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山長水亂
山長水亂
沈澈被放到蒼鸾舟上時,渾身被金色的繩子牢牢纏住,她躺在厚厚的毛毯上掙紮幾番,不停地扭動着身子。
她嘴裏訓斥人的話不停,一旁的謝棠只站在榻前冷冷看着她的動作,黑色的身影從上往下罩住她蜷縮的身子。
在察覺到掙脫不開束縛後,沈澈深吸了口氣便不再動作。她臉色有些蒼白,倔強地偏過腦袋,閉上眼睛喘着氣,整個人躺在厚實的毯子上顯得格外無助。
沈澈還陷在剛才恐怖駭人的場景裏,肉眼可見的呆愣。
只突然轉過身子,“你是不是想問我做了什麽?”還不等她喉嚨發出聲音,謝棠反倒先發制人。
她一時回不過神,只有些驚懼地看着他,眼睛顫抖着一連眨巴幾下。
謝棠突然伸出手,右手掌心赫然飄浮着魔窟前的那朵雪蕊冰花,花瓣輕柔的在他手上展開,散發着幽幽的靈光。
沈澈被他手裏的東西驚得一時發不出聲音,過了片刻,她大聲吼道:“這花是鎮魔的,”烏黑的眼珠有些慌亂地閃爍,“你要做什麽?”
她語氣顫顫,沒有底氣,謝棠忽而一笑,“也就只有李容聲那個蠢貨會覺得我是要打那魔窟的主意。”
沈澈突然坐了起來,雙手被綁在後背,她就慢慢挪到謝棠面前。
她望着謝棠,眼裏沒有絲毫的憤怒不平,她出聲央求道:“謝棠,我們還回去吧。”
“哐當”一聲,窗戶瞬間大開,帷幔被風吹得急切抖動。
看着她臉上的執拗堅定,謝棠在榻邊蹲下身子,他不帶任何情緒地望着沈澈,半晌說道:“阿澈,我将這東西帶回去給曹有璘,他會給我一件東西。到時候你想去哪裏,我便帶你去哪裏。”
那屈腿坐在上方的人依然用着不滿的眼神看着自己,謝棠只能嗓音充滿試探地問:“好不好?”可回應他的是無聲的寂靜。
他等得心下煩悶時,沈澈突然出聲說道:“好。”她的聲音顫抖沙啞,“你先把我放開好不好,這繩子勒得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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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棠看着她發紅的手腕,有些猶豫不決地伸出手,他若有若無地觸碰沈澈的手腕,過了好半晌才若有所悟似地點頭。
只見他手指輕點,沈澈身上的金繩瞬間便松開消散。就在謝棠要過來看她手腕時,沈澈突然抵住謝棠的胸膛,猛地将謝棠往後一推。
謝棠毫無防備地踉跄着後退,只見眼前閃過一個人影,沈澈竟直直往門跑去。
她動作迅速,手剛碰上木門,那被拉開一條縫的木門被謝棠一掌重重合上,沈澈被眼前的人逼得往後踉跄。
謝棠想伸手穩住她的身形,不期然被她大手一揮擋開,她腳下一松登時跌坐到地上。
沈澈坐在地上也不氣惱,索性直接盤腿坐了起來。她盤腿坐着,謝棠突然聞到她身上傳來的血氣。
他上下掃視着沈澈,終于看到她的小腿處溢出衣服的血。
謝棠蹲下身子,自顧自地探手掀開裙擺的一角。沈澈眉心緊蹙,想縮回自己的腿卻被謝棠一下按住。
“別動。”
她看着謝棠動作,直到真的看見鮮紅的血順着小腿流下來她也不覺得驚訝。畢竟半個時辰前在玉檀山慌忙逃命,被魔氣傷到也是再正常不過。
見謝棠面露憂色,沈澈存心要給他找不痛快,無所畏懼地刺他:“你不要管我。”
她想了片刻又改口說:“你把雪蕊冰花還給我,我就原諒你。”
謝棠聽罷嘴角往下一撇,繃成一條直線。他直接伸手穿過沈澈的膝彎攬住沈澈的肩膀。
