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阮虛白信賴地看向阮随,問道:“阮叔叔,我是不是聽錯了,剛才他說,季府的,小少爺?”
剛才聽到那句話的時候,阮随的心裏一驚,短短幾息之間,他就猜測了好幾種可能,但不管哪一種,都反映了一個結果,那就是整個季家對阮虛白并沒有那麽重視。
其實這一路上他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從玉華到京城,沒有看到任何阮虛白的尋人啓事,也沒有聽到任何人談論季家的小少爺,按道理來說,百姓是很喜歡談論季家這種世家大族的八卦的,如果季家真的在找小少爺,怎麽會沒有風聲傳出來。
只是他一直抱有僥幸心理,猜想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強行忽略了背後的原因,現在他才明白,真相一旦暴露出來,從前的遮掩只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但是面對阮虛白信任的目光,阮随卻做不到直截了當地把真相說出口,他支支吾吾地說:“小白,也許是我們聽錯了,或者這其中有什麽原因呢。”這話蒼白得他自己都信不過,小白那麽聰明,恐怕瞞不過他。
果然,阮虛白沒有被他打的哈哈糊弄過去,他從床上坐起來,阮随忙過來扶他,說:“小白,你的病還沒好全呢,起來做什麽?”
“阮叔叔,我要打聽一下家裏的事情。”阮虛白看向阮随,目光堅定,阮随知道他年紀雖小,卻很有主見,自己是攔不住他的,再者,如果阮虛白真的要回到季家,這些事情他遲早要面對的。
阮随抱起他往前廳走去,正好趕上有人在議論季家的事情。
一個男人感慨道:“這季家的運氣真是好,剛夭折了一個小少爺,這才幾個月啊,又生了一個少爺,還是嫡親的。”
旁邊有人搭話,“哎,你怎麽知道季家的事情啊?”
那男人四處看看,确定沒什麽惹不起的人在附近之後,放低聲音,“我有個親戚在季家做廚子,季家的事情他都知道,這季家原本有一個四歲的小少爺,幾個月前不幸夭折了,聽說季夫人啊,受了很大刺激,差點瘋了呢。”
“真的啊,喲,這麽小的孩子,真是可惜了,這不是要當娘的命嗎。”一名婦人感同身受,摟緊了自己身前的孩子。
世家貴族的八卦向來被人們津津樂道,周圍的人都來了興致,那男人看見自己說的話這麽受歡迎,得意地挑了挑眉,接着道:“可不是嘛,我還聽說,季夫人太過悲傷,以至于精神出了問題,人都變得迷迷糊糊的,好似忘了自己曾經生過一個小兒子一般。要不是後來診出身孕,還不一定能清醒呢。”
“要是這樣的話,豈不是都不能提起那個夭折的小少爺了,一提起來,指不定又會刺激到季夫人。”角落裏的一名女子也加入了談話。
“這可真是造化弄人,可憐了那個夭折的孩子。”一個老伯伯擡起胳膊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在這悲傷的氣氛之中,阮随和阮虛白回了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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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阮虛白放回床上蓋好被子之後,阮随在床邊坐下,想開口安慰他,但是苦于不知道該說什麽,斟酌許久才道:“小白,其實這些傳聞也不一定是真的,說不定只是謠言。”
阮虛白卻冷靜地搖搖頭,分析道:“我母親治家嚴格,平時是不會流傳出這樣的流言蜚語的,現在這麽反常,多半是因為母親脫不開身,這些傳聞就算不都是真的,一半的真實性總是有的,也就是說,我很可能,真的有一個弟弟。”
明明說話還帶着奶音,偏偏條理清晰,讓阮随無可辯駁,他躊躇許久才問出口,“小白,那你還回去嗎?”阮随心裏清楚,他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內心是抱有卑劣的期待的,他希望阮虛白說不回去了,反正,季家的人根本不珍惜這個孩子,明明只是失蹤了,卻要說是夭折,分明就是放棄了這個孩子。
阮虛白沉默了一會兒,他盡量摒棄掉被放棄的委屈和不平,讓自己從理性的角度來思考,母親因為他失蹤的事情受了刺激,那是否意味着他現在出現在母親面前,她就能恢複到原來的樣子呢。
其實并不一定,這只是最好的結果而已,有可能他出現了,母親還是記不起他,但是就這樣放棄,還是有點不甘心的。
“阮叔叔,我還是想回去,我想試試看。”阮虛白兩輩子加起來的年齡都有三十多了,不至于像真正的小孩子一樣意氣用事,他還是想回去,和這四年來給了他無限寵愛和包容的家人一起生活。
阮随對他的選擇早有預料,強撐起一個笑容,“嗯,我支持你,等你的情況穩定下來了,我就帶你回去。”
他們踏上了去季府的路,京城分為東南西北四個區,而季府坐落于世家紮堆的東區,離皇宮也很近,是頂頂尊貴的位置,很少有閑人來往。
他們從城中心出發,先經過了一段雜亂的街道,阮虛白突然扯了扯阮随的衣袖,“阮叔叔,停一下。”
阮随不解,“怎麽了,小白,是不是不舒服了?”
