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58)
說的晚些回來,卻不知道,這一句晚些,還能不能應驗。
徐大夫收拾了一個藥箱,把藥材放了一把進去,狠狠心跟着等候的紅衣男人走出醫館。
那那男人居然還頗為客氣,對徐大夫說道:“請。”
徐大夫看這是讓他上馬車,當下也沒什麽猶豫,直接就上去了,男人随後跟了進來,吩咐那群帶刀的人:“走吧,穩當些。”
徐大夫心裏提着,坐在馬車內也沒有多話,只看到男人把他從頭打量到腳底。
男人忽然出聲,笑意帶着冷:“你剛才,為什麽沒有讓那個夥計,去叫你們的少當家一聲?”
徐大夫心裏一涼,心說來了,果然還是沖着孔家來的。
那男人看着徐大夫,語氣裏越發有點刁鑽刻薄之意:“聽聞你們的少當家很是本事,連宮裏的貴妃都禮讓三分。你方才若是知會了她,也許她能想出法子救你呢?”
徐大夫忍着冷汗,幹笑兩聲:“這位大人說笑了,小的不過是外出看診,怎麽牽扯到救不救的呢。”
他權當不知道,而對他這種民間百姓,不知道就是最好的。
紅衣男人的眼睛虛着一條縫隙,再次打量了徐大夫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居然就此扭過頭不再說話。
徐大夫能感覺到這馬車在繞圈,他一個大夫,其實也不可能懂記路的本領,可是對方還是這樣謹慎,說明了他的猜測,這肯定是訓練有素的一群人,他喊紅衣男人“大人”,也肯定沒喊錯。
大半個時辰繞了過去,男人似乎也覺得夠了,捏着眉心淡淡對馬車外面說了一句:“夠了。”
于是很快地,馬車長驅直入,也不知到了哪裏,就晃蕩一下停了。
徐大夫這時忽然明白,這馬車本就不是給這紅衣男人坐的,他的确也不像個會出行坐馬車的人,會準備這輛車,大約還是因為要蒙住他的眼睛。
他起了一層薄汗,這樣說來,他剛才就算不說那番話,男人可能也會用別的方法帶他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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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想,徐大夫有了些橫豎躲不過一劫之感。
男人主動掀起了馬車簾子,再次道:“請。”
徐大夫背着藥箱,狠狠心跳下馬車。男人緊随其後,看到門口一個不大不小的宅子。
從外表徐大夫是看不出什麽來,他索性眼看前方,只讓男人帶路,其他一概不理。
男人臉上再次浮起笑意,對那群想要跟進來的帶刀人說道:“你們都在外面等。”
那些帶刀的好像有點猶豫,“大人,還是讓屬下們進去保護。”
紅衣男人面露涼意:“讓你們等就等,你們覺得我還會被一個手無寸鐵的大夫撂倒?”
那群人不再說話,乖乖等在宅子外面。
紅衣男人帶着徐大夫進了內宅,半晌硬邦邦地:“患病的是內子。”
徐大夫這時詫異擡頭看了一眼男人,這時他才起了奇異感覺,這男人難道真的是帶他來給人看病的?
雖然徐大夫這麽想有一點點尴尬,但他有醫者的尊嚴,一時間哪怕是龍潭虎穴,只要真的是有病人在裏面,他也會闖一闖。
而這宅子中竟然真的沒有別的什麽人,那群虎視眈眈的帶刀人被留在外面以後,徐大夫似乎覺得這紅衣男人也不是不可理喻。
終于走到一間房門外,男人居然頓了頓,擡手敲敲門,那僵硬的聲音都放低了:“月娘,你好些了嗎?”
