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笑聲碧火
笑聲碧火
眼前的人影消散,沈澈呆愣地站住,烏黑的眼珠子此刻被霧朦胧地罩住。謝棠看着她,雙眉蹙起開口問道:“你是哭了嗎?”
沈澈吸了吸鼻子,擡頭便看見謝棠沉默注視自己的樣子,心中的悲戚登時消了大半,随口悶聲悶氣地回:“沒有。”
她做鬼吏時,難免有幾個夙願未了的鬼魂,為了讓他們安心同自己走,沈澈時常想辦法幫他們圓夢。
這些鬼魂的所思所想所感全部經由她傳遞。可是這些術法對于她這個施法之人同樣有效。
謝棠細細看着沈澈的神色,目光中透着一絲困惑。他低垂下眼睫,扭頭神思悠遠地望着遠方,不鹹不淡地說道:“槐樹,青州城的那棵槐樹。”
一陣風悠悠吹過,謝棠敏銳地覺察到殘留的一絲妖氣。等兩人到槐妖前時,只見到槐樹孤零零地立在地上,葉子全部消失,只剩下幹枯扭曲的枝幹。
賈卓霖死前怨氣極重,這老槐樹本就有靈,被他的血肉精魄滋養,賈卓霖的人魂便與精怪融合,将自己煉成了妖。
槐妖被謝棠重傷,如今躲回老巢,不過是在茍延殘喘罷了。謝棠淡淡看了眼後,瞳孔突然閃過亮光,他一眼就望見槐妖的精元就在枝幹上方。
沈澈看見謝棠手裏的赤鞭開始顫動起來,鞭身冒着瑩潤奪目的紅光,光芒閃爍間,鞭子轉瞬化作寒芒四射的寶劍。
只見他手持利刃,猛地飛身朝槐妖,那槐妖見躲不過,登時化出萬千枝條與謝棠纏鬥起來。可他修煉時間不長,連自己賈卓霖的本相都未幻化出來,哪裏抵擋得住謝棠的鬥法。
縱使伸出再多的枝條也被謝棠用靈火燒得一幹二淨。漸漸地,槐妖抵擋不住,枝幹逐漸萎縮幹癟,妖力被劍鋒一點點抽離。
謝棠如煞神般站在只剩半截人高的槐妖面前,他預擡手一劍刺入取槐妖精元時,剎那間,空中傳來一陣女人尖利刺耳的笑聲。
“‘為善的受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又延年。’”女妖陰氣森森地念完又開始笑了起來,笑聲短促而亢奮。
謝棠收回利劍冷冷望着氣若游絲的槐妖,轉瞬間一股綠光從天而降籠在槐妖身上,一陣綠芒針朝着謝棠直直刺去,綠芒毒刺掠過謝棠的臉頰,他偏過頭身形毫不拖泥帶水地後退。
綠光像是觸手般開始在槐妖跟前湧動起來,漸漸在空中凝實成人形。頭、身軀、四肢,最終幻化成一個人形實體的妖怪站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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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頭發幹枯蓬亂,嘴唇烏黑,雙眼大睜着,看向兩人的目光怨毒不已。
沈澈看清眼前之人後,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愕,她一時難以置信,眼前渾身冒着瘟病毒氣的人居然是趙青鵲。
趙青鵲在看到賈卓霖幻化的槐妖後,眼眶裏瞬間盈滿血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在臉頰上劃出兩道血痕。
槐妖伸出枝條小心翼翼地抹掉她臉上的淚水,她眨了眨眼睛,怨毒的目光不由露出幾分柔軟。她探手輕撫着槐妖的枝條,凄婉哀怨地說道:“我叫你藏好,你總是不聽,你總是要去幫那些該死的人。”
沈澈突然覺得胸腔有什麽東西酸脹得快要鼓出來,有只手緊緊攥住了自己的心髒。她讨厭這種感覺,她讨厭變成人後發生的一切。
趙青鵲突然一把将槐木拍開,轉頭看向沈澈和謝棠,眼裏灼灼燃燒着滔天的怒火和恨意。她突然顫抖起來,聲音瞬間變得高亢尖利。
“我真是恨透了你們。”說罷便上前凝出妖力,伸出長着長指甲的枯瘦手指,頃刻無數的毒針從天而降。沈澈一面躲閃着,一面對着她說:“青鵲,你不該是這樣的。”
趙青鵲惡狠狠地答道:“是啊,我不該是這樣的,是這個人吃人,妖孽禍世的世道讓我變成這樣的。”
漫天的毒針逼得沈澈躲閃不及,她只得雙指喚出紅線銅錢。
“破!”