阮虛白伸出手,指向了一個方向,“阮叔叔,那是我的衣服,寶藍色素面小襖,顏色和料子都是獨一份的,大小也對得上,我絕對不會認錯。”他的聲音很平靜,不是毫不在乎的那種平靜,反而更像是看淡了之後的妥協。
原本阮随沒怎麽注意周圍的情況,聽到他這麽說後,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角落裏有一個髒兮兮的乞丐正倚着牆,身上蓋着一件寶藍色小襖,顯得有些滑稽,這次阮随徹底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把阮虛白抱得更緊一些,心疼地哄道:“小白,不要回去了,跟阮叔叔回家吧,阮叔叔來當你爹爹好不好?”
“阮叔叔,我相信他們是有苦衷的,大概是怕母親見到我的東西之後睹物思人吧。”阮虛白告訴自己,他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可以處理好自己的小情緒,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并不能說明他們就不在乎他了,畢竟過去四年的關心和愛護他都看在眼裏。
阮随只得由着他,“好吧。”
過了一會兒,他們終于看見了季府的大門,才隔了幾個月,再次見到這座雍容華貴的建築,竟然讓他恍如隔世。
旁邊的小門忽然被人大力拉開,接着一個人被扔了出來,這個人渾身是血,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卻一聲也不敢吭,把他扔出來的男人厭惡地說:“讓你在季府做事是給你臉,不好好幹活就算了,還敢嚼主子的舌根子,不想活了你。要不是夫人剛生了小少爺,你以為你現在還能有命在,快滾,別賴在這兒礙眼。”
地上那人估計實在沒力氣了,無力地說:“謝主子饒命,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阮虛白看着這一幕,小臉上出現了與他的外表嚴重不符的漠然神情,然而他的眼神卻是熾熱的。他回憶起在季府的這四年過的貴族階級的腐敗生活,十來歲的少年少女當牛做馬地伺候他,這種生活确實舒坦,但是他始終适應不良。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什麽聖人,更沒辦法改變這個時代,因此從前在季府有意識地裝聾作啞,對他人的苦難視而不見,以為這樣就能讓自己好受一點。就這樣自欺欺人了四年,直到今天,目睹一個人在他面前被打得鮮血淋漓,這就是他想回的家,這就是他想念的家人。
其實他一直不願意承認,他在季府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明明他們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卻又好像離自己那麽遠。更重要的是,季家這樣的百年世家,能容得下一個學醫的子孫嗎,他真的能随心所欲地施展自己的抱負嗎?
他可不覺得以父親和大哥的性格,會對他毫無要求,任由他走上世人眼中的歧途,再者,等将來他長大了,肯定不得不聽從家裏的安排,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這不是他想要的。
就在這一刻,阮虛白想通了,上天既然讓他失憶了一次,又遇到阮叔叔這麽好的一家人,就是在給他機會,就讓他自己選擇一次家人吧。
阮随正焦急地看着那個傷員,擔心他的傷勢過重危及性命,所幸季府的人給他留了一條性命,那人最終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阮随這才放心,他看向阮虛白,“小白,那,我帶你進去吧。”
“阮叔叔,我不想回去了,你還要我嗎?我想跟你走。”阮虛白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他是真的開心,母親把他忘了,父親和大哥看樣子也沒多在乎他,他可以不用再裝作對封建壓迫不在乎,他徹底自由了。
阮随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看着阮虛白的眼睛,裏面閃着期待的光,“小白,只要你願意,阮叔叔當然要你,但是為什麽不想回家了呢?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不回去了,因為季家不需要我了,還是阮叔叔更需要我,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們。”雖然以阮随的善良程度,就算他把真實的原因說出來也可以被理解,但是他還是覺得深藏在心裏,畢竟他的來歷太驚世駭俗,還是不要給愛的人增加負擔了。
“好好好,”一連說了三個好字,阮随的開心一點兒都藏不住,“那阮叔叔帶你回家,回我們的家。”在他抱着阮虛白轉身的下一刻,季府的大門打開了,季寒徹趕去參加聚會,他隐約瞥見一個男子懷抱着一個孩子,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小兒子。
不對,現在是他的三兒子了,曾經他也是這麽抱着他,可惜以後再也不能了,不過無妨,抱現在的小兒子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