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草席裹屍
草席裹屍
賈卓霖眼皮顫了顫,鼻尖傳來絲絲縷縷的濃烈苦味兒。身側有一人正拿着缺口的蒲扇輕輕扇着臨時搭建的小土竈,熬藥的瓦罐冒着騰騰熱氣,“咕嚕咕嚕”的聲音傳進賈卓霖耳朵裏。
那人聽見身後的動靜轉過身來,看了一眼又繼續回身看了眼瓦罐咕叽道:“差不多了。”她往罐柄上蓋上一小塊粗布,黑色的藥汁緩緩倒進碗裏。
“給,自己起來喝掉。”賈卓霖離近了才發現熬藥的是個年紀比他小上兩歲的女孩子。女孩神色疲憊,伸出擡着藥碗的手,目不轉睛的盯住他,大有一副你不接藥我就不放下的氣勢。
空氣凝澀間,賈富貴沖了進來。他一下撲在兩人面前,哀聲哭喊道:“哎呦,好弟弟你可醒了。”說罷兩行淚水又開始淌在臉上。
賈卓霖不自然地咳了咳,只得連忙伸手拍了拍賈富貴的肩膀安撫他。那賈富貴一下收回眼淚,擡起袖口擦幹淨淚水,扶起賈卓霖,忙說道:“這是趙姑娘,昨天正巧碰到她在街上行醫,二話不說就來救命來了。”
說罷,又轉頭頗為谄媚的朝着女子笑道:“趙姑娘是天大的好人”
賈富貴說話間,賈卓霖只是木然地盯着地面,目光空洞呆滞,臉上沒有絲毫劫後餘生的喜悅之情。
他開口冷冷打斷賈富貴的話頭,“何必救我,就這樣讓我死掉不好嗎?”
賈富貴神情一滞,登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是這時一直安靜坐在身側的人卻突然發起了脾氣。
她怒聲說道:“想死便去死吧,我最見不得你們這種人,想死就不要喝我的藥,免得白白浪費了!”
“哐當”一聲,她将藥碗重重往賈卓霖身側一擲,滿臉惱怒地開始收拾藥箱子。
賈富貴連忙拉住她,“青鵲姑娘,青鵲姑娘,你不要和我兄弟見識,他,他他燒糊塗了。”
趙青鵲收拾東西往外走去,賈富貴連忙道:“青鵲姑娘可一定還要來啊!我兄弟傷得重的很吶。”她回身看向兩人,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會再來的,你且叫他吃藥。城裏起疫病,我得去看看。”她說罷頓了頓又繼續道:“你若是不吃藥我就不來了,我只救那些想活命的。”
見她雙眼灼灼看向自己,賈卓霖終于端起了藥碗,一點點咽進去苦澀的藥汁。喝完擡頭便望見趙青鵲的嘴角露出了輕松的笑意,她朝兩人揮了揮手,踩着草鞋急匆匆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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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卓霖望着趙青鵲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賈富貴瞧見了伸出手拍了拍,“诶,別看啦,人家姑娘都走了”,他性子直白,用肩膀抵了抵賈卓霖滿臉的戲谑。
賈卓霖回過神,不回他只問道:“你方才說城裏出疫病,是怎麽回事?”