銅錢翻轉着猛地升空,瞬間化出巨大的銅錢八卦陣将沈澈和謝棠護在其中。沈澈額頭沁出冷汗,免力支撐着。
沈澈朝着趙青鵲大聲吼道:“你不怕報應嗎?”
趙青鵲突然歇斯底裏地笑起來,不屑地說道:“報應,他們的命是我給的,我就是收回去,又能如何?”
沈澈頓了頓,眼睫不住地微閃。不多時,八卦陣便出現裂痕,随着一根針穿過,霎時碎開化作點點星光。
沈澈的眼睛圓睜着映出空中的一根根綠芒,瞳孔不由自主地迅速縮小,還未回過神,只覺肩上一緊被死死扣住,擡頭一看只見到謝棠硬朗冷峻的下颌線。
謝棠察覺懷中之人的視線,低頭凝神望了幾眼沈澈,便轉頭不再看她。他腳下輕點,到了空地便立時甩手,似乎怕沾到什麽東西似的。
沈澈險些沒站穩身子,心裏只當是剛才自己替他攔住了毒針。謝棠将寶劍化作赤鞭,鞭子萦繞着灼熱的靈火。
沈澈見狀連忙急迫的朝趙青鵲說道:“青鵲,你想一直做疫妖嗎?你原來是醫師,你還記得嗎?”
聽到醫師兩字,趙青鵲臉上突然沒了駭人的表情。面上不期然地閃過茫然,露出她還是人的神情來,手上的動作也止住。
人化作妖物,必然是生魂還留在世間,沈澈咽了咽口水,小心道:“我渡化你,好嗎?”
可趙青鵲在愣了幾秒後,突然雙目赤紅,發起狂來,身上又開始閃爍着詭異的綠芒。她大哭着,痛罵那些打死賈卓霖的人。
她不痛罵那些知恩不報見死不救的,卻叱罵那些害死賈卓霖的。她自嘲地說道:“所以我把他們全殺了。你說你要渡化我,拿什麽渡化,我這種人又能渡化到哪裏去?”
沈澈聽見她的話,雙眼迸出灼灼亮光,一字一句鄭重其事地說道:“能,我說能就能,你信我。”
沈澈頓了頓看着她身後的槐妖,又轉過視線,“我會幫你,也會幫賈卓霖,我會幫你們的。你想看他生生世世都被困在槐樹裏嗎?”
她言語裏的擔憂凄惶不似假,趙青鵲聽到賈卓霖後,眼神逐漸恢複清明,身上喧嚣張狂的疫毒消散開來。趙青鵲臉上地猙獰之色緩緩退去,露出如少女般的虔誠面龐。
沈澈松了口氣,看着趙青鵲不由得笑起來,嘴角彎彎地勾起。正當她伸出手想去握住趙青鵲青白的手腕時,身側一直沉默不語的謝棠卻突然身影極快地轉到趙青鵲背後。
沉悶的“噗哧”聲鑽進沈澈耳朵裏,劍鋒泛着紅光的劍身瞬間穿透了趙青鵲的胸膛。沈澈心下大驚,滿臉惶恐。
眼前的趙青鵲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胸前一把利劍穿過,接着與劍接觸的地方瞬間傳來被靈火噬妖的疼痛,火舌瞬間舔過全身。
趙青鵲嘴巴大張着,想要呼喊卻硬生生忍住了疼痛,猛地往前一沖,脫離劍身。
沈澈驚慌地大喊一聲不要,趙青鵲身後的槐妖化出枝條飛速地将她卷回懷中。同時,一根細長的枝條捧起兩盞鎖魂燈送到沈澈面前。
燈罩裏赫然是賈卓霖和趙青鵲的魂魄,沈澈接過鎖魂燈,看着兩點在其中微弱的魂魄。魂魄緩緩地上下浮動着,像嬰兒般躺在沈澈手裏。
槐樹喜陰,賈卓霖便自願将自己和趙青鵲的魂魄鎖在它體內。“原來是鎖魂燈,怪不得陰差沒來鎖你們的魂。”沈澈手捧着燈面上無奈道。
“你……你……要幫幫我,你要……幫我。”槐妖費力地學着人說話。沈澈看着他,好似透過槐樹看到賈卓霖的人魂。
赤色的鞭身再次襲來,沈澈心想這槐妖若是再被他的靈火燒一遍只怕真的要被燒得幹幹淨淨了。但見兩人轉瞬就要遭謝棠毒手時,沈澈轉瞬移步擋在槐妖跟前。
铛的一聲,火花被銅錢震蕩開來,沈澈只覺手心麻痹顫抖。她手上逐漸乏力,只得勉力支撐。
趙青鵲神色凄惶,緊緊挨着槐樹根。一側的謝棠反倒神色不耐,似對沈澈的所作所為頗有不滿。他要的是賈卓霖和趙青鵲的精元,他對悲戚婉轉的故事沒興趣。
見沈澈神情倔強,謝棠心中有恃無恐,冷笑一聲後問道:“你真想救他們?”