徐大夫聽見裏頭有女子應了一聲,接着門一開,裏頭竟是個小丫鬟。
小丫鬟看見男人,似乎有些惶恐,低頭道:“大爺回來了。”
男人一步跨進去,徐大夫也趕緊跟上,看見裏面一張床裏,的确躺着一個女人。
女人臉色蒼白,只是看見男人的時候,她臉上不由展出一絲笑來。
“這大白天,夫君怎麽能回來呢?”女子開口,原來真是夫妻倆。
徐大夫心裏那點子陰霾不知怎麽就散了,或許是他想起了家中秀娘。秀娘還懷着身孕,如果小夥計把話帶到,以秀娘的性子,不知是不是又要急怒一番……
徐大夫片刻失神,男人卻已經轉過身,沉聲道:“大夫?”
徐大夫趕緊走上去,對着男人道:“是。”
男人冷冷的目光掃過他:“還不過來診脈?”
那女子似乎嗔怪地看了男人一眼,聲音柔和地道:“既然是大夫,怎好站着,快給大夫搬一張椅子過來。”
徐大夫趕緊推辭,就是搬來他也不敢做,當即在男人虎視眈眈的目光之下,伸手切了切女子的脈。
他不是第一次給女子看病,切脈也很有分寸,絕對不會讓人有不好的想法。
哪怕旁邊坐着挑剔的男人,也沒法說徐大夫不是。
片刻後,徐大夫收回了手,鄭重說道:“敢問夫人,可是從前小産過?”
女子和男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女子驟然有些傷感。
男人語氣更加冷冰冰:“是又如何,你能治不能治?”
徐大夫看着男人,知道這男人的身份肯定早就請過大夫,這次上門找什麽暖宮湯,自然是因為面前這女子恐怕受到小産的寒症困擾,這種頑疾其他大夫也沒有根治的辦法,徐大夫心想,茯苓姑娘,這次只能再仰仗你了。
徐大夫深吸口氣,轉過身打開藥箱,從裏頭取出了茯苓給的藥材,甚至用法,也是茯苓針對不同情況寫下的。徐大夫迅速寫了一張方子,和藥材一起,放在了桌子上,才去征詢那男人的意見。
男人安撫了一下妻子,轉過身繼續冷臉對着徐大夫,拿過方子看了看,又辨別了其中幾種藥材,然後交給那個一直等着的小丫鬟:“去按照方子煎藥,煎好了直接端來。”
小丫鬟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去了。
男人皮笑肉不笑:“藥煎好之前,大夫就先等等吧。”
徐大夫本來就沒指望這麽容易就能走,也沒有多失望,守着藥箱就在房間裏等。
他倒是看到那女子對他歉意一笑,當下唯一一點芥蒂也不好再留了。
茯苓的藥方寫的很細致,那小丫鬟直接照着爐火熬制,也是大約一個多時辰了。
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小丫鬟小心端着藥盅,走進了房間內。
然後男人親自扶起了女子,讓女子靠在他肩頭,小丫鬟十萬個小心把藥送過去。
至此,徐大夫除了切脈,藥材是男人驗過的,熬藥到送過去,都沒有再沾徐大夫的手。
男人甚至還舀了一勺,自己嘗了,才給女子送到口裏。
女子虛虛一碗藥下去,額上已經見了汗,男人立刻問女子有沒有不舒服,看樣子只要女子有一點不适,徐大夫今天兇多吉少。
女子閉目感受了一番,只覺手心都竄出熱意,她睜眼對男人笑道:“夫君,妾身是真的覺得好多了。”
看的出女子雖然心善,但并不是違心為徐大夫說話。從前她即便熱,也是外表出汗,內府冰涼,很難抵達心底,但這一碗湯藥,真的把熱氣透過她四肢百骸,讓她感到久違的五髒都暖和起來,甚至流出的汗,也不是往常的冷汗,而是貨真價實的熱汗。
那帶刀男人是練武之人,人體質冷熱他很快就能辨別出,當即,似笑非笑看了徐大夫一眼。
☆、178章 目空一切
徐大夫就只差在心裏說,茯苓姑娘,你又救了我一次。
想那男人帶着一群人去百善莊,目的是找茬已經不用說了,但他讓徐大夫來給他娘子看病,不管怎麽樣現在病情有了起色,這男人如此恩愛的樣子,不給他娘子幾分顏面說不過去。
果然不過片刻後,男人先細心将他的夫人蓋好被子,吩咐丫鬟好生照顧,就讓徐大夫跟着他出門。
徐大夫提着藥箱,心裏七上八下,男人對他一笑,意味不明:“那湯藥,想必只喝一次不行吧?”