賈富貴斂起笑意,神情頗為嚴肅。“這瘟病傳得快得很,咱們這段時間就莫要進城裏晃啦。”
“那個趙姑娘呢?”賈卓霖雙眉緊蹙,語氣擔憂。賈富貴倒掉瓦罐裏的藥渣子,回頭說道:“趙姑娘是就是專門治病救人的,恰好路過青州,便留了下來,你莫要擔心就是。”
說話的聲音漸漸消失,眼前的人迅速變換着,沈澈右手結印,雙指并攏劃過兩眼,眉心紅光一閃。謝棠凝眸細細看着她,出聲道:“你是如何習得這通靈的術法的。”
沈澈手上動作不停,幽幽瞥了謝棠一眼回道:“這可是我老本行,那槐妖由人所變,人死都會有未完成的夙願,只要知道他在乎什麽,我們就能找到他。”
謝棠扭過頭,看向面前迅速回閃的三人。他看見賈卓霖看向趙青鵲時臉上浮起的羞澀之情,不由滿腹狐疑。人為什麽會臉紅,他不清楚也不懂,當然他自認為自己也不需要懂。
趙青鵲給賈卓霖上藥,賈卓霖痛得滿頭大汗聲音都顫了,也只輕聲細語地朝她說:“青鵲你輕點吧,輕點吧,就像你對其他人那樣輕點吧,再這麽用力我可就要痛死啦。”
“痛死你好啊。”趙青鵲一面狠狠地說,一面又不由自主的小了手勁。
青州城瘟疫肆虐,趙青鵲為了采藥甚至不顧自己的安危爬上懸崖峭壁,穿爛了一雙又一雙的草鞋。賈卓霖看在眼裏,病還沒好就開始給她打下手,兩人之間雖話不多卻極為默契。
終于,随着青州城最後一個病人轉危為安,從趙青鵲的草堂搬了出去,她如釋重負,看着一旁煎藥的賈卓霖笑出了聲。
正在揮扇子的賈卓霖看見她一直緊皺的眉頭此刻終于舒展開來。兩人在陽光底下看着對方灰頭土臉的滑稽模樣不由大笑出聲。
賈卓霖想好了。等青州城的疫病一好,他就跟着趙青鵲。她行醫治病,他就給她曬藥煎藥。他還要帶上富貴,若是不帶他,他那張嘴巴一定要罵遍自己祖宗十八代,狠狠罵自己沒有良心。
可是,趙青鵲卻突然毫無征兆地病倒了,瘟病突然來勢洶洶地撲在她身上。賈卓霖輕輕扇着碗裏的藥汁等着它放涼再端給青鵲。
他回頭透過昏暗的燭光,看到趙青鵲在黑暗裏一雙灼灼發亮的眼睛。趙青鵲靠在床上一言不發地望着月亮,眼睛一眨也不眨。
賈卓霖端起藥碗,坐到床邊遞給她。趙青鵲不停咳嗽着,面孔漲得通紅,看了他一眼後伸手接過便一口氣喝了下去。
他從懷裏拿出幹淨的帕子輕輕擦過她的嘴角。邊擦着,邊溫聲細語地說:“你好好吃藥,等你好了,我們便一道出城。好嗎?”
趙青鵲咳得眼淚汪汪,雙手捂着胸口喘着大氣費力地說:“我從老天手裏搶命,老天大概是看不過去,如今,倒也要把我給收去了。”
賈卓霖低首垂目,突然翕動嘴唇站起來,扭頭輕聲說道:“不會的,其他人都能好,你肯定也能好,你莫要胡思亂想,每日只好好吃藥就行。”
哀怨就像瘟病一樣湧上趙青鵲的身體,她眼睛裏一絲光亮不在。之後無論趙青鵲說什麽,賈卓霖只默默地照顧她,縱使趙青鵲到後面開始發脾氣,他也任由那些瓷碗砸在自己頭上。
一日,賈卓霖帶着一包桂花糖回來,遠遠就看見許久不出門的趙青鵲站在門口。
他連忙跑過去,笑着将桂花糖遞給她。“秋天到了,這桂花糖又甜又有香氣,你肯定喜歡。”
趙青鵲看着他一言不發,伸手接過桂花糖看了又看。她突然擡頭望向他。此刻,賈卓霖才看見她眼眶裏積蓄着的淚水。
像是委屈極了,眼前之人突然伸手緊緊抱住賈卓霖,賈卓霖一愣,剛想伸出手抱抱她,趙青鵲便将他狠狠往外一推,就要把門關上。
她哽咽委屈地吼着,“你不要再來了,不要進這個院子,我會自己照顧自己。”
賈卓霖立刻伸手擋住,出聲反駁道:“不,我陪着你,那些草藥如今我都識得,你想要什麽藥,跟我說,我便煎給你。”
趙青鵲不聽他的話,自顧自又關門要趕他出去。她沒有力氣,更推不過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她委屈至極,突然大哭起來,洶湧澎湃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顫着聲音說道:“你是不是想要我死啊。”
聽罷,賈卓霖臉色一變,連忙說道:“我不是,你莫哭,我馬上走,馬上走。”賈卓霖松手,木門重重阖在眼前。
門內的趙青鵲靠在門上,渾身上下哆嗦不已,身子承受不住地緩緩往下滑,嘴裏輕輕嘟囔着,“哪還有什麽藥啊,都給病人用完了,我沒給我自己留。”
她哼笑一聲,眼淚挂在下巴上,只是這虛弱無力的聲音永遠都傳不進門外用力拍門之人的耳朵裏。