沈澈帶着試探,滿心期待地重重點頭。謝棠覺得有意思驟然松開手,赤鞭便飛速盤回手腕上,便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沈澈下一步的動作。
兩盞魂燈緩緩漂浮在沈澈眼前,引魂渡魂的術法沈澈爛熟于心。剎那間,光芒四盛,魂燈碎裂,兩顆瑩潤的命魂輕輕點在沈澈手上。
不多時,槐妖和趙青鵲面龐發生變化,逐漸褪去妖氣,幻化出人的樣子。沈澈開魂眼,只見陰差走來。
沈澈一愣這不是牛頭馬面嗎?她心下大喜,連忙朝着兩人招手,只是兩人身影在魂眼中極其淺淡,仿若透明。
命魂被鎖進陰差法器中,槐妖和趙青鵲的身影慢慢變淡,化為漫天的星光。見羅剎望着自己,沈澈似有疑慮。
望着昔日的好友沈澈上前用靈識問道:“為何你們如此淺淡?”見兩人不答,沈澈心下有不好的預感不禁問又道:“往後我以後會慢慢看不見你們嗎?”
阿傍看了看羅剎欲言又止,羅剎上前一步答道:“你來人間,魂眼會逐漸消失,往後所有陰間人陰間事都會慢慢看不見。”
沈澈愣住,是啊,吃飯睡覺所做的一切和凡人無異,往後陽氣越盛,命燈也只會越來越旺,她又不是什麽純陰之體,看不見鬼差是必然的。
羅剎似有不忍,上前一步想要輕拍她的肩膀,卻發現手竟直接穿過她的肩膀,無法觸碰到她。他收回了手神情肅穆地說:“你需好好修煉,若陰世法力消失,還有仙門玄法保你。”
“我們要回去了,你保重。”沈澈只得眼睜睜看着兩人逐漸消散在白霧中間。謝棠見她神情有異,看着消散的靈光。
他不知沈澈內心所想,只固執地認為若是把這疫妖扔進爐鼎,定能煉出毒丹。他一想到回去又能給那老東西下點毒,心中便暢快不已。
大街轉角,一個人影突然探過頭來,賈富貴滿臉縱淚惶恐不安地看着沈澈,沈澈拾起地上的槐木根,擡起沉重的步子走到他面前。
賈富貴見她朝自己走來,圓睜着雙眼,想往後退,看到沈澈手裏的東西又止住步子,不再往後,眼神直巴巴的望着。
沈澈将手裏的槐木遞給他。他眼裏閃過驚愕,嘴唇哆哆嗦嗦顫抖着,小心翼翼地望過沈澈的臉色後,便飛速地接過槐木。
“葬了吧。”
沈澈雖有氣無力但眼睛目光如炬地望着賈富貴。随即賈富貴的眼淚更像不要錢似的直往下墜,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
他向沈澈彎了彎腰,便帶着胸口的槐木顫顫巍巍地離去。
沈澈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驟然一陣頭暈目眩襲上身體。謝棠只見她神情疲憊,沒過了一會兒竟身子一歪,沉沉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