徐大夫下意識就道:“令夫人寒疾已久,起碼得用藥半年,才能将體內寒毒拔除,藥需得每隔三日就用一次。”
這也是茯苓寫在了注意事項上的,徐大夫想也沒想說出來。說完了才心裏咯噔一下。
男人笑容更深:“這麽說,徐大夫定然沒有帶夠藥材。”
徐大夫冷汗簡直要下來了,費力擠出一個笑:“這,小的只帶了這一次的用藥。”
男人哦了一聲,拖長聲音道:“那看來我必須讓徐大夫回到醫館才行。”
徐大夫此刻一手心的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大約也只能苦笑。
——
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百善莊的那個夥計,在徐大夫走之後沒多久,就已經直接鎖了醫館門,火速飛奔去了徐宅,把事情告訴了秀娘。
秀娘知道徐大夫偶爾會出外診,也會讓夥計過來提前通報一聲,但現在是多事之秋,一句話可以有許多解讀,何況那小夥計機靈的很,“夫人,那人身上帶着刀,外面還有十幾個人接應,在京城大街敢這麽明目張膽,肯定是做官的。”
就算不穿官服,威勢也在,所以小夥計根本就能斷定。
秀娘呆呆坐着,手扶着小腹,這是她下意識保護的動作,而徐大夫這一走,定然也是身不由己。
小夥計幾乎當機立斷:“夫人,我看直接禀明少當家吧,這事兒一向少當家有主意的,夫人您不必過早憂心。”
秀娘也是抓到了主心骨:“對,對。和孔小姐說,你馬上叫人備馬車,我這就去!”
秀娘的身體不宜奔波,但要是她在家枯坐着等,只怕更難熬,所以還不如動身。
小夥計還算體貼,連忙去租了一輛裏外寬敞的馬車,裏頭墊了褥子,也讓秀娘坐舒坦些。
他們趕到了孔玲珑的新宅院,孔玲珑看到秀娘拖着身子來,就已是一驚。
秀娘含着淚把前因後果原本說了,孔玲珑和兩個丫頭都對望一眼,暗暗說道:“應該是錦衣衛。”
其他做官的身上不會有那麽多刀,看他們的行事做法,也更像錦衣衛。
秀娘握住孔玲珑的手,含着淚:“少當家,你想想法子。”
她只有在極正式的時候才會喊少當家,這時候也是六神無主。
孔玲珑被秀娘捏着手,半晌轉頭問那個小夥計:“你說那人要徐大夫拿暖宮湯?”
小夥計連忙點頭:“是,我在外面清楚聽見了。”
孔玲珑既然來了京城,就是做過功課的,她當下幽幽地看向了茯苓,茯苓也不知怎麽就明白過來,忽然返身進了屋子,片刻之後手上捧着一個像是冊子的東西過來。
“小姐。”她鄭重遞給孔玲珑。
孔玲珑翻開了冊子,眯眼指着其中一處:“那人年紀是不是在三十上下?”
