第83章 海陸17
海陸17
海倫喜歡讀小說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對人好奇。
現實中的人都能在小說裏找到差不多的角色。
而式涼的感情,他的自我審視,比海倫讀過的小說要複雜深邃(盡管海倫沒讀過多有深度的小說)。
海倫想知道更多,但式涼自認已說無可說,就此回去了。
他走後,海倫漂在水面。
陽光,波光,輕風,還有喧嚣的蟲鳴,聽斯蘭說話時還沒這麽刺耳,此時卻像在他腦門響着。
調整了一下呼吸,他讓自己沉下來,躺在太陽直射不到的水底。
隔水看這個世界,樹變得很遠,天變得很近,晃晃悠悠地,好像即将披在樹上,而蟲鳴似是從雲中發出了。
他想如果不是這疼痛、思緒和陌生的感情,自己可能會融進水裏。
維奧拉到底愛誰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了。
現在回想,他們認識的時間短,相處得有限,理解也不太談得上。
海倫對他最深刻的記憶是那具在礁石間正被海鳥啄食的破敗身軀。
他生前海倫想過為他變成人,馬上又覺得荒謬。
明白過來維奧拉的死是為了保護自己,他感動、憤怒,深受震撼,也隐隐為自己有所保留的愛于心難安。
小說裏和現實中的人經常感慨人生短暫,卻又用各種方法打發時間,好像唯恐它很長。
人魚則壓根不會思考什麽短長,不籌劃未來,也從不回憶過去。
倒不是天性健忘,而是無法持續專注于某事,産生的情緒也很易逝。
海倫從小就和族人們不大一樣,他有很多幻想,有時也會無聊,好奇一切,問題很多。
族老說他得了“思慮病”,雲卷雲舒,潮漲潮落,世間萬物來來去去,沒什麽可思來想去的,沒什麽好念念不忘的。
動用禁術時,他在對抗本能,他想要銘記,想要癡狂,想要那些因維奧拉而生的情緒永垂不朽,為此他做出了無可挽回的選擇。
這個選擇中愛的成分存疑。
他終究是人魚,無法深愛也無法執着。
但把對維奧拉的印象錨定在那個可怖的場景,是對他的可憎扭曲。
斯蘭談及他的愛人,寥寥數語,海倫就覺得那是個很有魅力的人。
他們肯定有着很多美好的回憶,愛意才能如此滲透記憶,順着語言規整的縫隙流淌出來。
他也從未如此清楚地認識到,關心和愛的距離有多遠。
斯蘭關心他,也關心別人,誰跌倒他都會扶。
如果斯蘭對他有接近喜歡的在乎,就不會有空了才順便履行看海的約定,他開始調查後也不會疏遠他,逼他離開。
斯蘭永遠不會像舞會上的那些人一樣,見了幾面就對之山盟海誓窮追不舍;
也不會像小說裏那樣,有契機相處就與之墜入愛河。
想得到那個人的愛,不僅要跟他處于基本相同的精神層面,還得拿出同等的愛來交換。
像他那樣的愛……
又來了,不止刺痛,心裏空落落的,又仿佛被重壓着有種緊縮感。
一只橙黃綴以黑紋的蝴蝶飛過水面,姿态輕娴。
不久起了風,雲被抽打着向前跑,補上空位的雲越來越厚。
閃電将遠方的天空劈裂,驟亮後的那一會兒整個空間恍惚黑如曉夜,雨點零星掉下來。
雷聲震撼着建築的玻璃,樹林助陣雨聲。
密集的雨點毆擊着水面,池水如同被煮沸了一般。
海倫冒出頭,呼吸着濕潤的空氣,接受傾盆大雨的拍打。
雨簾幾乎模糊了周圍的一切,雨滴砸碎在瓷磚上,四下飛濺的細水珠讓地上起了一片霧。
雨聲掩蓋了所有,他肆無忌憚地在水中翻騰,高高躍起,返身撞上池底,下次躍得更高,高到足以瞥見林子濕淋淋的盡頭;
跳夠了,他圍繞池壁前進,一圈又一圈,帶出巨大的漩渦,池水溢出去又流回來。
最後他漂在自己攪亂的池水中,閉上雙眼,放任自流。
夜裏他睡得并不安生,感到雨停了一陣子,黎明時分又下起來。
即将中午仍是中雨,沒有停的跡象。式涼今天應該是來不了了。
海倫在水裏胡亂撒了會兒歡,突發奇想,順着滿滿的池水滑上了瓷磚。
沿着池子蛄蛹了一大圈,他視野裏出現了遮陽棚腳、椅子腿,傘尖,還有穿着短筒雨靴的腿。
“要變成蟲子了麽。”式涼自言自語似的說。
海倫翻身紮進水裏。
“不是!沒有!”憤怒的反駁化作一串大泡泡吐出了水面。
聽到式涼笑聲,不知怎的,他也笑了出來。
因為下雨,式涼沒帶專業書,拿了一些魚骨,還有一個盒子。
式涼把東西放在小桌上,把海倫抱到躺椅上。
頭一次碰到他尾巴,堅硬、涼滑,帶着薄薄的透明粘液。
離了水,魚尾的藍便淡得接近于無,突出了銀白,陽光下流光溢彩,宛如一泵凝固的水銀。
這個有火燒痕跡的木盒子是在原主那找到的。
裏面是一些信件和黑白照片,一串幹花,幾個貝殼和珊瑚。
海倫邊嘎吱嘎吱磨牙邊看。
無論愛與不愛,他們都締結了婚約。
當初他完全不知道陸地上人類的婚約意味着什麽。
維奧拉是知道的,并為此付出了代價。
“他說他不喜歡拍照。照出來的不像自己。我也不喜歡。”
人類的留影技術總會引起他的疑慮。
照片上維奧拉還未成年,斯蘭也是個小男孩,莫名地嘴巴用力,帶着孩子性的自我中心的偏執勁兒。
而維奧拉嬰兒肥的臉擠出僵硬拘謹的笑容。
“我還沒見過他這樣。”
也許他覺得照片裏的自己扭捏不夠有女子氣概,但海倫覺得很可愛。
“幸好他拍了照。”
今後不至于一想起他腦海就浮現出那具可怖又可憐的屍體。
把東西按原來的順序一樣樣放回去,海倫關上盒子,看向式涼。
“你不用工作嗎?”