自己的身體倏地騰空而起,沈澈喉嚨裏叫出一聲悶哼,她想抵開謝棠,卻在他的眼神中讀出了警告的意味。
受傷的腳搭在謝棠腿上,他輕輕脫掉沈澈的鞋襪,卷起她的褲腿。青白的小腿上一道血紅的劍痕橫亘其上。
沈澈這才感受到小腿傳來的疼痛感,她看着謝棠替她擦幹淨血痕,給她包紮。
她嘴唇微微顫抖着,忍不住開口,“謝棠,今天死了好多人了,我們還回去吧。”她聲音低沉,聽不出任何的情緒起伏,只有微弱的哽咽是真的。
沈澈低垂着腦袋,不敢擡頭看他,她對不起李容聲,對不起晏華卿,也對不起姜琴玉,對不起那些信任她的仙門子弟。
永遠發亮的眼睛此刻黯淡無神,沈澈好像被什麽東西牢牢罩住,這東西壓得她直不起腰也不敢再回去見人。
她失了力氣似的靠在床頭,謝棠便将包紮好的腳放回床榻上。她趁着謝棠小心注意她的腿時,忽然搶過擺在床邊的伏邪,劍光一閃,靈劍“噌”的瞬間出鞘。
“你知道的,伏邪是我拔出來的,靈劍認主,它也聽我的話。”她眼神決絕,可有些發抖的劍身不經意地露出持劍之人內心的軟弱。
謝棠被她拿劍指着,卻毫不畏懼,他不屑地嗤笑一聲,随即眼疾手快地側身握住沈澈的手腕。
剎那間,沈澈手腕像失了力氣,劍又被謝棠重新奪回手裏。她喘着粗氣,緊張地望着謝棠那張晦暗不明的臉。
謝棠擔憂的神色突然轉變成無法融化的冰冷,“你還是不要動了。”說罷整張床榻被一層無形透明的屏障隔離開來。
沈澈瞪大了眼睛,連忙抓住他的袖口,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手裏緊攥着的衣角從自己手裏一點點被抽走。衣服上勾勒的金線擦得她手心生疼。
她大聲喊着謝棠的名字,卻只能任由謝棠越走越遠,直到關上大門。
晚上,夜風呼呼在窗外吹着,沈澈依然被困在榻上,哪裏也去不了,她側躺着朝裏睡着。
她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從噩夢驚醒後,只覺得神思倦怠,昏昏沉沉地躺着。
可門卻突然被打開,沉穩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沈澈背對着來人身體一動不動,雙手雙腳蜷縮着。
看見她呼吸正常緩慢地起伏,謝棠知道她醒着,也不出聲叫她,兀自大手一揮,退了困住她的靈陣就入了賬裏。
謝棠小心翼翼地躺在沈澈身邊,他忽然覺得很累,他不想讓沈澈讨厭他。他不知道能去哪裏,所以來了沈澈身邊。
沈澈知道謝棠就躺在她身邊,她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不肯變動。
過了片刻,謝棠閉上雙眼,周圍安靜下來。可沈澈卻忽然翻過身子,迅速地爬起,一骨碌就要往帳外沖去。
謝棠睜開眼睛由她像無頭蒼蠅似的亂跑。沈澈這回還沒摸到門,就直直撞在了柔軟的屏障上。
她用力地拍打,四處摸索,試圖找到沒有屏障的地方。到處試了一遍,等她發現屏障四面八方都在時,她終于停了動作。
“你累了,睡吧。”謝棠輕聲開口說,一股力便推着沈澈把她帶到榻上。
所有的燭火猛然被攥滅,沈澈俯趴在柔軟的毯子上。她側過腦袋,眼前無法視物,只無神地看着陷入一片黑暗的房間,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黑洞洞的要把她吸進去一般。
沈澈內心忽的泛起一絲委屈,呼吸重了起來。她沒了法力,只能在黑暗中朝着謝棠一通亂抓。