小夥計頓了頓,反應過來是說紅衣男人,立刻點頭說:“差不多。”
孔玲珑似乎明白什麽,定定說道:“是這一任錦衣衛的指揮使,名叫梁輝。”
确定了對方真是錦衣衛,秀娘再次攥緊孔玲珑的手,幽幽含淚,她還想說什麽,但還是忍了。
孔玲珑卻明白,徐大夫這般說到底是受孔家的連累,雖說他是孔家的掌櫃,但是作為妻子,定然不會願意自己的相公趟這種渾水。
只不過當着她的面,秀娘便是有話也不好說罷了。
孔玲珑完全能理解秀娘的心情,孔家聘請掌櫃,也沒有一定要掌櫃同生共死的義務,徐大夫又憑什麽呢。
她反手握住了秀娘的手,秀娘一怔,擡眼看見孔玲珑眸光幽幽。
“秀娘,你聽我說,徐大夫這次一定有驚無險。”
秀娘卻哪裏能信,怔怔道:“為何?”
畢竟夥計說那麽一大群人把徐大夫強行帶走,怎麽也不可能只是吓唬而已。
孔玲珑那廂已經沉聲說出來:“梁輝帶着錦衣衛去百善莊,初衷自然是為了找茬,可他想必是臨時看見了百善莊外貼着的暖宮湯的方子,這才轉口問徐大夫要藥方。畢竟如果徐大夫拿不出,他們正好多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抓人。”
秀娘急急地:“那又為何現在不會了?”
孔玲珑這時和茯苓對視一眼,才緩緩道:“這個梁輝有一個夫人,一直飽受小産之後寒症困擾,這種女人家的寒症,很少有大夫能夠根治,而寒症不除,還會影響到懷胎和生育。”
秀娘下意識一頓,手在小腹上撫了撫,寒症……
茯苓接着說道:“但是我的暖宮湯,就是針對這種寒症的,那錦衣衛指揮使只要給他夫人喝了,就會知道徐大夫所言非虛。”
秀娘臉上半是忐忑和複雜交織,她看向孔玲珑,孔玲珑直接說道:“這個梁指揮使的特點是愛妻如命,否則恐怕也不會在看到百善莊門口的暖宮湯之後,改口問徐大夫此藥,他把徐大夫帶走,多半會直接為他夫人診病,而徐大夫對症下藥,一定能讓他夫人有所感覺。而他的夫人恰恰有一副善心,不會允許自己相公對一個大夫威脅,那梁輝即便看在自己夫人的面子,此次,也絕不會為難徐大夫。所以秀娘,你只管在這裏等,最多天黑以後,徐大夫一定會平安歸來。”
秀娘仔細聽了這一篇話,也說不上是喜是悲,只是心頭那個心,卻不可能那麽輕易就放下。
她只要勉強露出一絲笑,說道:“就聽孔小姐的。”
而孔玲珑此時也送給她最後一顆定心丸:“若是天黑以後徐大夫還遲遲不歸,我孔玲珑保證,就是拼了孔家在京城的基業不要,也要保徐大夫安然無恙。”
秀娘這時淚落臉頰,她也知道自己是走頭無門了,否則今次也不會這麽失态,孔玲珑一個姑娘家冒死進京,已經是為了孔家舍生忘死的舉動,而她卻為了自己的相公再次逼迫于她,若平時秀娘必定良心難安,可那是徐大夫,是她的天,她腹中還有骨肉,若不這樣做,她能怎麽辦?