賈卓霖一如往常又要去蹲在趙青鵲的門口,賈富貴看着他風吹日曬地去守門,像是實在看不過去。
他驀地開口道:“別去了,你去了也救不了她。若是染上疫病,青鵲姑娘的好意就……”
一直沉默的賈卓霖突然大聲吼道:“我如何救不了她!”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牙關緊緊咬着。他伸出手緊緊抓住賈富貴的衣襟。
賈富貴突然紅了眼睛,眼淚淌過他醜陋的臉頰,順着崎岖的面皮大顆大顆掉在地上。“哪還有什麽藥啊,沒了,都沒了啊!青鵲姑娘不讓我和你說。”
賈卓霖瞳孔驀地一縮,抓住衣襟的手不住顫抖着,幾乎驚恐地望着賈富貴,随即身子像沒了支撐轟然倒地。
“好弟弟,好弟弟。”賈富貴緊緊抓住賈卓霖的肩膀。這是他第一次嚴肅正經地說話。
“你聽我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救不了她。”
眼前之人陷進虛無,突然起身要往外跑,“我去找別人救她,她救了那麽多人,他們不會見死不救的,他們不會見死不救的。”
賈卓霖聽不見後面的呼喊聲,他沖到大街上,一家家敲門,他求那些曾經救助過的人。可他們只搖搖頭,聽見趙青鵲得了疫病,連忙就把門關上。
淚水不受控制地墜落,一顆接着一顆打濕他的衣衫。他不放棄,求到一個男人時,男人嫌惡地一腳踹開他,明明當初男人跪着求他們救他一命。
男人忍不住破口大罵,叫了官府。官府的人來了,只當賈卓霖瘋病又犯了,一頓毒打,打得他渾身鮮血迸濺。
賈卓霖一身硬骨頭對着男人開始大罵,他又開始怒斥那些圍觀的人沒有良心。
那男人當衆被罵得面紅耳赤,直接叫官兵割了賈卓霖的舌頭。
賈卓霖躺在地上,神情痛苦到極點,嘴巴艱難地開合:“你們救救她吧。”一刀下去,他滿口是血,終于斷了話音,再也念不出來。
劇痛傳遍身體的四肢百骸,不住湧上來的血沫子堵住了他的嗓子。賈卓霖口裏嗚咽嘶吼着,還在瞪直雙眼求人。
他的模樣太過駭人,圍觀的人四散而去。
沈澈突然發現自己倒在地上,她看到遠處站着的自己和謝棠。
她突然變成了賈卓霖,她痛得渾身顫抖,無數的棍子打在自己身上,她清晰的聽到自己的骨頭被一根根打斷的聲音。嘴裏血氣翻天,呼救不成。
謝棠發現身側之人的眼睫不安的眨動,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暗了眸子迅速地出手點了她的後背。
沈澈瞬間睜開驚恐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突然感覺有濕潤的液體劃過面孔,伸手摸了摸,移到眼前只見指尖上閃着像水光一樣晶瑩的光芒。
她又流淚了,她想。
賈卓霖死了,被官兵的紅纓槍戳成爛肉,血液飛濺在青州城那棵最大的槐樹根上。樹葉一片片地往下落在他身上。
賈富貴把他扛回來時,他身上早已沒了溫度。他敲敲趙青鵲的門,顫聲道:“青鵲姑娘,你出來看看卓霖吧。”
話音未落,木門倏地打開,眼前之人早已骨瘦嶙峋,虛弱得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她看見賈富貴神色凄惶,身上沾了許多血,愣了幾秒,就往房間裏沖去。
她忍着痛苦,走路晃來晃去,身形不穩到好幾次都要摔過去。
幹草上睡着一個人,那人睡得很死,一動不動。
趙青鵲一下跪在旁邊,她大睜着雙眼,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麽卻只發出嘶啞的聲音。她看了又看,胸膛不住地快速起伏。
這人半點呼吸都沒有,用一條草席蒙頭蓋住。只是從草席下伸出的四肢依稀可辨。
她彎折着骨頭突出的脊背,先是小聲抽噎着,然後聲音逐漸變大。趙青鵲大哭起來,眼淚大顆大顆直掉。
她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扔進了油鍋,不停地往下墜進深淵。內心的苦痛積蓄到難以忍受的地步,鮮紅的血液突然壓抑不住,大口大口地從喉嚨湧出。
随即,趙青鵲軟了身子,倒伏在賈卓霖身上,斷了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