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花晚照心如死灰,在墜落前的瞬間,他還在想要是幾萬年後他們成為了化石,被人挖開,那大家會不會誤會……想到這兒,他趕緊把董瑛推開。
董瑛卻一手将他攬入懷中,一手抓着山壁間突出的石塊,在強大的重力下,手掌皮被劃破,已血肉模糊,可他仍想着一切辦法抓住任何能抓的東西,不管有多鋒利。
論理他該把懷裏這個軟綿綿的小将軍扔了,也能減小重力,可他想着的是,先前花晚照射出的三箭,偏得那麽離譜……
總之這山不算太高,董瑛廢了一只手來減緩阻力,他們運氣好,山下還是一條小河,掉下來後,也沒傷筋動骨。
花晚照水性本來極好,只是苦于中了毒,渾身綿軟無力,只有兩瓣嘴巴一開一合地罵人:“咕咕咕……臭狗賊……咕咕咕……不許跑,俺要提着你的項上人頭去祭天子……咕咕咕……”
董瑛的手上的血在河裏暈開,染紅了一大片,他冷笑一聲:“白癡,你他媽跟天子很熟嗎?”
“咕咕咕……我乃大虞子民……咕咕咕……噗……”董瑛将他拖到岸邊,摁在地上,将水擠出來。
沒等花晚照緩過勁兒來接着罵人,董瑛便道:“方才在谷中,你心生恻隐,饒我不死,雖然那只是人偶,但是……這個恩情,我也還了,從今往後若在戰場相遇,我再不手軟了。”
說罷,不敢再看花晚照,徑自望西走去。
花晚照還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恩情是什麽呢。
但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和天子确實不熟。在南郡的時候見得還多些,但也沒主動說上幾句話,只覺得那是個病怏怏的漂亮人。
這些話都是姐姐教他的,他也不知為何,總之姐姐說得肯定是對的。
可是,他垂下眼眸,不知道什麽時候,在姐姐心裏,天子已經比弟弟更重要了。而且他也理解到,那種感情不是對“天子”這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很狂熱的,理想。
他想起姐姐擋在天子面前,義無反顧地去救天子的模樣,大概明白了,這是姐姐的畢生追求——匡扶大虞。
她希望天子身邊都是好人,這樣大家就能過得更好。
其實花晚照在西郊等花将鳴的時候,大哥來找過他,跟他保證,留在京城跟着大哥,一定能過上頓頓有肉吃,年年有新衣穿的好日子。
他最開始想,很好呀,他們想過的就是這種日子,董瑛也跟他說過這種話。可他盡管不理解,卻仍然選擇跟着姐姐。
記得小時候,大哥慫恿他去偷村北趙大爺家的豬。趙大爺兒女早亡,是來避亂的異鄉人,大哥說,他一個老頭根本追不上你,你去偷了他的豬,咱們今晚吃肉。
姐姐叫他不要去,說,你去偷老人家的豬,會遭天譴。
大哥接着慫恿,說,香噴噴的烤豬哦……
花狗剩去了,抱着小豬回家的路上,那小豬突然在他懷裏掙紮起來,他停下腳步,可下一秒,一道深紫色的驚雷落在他面前,幾乎是貼着他的鼻子劈的雷,他要是按照正常的速度走下去,連人帶豬都要被烤焦了。
他萬分震驚,連忙将小豬給趙大爺放回去,腦子裏全是姐姐筆直的身影,俯視着他,說,你會遭天譴。
從此以後,他堅信舉頭三尺有神明,幹了壞事就會遭天譴。可什麽是壞事,什麽是好事,他在之前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姐姐讓幹的都是好事,大哥讓幹的就可能遭天譴。
現在,這個問題必須要好好面對了,不然他就會一直這樣,滿腹疑惑。
他躺在岸邊,看着天上雲聚雲散,明月升起,夜幕籠罩,忽聽見一聲虎嘯,定睛一看,是只足有三米長的大老虎,弓起身子,眼看就要朝他撲來,将他撕爛吃掉。
花晚照閉上眼,心想,我做了什麽壞事呢!
虎嘯震得他腦子嗡嗡響,直教他閉上眼睛見太奶。
聽見虎爪撲地之聲,他眉心一跳,可意料之中的碎裂之痛并沒到來,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被董瑛抱着躲到了一棵樹後面。
他正想問這不是自欺欺虎嗎,又聞到董瑛身上的異香,看來那個香能讓老虎也發軟。
“你這軟軟香可真厲害。”
“軟骨香。”董瑛糾正道,“你軟成這樣,肯定會被林中的猛獸吃掉,我帶你出去。”
花晚照盯着董瑛,不說話。
董瑛被他盯得不好意思,皺眉問道:“看你爹啊?”
“你不裝啦,先前還一幅貴公子氣派呢。”
“你他媽管我裝不裝。”
“何苦對着俺撒氣?”
“……”
“俺在想你是不是壞人。”
董瑛聞言一怔,側頭轉眼去看他,長長的睫毛微微撲閃。
花晚照見他如此,心裏便知道他很期待自己的答案,于是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出一個最公正的評價,跟随自己的心。
“汝欺男霸女、開設賭場、尋釁滋事、故意殺人、欺君弑君,必遭天譴。”
董瑛笑了,問:“什麽天譴?”