孔玲珑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這些,依然如平常一樣對待秀娘,這時候更是吩咐茯苓:“茯苓你先把秀娘嫂子扶進去歇着,順便給她看看脈,怕是需要一碗安胎藥。”
秀娘本來懷孕就比別人艱難,這下子驚吓對她也真是不容易,無論如何不能因小失大動了胎氣。
玉兒在旁邊,本來是想開口問一句,此事用不用請夙夜公子幫忙,因為夙夜公子的手腕之前在宮中就見識過了,連皇後貴妃這等都能找到,比較起來錦衣衛似乎就更加不算什麽。
可玉兒話到嘴邊,機敏地咽了回去。
孔玲珑若是沒有提出找夙夜,那也許事情還不到那一步,再聯想起小姐和夙夜公子間斬不斷理還亂的關系,玉兒想想自己還是不插手的好。
而眼看天色真的黑了下來,徐大夫那邊卻依舊沒有動靜,秀娘的臉色也一點一點發白。
壓抑的屋子中,孔玲珑的兩個丫鬟都是沉默不語。
片刻後,孔玲珑慢慢起身,對秀娘和兩個丫頭說道:“我出去一趟,你們在這等我。”
顯然是打算兌現之前的承諾。
可兩個丫頭都不可能放心,立刻道:“我們跟小姐一起去。”
孔玲珑看了眼床上躺着的秀娘,說道:“你們要留下來照顧秀娘。”
雖然之前篤定梁輝會放人,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徐大夫有個好歹,秀娘和她腹中骨肉,說什麽也不能再有事。
茯苓垂下了眼眸。
就在孔玲珑準備離開的時候,門口忽然奔進來一個夥計,正是白天陪秀娘來的那個,後來他自告奮勇回到徐宅,防止收到消息,可以第一時候來向秀娘告知。
此時小夥計一臉的喜色:“少當家,夫人,咱們掌櫃的回來了!”
這一聲可謂是天籁之音,屋內四個女子都感受到了被天音籠罩的滋味,秀娘蒼白的臉露出血色,哽咽說道:“相公……沒事吧?”
小夥計說道:“好着呢!掌櫃的一根頭發沒少,還被人用馬車給好生送回來的!”
這簡直是柳暗花明,比預想的結果還要好。孔玲珑也終于松了松神情,看向秀娘說道:“嫂子這下可以安心了。”
秀娘的确是安心了,什麽安胎藥也比不上這句話管用,她立刻掀開被子,就要跟着小夥計回去。
孔玲珑知道她歸心似箭,之前留她在這裏,也是不放心秀娘一個人在徐宅出什麽事沒人照應,現在也不會再攔她。她立刻吩咐方隐準備好馬車,讓他親自護送秀娘回去。
畢竟是晚上,還是安全第一。
秀娘有方隐陪着離開,偌大的宅子頓時又清靜起來,茯苓跟玉兒倆丫頭經過這一件事,也是心有餘悸。這時,玉兒沒敢說,但茯苓忽然開口:“小姐,若剛才小夥計沒及時過來,小姐打算去何處?”
看孔玲珑不像是随口應承秀娘的樣子,若徐大夫真的沒有被放回來,她實在很好奇,小姐打算去找誰幫忙。
孔玲珑肯定不可能直接去錦衣衛大營,那樣哪裏是救人,那就是送死。所以她必然心裏有了什麽想法,至少确實有可能保下徐大夫的性命。巧的是茯苓兩次都沒有和夙夜正面相交,所以并不知曉小姐這兩次化險為夷,背後都是誰在幫忙。
而玉兒嘛,已經被孔玲珑唬過了一次,自然比什麽都乖覺。
孔玲珑沒有吱聲,像是還在想剛才的事。錦衣衛已經動手了,動一次手不會就這麽算了,這才是剛開始。
她返身進了屋,将兩個丫頭和門外一洗如練月光關在了門外。
——
錦衣衛裏,指揮使權限是最大的,但那也只是擺在明面上而已。
梁輝當這個指揮使滿打滿算也有十年了,他性情不說圓滑,甚至有點直硬,但不知道是哪一點,投了上位者的眼緣,指揮使位置坐的穩穩當當,手下一幹錦衣衛,也很吃他這一套。從去百善莊抓人,那群錦衣衛簇擁的狀态就可以看的出來。
梁輝穿過漫長的甬道,才看見盡頭那個人,一身紫袍加身,身形颀長背對着他站立,正在逗弄籠子裏一只金絲雀。
“司徒大人。”梁輝收斂起神色,堪稱低眉順目地叫了一句。
司徒雪衣懶洋洋地看他一眼,驀地輕笑一聲:“聽說梁大人只是把人請去你宅中坐了下午客,就好生把人送回去了,梁大人真是愛民如子。”
聾子才聽不出來這話裏的嘲諷之意,梁輝知道他這個指揮使,不說直接封了他們頭銜的九五之尊,就在九五之尊之下,就有能捏住錦衣衛命脈的世家權貴。
司徒雪衣就是捏着他們脊梁的那只手。
他越加謹慎地開口:“司徒大人,屬下以為,此事不宜操之過急。”
司徒雪衣逗弄着籠中鳥,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梁輝知道事已至此,說也得說下去:“啓禀大人,屬下去的時候,已經發現門口圍滿了許多輛馬車,雖然刻意改裝,但屬下能認出來,其中有一輛還是二品大臣耿大人家的馬車。所以屬下以為,此時可以借機敲打一下對方,但若真的就此迫使醫館的人出事,恐怕容易造成問題。”
司徒雪衣冷嗤一聲:“能有什麽問題?一二品?有多大能耐?”