謝棠像沒有痛覺似的,任憑沈澈又打又踹。兩人悶不吭聲,誰都不肯先低頭。
壓在謝棠身上的沈澈緊咬牙關,臉都被氣紅了,見自己争不過謝棠,她一下癱了身子,口裏喃喃自語道。
“你騙我。”
“你總是騙我。”
謝棠緊緊摟住她,忽地笑了起來,笑意牽動着胸膛,沈澈側臉趴着感受到他的呼吸稍顯淩亂。
“我難道沒和你說過嗎?是你自己不信。”
他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你覺得我在打趣,覺得我身不由己又單純可憐。”
黑暗裏,沈澈靜靜聽着謝棠說話,像個沒有骨頭沒有力氣的布偶娃娃。
謝棠發了狠,突然翻身,他一手抓起沈澈的手,另一只手扯開胸前的衣服,他将沈澈的手放了上去。
沈澈一時沒反應過來,被抓住的手瑟縮不已,就要伸回來。
“摸到了嗎?”謝棠聲音極輕。
手心下是一個巴掌大的傷疤,傷疤表面凹凸不平,可想而知,被傷得多深,受了傷後也必定沒有細心的照料。
謝棠更用力地将沈澈的手往裏探了探,那副人的皮肉下有一處陷了進去,沈澈這才發現謝棠是沒有靈骨的。
他的骨頭早就被人生生剜了出來。
她的手貼着那些傷疤,一時嗓子滞澀,說不出話來。
“我的靈骨被抽走了,我躺在地上流血那日我就發誓我一定會拿回來。”
謝棠松開沈澈的手,将敞開的衣襟重新理好。他在黑夜裏像貓似的盯着沈澈,一番話說得既平靜又嚴肅。
沈澈突然想起來自己在合黎看的那些書。修仙者被抽靈骨,大多都會變成廢人,就是僥幸活了下來,修煉事倍功半不說,根基是絕對穩不住的。
就在沈澈愣神時,謝棠突然直起身子,頃刻,沈澈看見他手裏升騰起一種有別于靈力的東西。
那東西張牙舞爪地繞着謝棠的右手,甚至有隐隐要脫出控制向外襲來的意思。
沈澈眨了眨眼睛,一個最不期望出現的答案浮現在她心頭。她整個人僵在原地,昏暗處的一張小臉血色褪得幹幹淨淨。
妖力。
那股邪氣至極的妖力在夜裏恣意地閃着光,映出謝棠森然鬼氣的半邊臉,和那雙看向沈澈空洞冷漠的眼睛。
“知道無定堂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妖被捉進去,又沒能出來嗎?”
是了,沈澈記得,那間黑漆漆的屋子和蜿蜒扭曲的石道中,被随意抹殺糟蹋的妖怪。
謝棠收回了妖力,輕柔地伸手,穿過沈澈的腋下。他帶着幾分可伶的意味嘆道:“阿澈,我好痛啊,我每日都要被泡在藥湯裏,再被逼着吃下各種各樣的妖丹。”
一滴冰冷冷的液體滑在沈澈的眼睛旁,沈澈猛地眨了下眼睛,就好像是她流的眼淚一樣。
那滴液體順着她的臉頰滑進鬓角,往她的心裏灌注着苦意。
她痛苦又糾結,張着嘴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讓謝棠回去嗎,可謝棠怎麽辦?不還回去的話,合黎的人怎麽辦?
那注苦意逐漸在她的心底泛起苦澀的漣漪,她閉上了嘴巴再不肯說一句話。
謝棠知道沈澈會心疼他,他真該感謝他身上這個醜陋畸形但永遠都不會消失的傷疤。
他終于放下心來,黑心肝地緊了緊懷中的人,在沈澈看不見的夜色下他嘴角得意的微微勾起。
謝棠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又太多,如果要是讓他抓到點什麽他就會緊緊握住不讓其從自己手裏溜走。
他的靈力是,沈澈這個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