“我可以‘養傷’到後天。”
“所以公司離了你也不是不轉了嘛。”
“……”有點陰陽怪氣,式涼不确定。
“照片上的斯蘭和你現在挺像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感覺很不同。”
面前的斯蘭,有種他想象中古老水族的神秘沉穩。
“難道你真的活了幾百——”
式涼不想再說自己的事,于是轉移話題:
“前段時間參加那麽多舞會,無聊了就只會學蟲子爬?”
說着彎腰抱起他,走入雨中。
海倫憋着一口氣,瞄了眼越來越近的泳池。
“來我主場感受一下我舞技的進步吧!”
式涼感到搭在肩頸上的手臂驟然收緊,手中的尾巴有力地挺動了一下,接着他身不由己地整個被池水淹沒。
及時屏住了呼吸,忍着冷水鑽進耳朵鼻孔的不适,式涼睜開眼睛,看到上方陰沉的天色和水色中,海倫明媚如紫陽花的笑臉。
有着那麽大口裂竟不讓人覺得恐怖。
海倫輕輕甩尾,瞬間來到他下方,推他浮出水面。
換了口氣,他又被扯回去。
海倫攬着他的背,臉挨着他的肩,擡眸看他,請求原諒的裝可憐的眼神。
本來式涼也沒生氣,一應由他好了。
海倫帶着他在水底自如地旋轉回環,輕靈敏捷得仿佛擺脫了重力和阻力,宛如一汪有自主意識的水。
尾鳍滑過式涼腳面時,他才發覺雨靴掉了。
海倫攜他游刃有餘地躲過池壁和兩只四處亂漂的靴子,時而有韻律地搖擺,時而繞着他游動,激起霧一般的氣泡;
式涼在如夢似幻的泡沫中和海倫掀起的水渦中漂游。
當海倫穿過逐漸消隐的泡沫游過來,式涼抱住了他,不免嘆息地撫摸他的頭。
因為體會到他在水中是何等自在暢快。
而這個泳池于他,好似獵豹被關在一個堪堪夠伸懶腰的籠中。
陸地上的他是被折斷了翅膀的蝴蝶,失去雙翼的鳥。
海倫沒玩夠,以為他累了,不舍地送他回到池邊。
式涼渾身濕透,也就沒必要躲雨了。
他擰滴水的衣角時,海倫把雨靴拿到他旁邊。
“你到傘下去。”
式涼不明所以,拎着雨靴過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歌聲,又或者叫聲?
任何形容的語言在這天籁之聲前都會變得無比貧瘠。
他身上的水開始凝聚成肉眼可見的水珠,脫離出來。
正當此時,不知是歌聲令天空為之動容,還是神秘的巧合,一絲陽光鑽過雲隙,穿透細雨。
歌聲停止,他像沒沾過水一樣。
而分離出去的水團落在海倫手上。
雨近乎停了,海倫咳了幾下,把水團放進池中。
“無法肢體接觸的情況下,就需要吟詠魔法咒語。”
式涼仰望漸漸放晴的天。
“所以你們會像歌舞片一樣邊唱邊攻擊?”
“很奇怪嗎?旋律就是我們的語言啊。”
式涼笑着搖搖頭。
“人魚出生之際會經過全族歌聲的魔法禮贊,強化身體,并賦予世間至高的水性。而死後身體會立即分解,化為泡沫。”
他們一起看的那本古籍中有提到,筆者不知這個現象的原因,卻以此論證人魚沒有靈魂。
“人類文化裏的靈魂,我們也有對應的‘靈’的概念。”
海倫終于可以一吐為快。
“人魚認為每個生命獨特的靈都來自天上,那是魔法的來源。所以若非在熱烈的感情中有了某種生命感召,人魚不會繁殖。可人繁殖後代的理由看起來沒有一點靈魂。”
他有意識以來,族裏一直沒有新生命。
“人類把軀體的傳承當做全部,還說人魚沒有靈魂。”
“的确是一種人類中心的思考方式。”式涼目光移向因氣憤而眼眸灼亮的海倫,挑了下眉,“主要他們沒有我這樣的幸運,能和人魚做朋友。”
海倫尾巴尖翹出了水面。
午後慵懶的太陽驅散了烏雲,映着綠樹的碧水之上,他在金黃色的空氣裏渾身綴滿碎鑽似的閃着光。
剩下的兩天病假,式涼每天來待會兒。
最後一天式涼問他:“三天後你想讓我在場嗎?”
“你不害怕嗎?”
式涼搖頭。
“那來陪我吧。”
海倫指尖描着魚尾鱗片的紋路,就是從這開始他每年為期半個月的酷刑,他觸犯禁忌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