梁輝不說話了,一二品的大員,是普通人能努力的極限,可在四大家族眼裏,就這麽被輕視。
司徒雪衣終于不逗鳥了,他扔了手裏的竹簽,身上的紫袍在這屋子裏泛出一陣微光,這種顏色的袍子裏面都繡了金線,可以說除了龍袍以外,就是這紫袍握着天下的生殺。
梁輝冷汗流下來,他索性咬咬牙,說道:“只要大人一句話,屬下可以立刻查抄了京城所有孔家商鋪!”
梁輝知道他只能做到這一步,今日把徐大夫放走,已經是他還了人情。其餘的,他有心無力。
司徒雪衣卻不知被什麽取悅了,他笑了一聲,嘴裏悠然而譏削:“孔家……我還真想看看那丫頭能蹦跶出什麽水花……”
司徒雪衣這個人陰毒還有一點目空一切,京城的上品大臣也被他輕賤成蝼蟻,孔家,不如說孔玲珑在鹹陽讓他吃了憋,到了京城居然還能咬他一口,他在宮裏得知,宴會上出現的人确切是孔玲珑的時候,他簡直想笑。
這些把司徒雪衣沉寂的記憶勾出來,現在他已經不僅僅想簡單地讓孔家在京城消失了。
☆、179章 四面楚歌
城中大街上,很多人都看見,原本十幾年都名不見經傳,但最近突然名聲大噪的醫館,百善莊,突然間大門緊閉,連續好幾天都不見開門。
而那些等候的馬車在守候了幾天之後,也都漸漸不再來了,只是暗處盯梢的眼睛從未少過。
這是孔玲珑告訴徐大夫的,讓他暫避風頭。
實際上,也為了安撫受到了驚吓的秀娘,孔玲珑覺得自己可以不顧一切對上京中這些勢力,但她真的不應該再讓無辜的人去冒險了。
與此同時,白芷醫館門前施醫贈藥,就連久不露面的大小姐,都蒙着面紗,翩翩欲仙地站在門前親自給人看診。
而且診斷的都還不錯,有那不怕死的跑去華紅绡面前浪蕩幾句,問她知不知道城裏對白芷醫館不利的傳言,可好像都沒有惹來怒火,只換來女子輕輕一笑:“偶然聽過幾句,但醫館的宗旨是治病救人,那些傳言,說說也就算了。”
如此大度寬容的話語配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一時間好像真是無德之人抹煞了白芷醫館的高潔地位。
華紅绡裝了一天的“仙子”,晚上回去将面紗一扯,眉間都是厭憎:“那些人身上的臭氣要将我熏死了。”
從前她只是挂個名頭,在開館的幾天坐個門面。假裝送來給她診脈的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診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小病,不足挂齒。
但今天卻是讓她直接對上那些來求醫的人,好幾個人的診斷差點出了纰漏,還是坐在後面的老大夫及時發現,更正了她,假裝是當家小姐的診斷結果。
可是這一天還是讓華紅绡難以忍受。
随同的丫鬟安慰道:“小姐再忍幾天,夫人已經在想辦法。等那些人把小姐的名聲傳揚出去,小姐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華紅绡現在回想宮裏的事還氣恨,她不知道是那孔玲珑運氣好,還是她的運氣背。