花晚照很認真地想了半天,一本正經地回答他:“身中數箭,屍首不全,死後也不得超生。”
“不錯的結局。”
“比起被你殘害的那些人來說,确實不算太差。”花晚照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推開他,“你莫碰俺,俺自己能走。你的罪孽要沾染俺了。”
董瑛的手懸在半空中,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下一秒就要落淚似的。
花晚照看了他一眼,自己靠着邊上的林木慢慢往東走,說:“俺跟天子不熟,可俺知道,沒有天子國家會亂,國家亂了俺們就沒飯吃了。”
“日後諸侯紛争,戰亂四起,你和你叔叔,是罪該萬死之人。”
花晚照強撐着往前走。
董瑛緊跟着,他想争辯什麽,卻只是嘴唇動了動,什麽也說不出。
花晚照回頭說:“不必再跟着俺了,俺吉人自有天相,善有善報,必不會有野獸傷俺。”
董瑛聞言,便不走了,看着他走遠,才又悄悄地跟在後面。
他很好奇,善有善報是真的嗎。花晚照是他見過最善良單純的人。軍中常有欺淩弱小的事情發生,花晚照總為這些人出頭,不圖名不圖利,只是為了心中的“善”而已。
可這些有用嗎?真的有用嗎?那些被欺侮的人還常常去找花晚照借錢,花晚照能借的都借了,手頭實在緊才會拒絕,這幫人轉眼就恨上他了,常在背後嚼他舌根,還暗中給他使絆子。
花晚照仗着自己身體素質好,被多安排了些累活兒,也不計較。
這些董瑛都調查得一清二楚。對人善也不一定有善報,何況老天爺。老天爺哪裏管這些呢。
他想得不錯,前面是蛇谷,有一只長數尺的蟒蛇出沒,正在黑夜間捕食獵物,忽然弓起蛇身,像劍一般彈射出來,一口咬傷花晚照的左臂,迅速将他纏繞起來。
董瑛沒有看到花晚照在掙紮,于是大笑,問:“大善人,這就是你的善報麽,葬身蛇腹。”
“少陰陽怪氣了!人要吃肉,蛇要吃人,俺被蛇吃了,也是功德一件!”
董瑛見花晚照真不怕,就任由蛇纏繞,借着陰冷的月光,看見他黑白分明含着露水般晶亮的眼睛微微斂着,他心中一顫,想起了小時候去寺廟裏祭拜的菩薩。
克制住想要跪下來燒香的沖動後,他眼見巨蛇張開血盆大口,要将花晚照的頭吞掉,千鈞一發之時,身體比大腦先反應,直接沖上去,一張鬼符貼在大蛇的頭頂。
很快無數只烏鴉飛來,将大蛇纏繞,只聽見“滋滋滋”的響聲,大蛇便煙消雲散了。
兩個人面對着面,眼神在黑夜裏交彙碰撞。
董瑛歪着頭笑:“我還當你不怕呢,原來吓得臉都白了,還哭了吧。”
花晚照沒搭理他,避開他的視線,擡頭看天。
今夜月明星稀,紫雲如練。
“老天爺!你到底管不管這人間吶!”花晚照問。
回答他的只有靜谧且沉重的夜色。
花晚照垂下頭,眼眸半合。
真像個菩薩,董瑛想,眼角帶着淚滴的菩薩。
“你是白癡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1],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都一個樣。”
“不一樣,我想明白了,原來那蛇也是好蛇,所以我才差點被吃了。”
董瑛給他氣笑了:“那你吃的豬,又犯了什麽罪,以至于被你戴上壞豬的帽子了?”
花晚照無話可說,紅着臉想了半天,這麽思考下去,吃肉的自己也成了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世間沒有好人了。
“至少在人世,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是花晚照也知道如果董瑛不幫他,他是決不能活着走出山道去找姐姐的,于是比鐵還硬的嘴軟下來了,“董公子,看在,嗯,看在……”
“如果你送俺去找我姐,俺會祝福你……”
他看了看董瑛的臉色,覺得好像有戲。
“祝你早日脫離苦海,去西方極樂世界。”小時候村口廟裏的和尚是不是都這麽說的?沒說錯吧。
“好祝福。”董瑛笑了,“我送你去找你姐。”
“謝謝你。”
“我只是很好奇,像你這樣的人能好好活着嗎,能……像話本裏說的那樣……幸福嗎?”
“俺也想知道。”
兩人趕了一夜的路,有董瑛的軟骨香在,沒有什麽猛獸敢接近他們。
“那個……你送俺的小豬還在姐姐府上,別餓死它們了。”
“放心。”
“你們為何要弑君?”
“如果我說我也不清楚,你會信嗎?”
“就是說你也不知道董玦在搞什麽,對麽?”
花晚照敏銳地發現,提起這個名字,董瑛眼裏立馬湧現出恐懼,這是下意識的,像他這樣城府深的人也無法隐藏的下意識。
他又不理解了:“你這麽怕他,為何還跟着他?”
董瑛平複下來,沒有回答。
花晚照就一直問一直問。
“煩死了,我不跟着他跟誰?”
“可以跟着俺,你的罪孽,俺分一半,大不了到時候一起被亂箭射死。”花晚照心想,俺們軍中就缺你這樣的聰明人。
花晚照打着如意算盤呢,借着月光看見董瑛眼角挂着淚珠,覺得自己奸計要得逞,追着問:“來嗎!來嗎!來嗎!”
董玦一掌拍在他的頭頂:“來個屁,下回在戰場上遇見我,往眉心射。”
可他的聲音分明哽咽了。
花晚照不明白,他怎麽也想不通。姐姐三言兩語就能勸動一個人跟她共圖大事,自己追着人家喊一路也喊不動。
“如果俺是女兒身,你是不是就來了?”
“咳咳……”董瑛漲紅了臉,被口水嗆得半死,良久才憋出一句話,“我的活祖宗,前面就是你姐的營寨了,下次見面你還是一箭射死我罷。”
不知花家姐弟倆如何建立基業,欲知後事,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