白夫人那邊下了功夫,總算見到了梁貴妃,在陪盡了笑臉之後,梁貴妃終于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在京城這麽久,難道夫人還不能明白,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
原本白夫人以為這句話是警告,驚恐再三地對梁貴妃告罪之後,才忽然咂摸出味來。
要說這件事華紅绡得罪了梁貴妃,那可就有點牽強附會了。那到底是得罪了誰?總不可能是那賤商之女,相信梁貴妃還不至于和她開這種玩笑。
還好梁貴妃不算徹底不給白夫人面子,在白夫人走出她的寝宮,即将離開的時候,貴妃身邊的小宮女悄悄出來,在白夫人耳邊透了個信。
就是當日釋放那個逃奴的文書,乃是皇後娘娘親自簽署的。
這個文書肯定不是二十年前就寫好的,這不過是欺騙蠢人的蠢話。梁貴妃和白夫人這種聰明人心裏都透亮,皇後寫這個東西,明明白白就是要在花宴上,保那個宮婢。
而皇後會閑的沒事保一個婢子嗎?想也知道不可能,況且皇後此舉,等于是和梁貴妃杠上了。
宮中兩個尊貴女人,井水不犯河水,梁貴妃有足夠的榮寵,皇後有足夠的體面。
平時皇後端坐正宮,梁貴妃只管做自己的後宮第一人,這麽多年都沒有犯過事。
那皇後怎麽會突然來這一出?
梁貴妃這樣的身份,就算跟都督府再通氣,也不可能把什麽都擺在面上說。
她肯給白夫人暗示,已經是厚道了。
剩下的內容,白夫人的腦子不是豬腦子,回去狠狠琢磨,就能琢磨出有人左右了皇後的決定,為什麽皇後不介意梁貴妃寵冠後宮,因為皇後出身就像是金子澆築的,固若金湯,皇後跟四大家族的關系緊密不可分。
所以,在宴會上和華紅绡不對付的是端陽靈,讓皇後寫文書的,也是端陽靈嗎?
白夫人直接否決了這個判斷。
這根本無稽之談。
因為端陽靈就算想搬出皇後對付都督府,早幹嘛去了?那麽多年怎麽都沒這麽做?
而且端陽靈出身四大家族,可是她和皇後的關系,能算是親厚嗎?
梁貴妃此舉,是在告訴白夫人,影響了皇後的,是四大家族的人,但這個人,不是端陽氏。
那還有誰?白夫人只想出了一脊背涼汗。
——
夙夜想見孔玲珑的時候,就會去綢緞莊,而且每次他都見得到,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口中形容的,有緣。
對于自己身邊有夙夜的耳目,孔玲珑好像已經習慣了,但夙夜知道她是為什麽。
她是個膽子大到不怕自己深入虎穴的姑娘,但百善莊一役,她似乎覺得,有夙夜的人跟着,關鍵時刻她希望能讓她身邊的人平安。
夙夜倚着門邊,看了半晌她低頭看賬簿的身影,幽幽說道:“玲珑,難道你身邊就沒有任何能幫你分擔的人,非要你獨自抗下這麽多事嗎?”
孔玲珑的手指如清風撚過一般翻過了一頁書,就好像清風點葉一樣輕緩,又好像是無心說的一樣:“不是有你嗎?”
夙夜捏着扇子的手微微一動,慢慢眯眼一笑:“玲珑,你這樣給我甜頭,就不怕我越了分寸嗎?”
最近便是如此,孔玲珑好像忽然變了,不再是那個總是嚴守雷池的有點嚴肅的孔門當家,尤其面對夙夜的時候,她有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緩和。
可是夙夜眼中看到的卻不是這樣,他只看到了大雨中碰到将傾的大廈,孔玲珑肩上就頂着剩下一根房梁,稍有不慎, 大廈将傾,獨臂難支。
夙夜甚至沒有資格說他心疼。
他挂着臉上的笑,直接晃到孔玲珑對面,聲音柔和的能化出水來:“我可要當真了。”
孔玲珑的手指慢慢點在賬簿的封皮上面,眸子和夙夜對上。腦海裏過了一遍現在的處境,大約是都督府和梁貴妃,前後還有錦衣衛懸着的刀,系着一根搖搖欲墜的浮木, 孔家商鋪其實是一艘滿目瘡痍的百年破船。
“你為什麽還來?”孔玲珑嘆了口氣,她不信夙夜就這麽看不清眼前形勢,他明明剔透的猶如琉璃盞。
夙夜挑起半邊眉,故作驚笑一聲:“玲珑,你不是要反悔吧?我們現在可是螞蚱一條線,就是你想撇下我,我們也是斷了的骨頭連着的筋。”
對于他把自己比喻成螞蚱的這種行為孔玲珑無力吐槽,正要說點什麽,玉兒頂着一臉高深莫測地進來,甚至都沒顧上和夙夜搭話,就擠眉弄眼沖孔玲珑說道:“小姐,咱們這一條街上有人在施粥,還順帶着給金銀米面,您要不要去看看?”
施粥一般都是義舉,哪家大善人突然想起來,或者為了慶祝自己大壽還是別的,總之為了求名去散個財,排隊領糧食的都是百姓,一傳十十傳百,總之是個便宜的好事。
但孔家又不需要去蹭米蹭面,不知道玉兒一臉微妙地來禀報這個幹什麽。
夙夜随口問了一句:“誰家這樣大手筆?”
施粥一般會吸引路邊的乞兒,但是順帶着送米面還有金銀,這就會吸引尋常百姓也去了。
玉兒撇撇嘴:“幸虧我打聽了一下,不得了,就是我們京城響當當的醫仙還是什麽仙,都督府和白芷醫館聯手承辦的,施粥的那個人還對來往的人宣揚,多虧他們大小姐一力促成,才有這一次的義舉。”
玉兒立刻轉向了孔玲珑:“小姐您聽聽,一袋米面就收買了人給他們說好話,我真服了這位華家小姐。”
聽到華家小姐夙夜不動聲色,看向孔玲珑。
孔玲珑的神色跟夙夜基本差不多:“那我們就不要理了。”
玉兒正色說道:“小姐,排隊領糧食的百姓都堵到咱們門口上來了,咱們還做不做生意了?”原來這才是玉兒要借題發揮的緣由。
孔玲珑繼續說道:“這一條街上不止我們一個店鋪,要堵生意,也不會只堵我們一家。”
玉兒翻白眼說道:“那要是他們賴着不走了呢?小姐您也太想得開了。”
夙夜這時搭腔一句:“你家小姐說的不錯,宮裏剛剛有了沖突,這時候最好還是避嫌。何況施粥這種舉動,本身就給了他們占理的機會。”
難道你還能擋着人家行善事嗎?
玉兒明顯是不忿,所以盡管知道也還是忍不住叨叨幾句,“一個都督府小姐,真不知道為什麽和我們過不去。”
這句話是嘟囔着說的,而且是出門的時候,正好擦過夙夜耳邊。
夙夜臉上沒什麽動靜,眼睛已經盯在孔玲珑身上,忽地笑了笑:“你呢,你不奇怪為什麽都督府要盯着你?”
孔玲珑面色平靜,似乎不以為意地掃了掃他:“奇怪的事太多了,我也不明白堂堂夙夜公子幹什麽和我們這種小商戶有牽扯。”
下一刻孔玲珑倒茶的手就頓住了,一只手不偏不倚扣住了她手腕。
夙夜的臉近在眼前,他的笑容幽幽地,“不明白嗎,還是要我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