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烏大神
金烏大神
花将鳴喊醒陳香,說:“我來找你,是有一件事相托。”
陳香眼裏的恐懼絲毫未減少,哆哆嗦嗦地問:“何事?”
“我掐指一算,七日後小弟必來江州,屆時還請先生多多照看他。”
陳香披上鶴氅,擁着爐火,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多謝。”花将鳴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才剛跨過門檻,她又駐足回首,勸道:“趙敏守不過三月,陳公子速速領着百姓避難。”
陳香聞言,趕緊放下爐火追出來,大半夜的差點被門檻絆倒,視線掉落至地上,再一擡頭時,花将鳴已經不見了。
他慌忙追出去,月光映着白雪,白茫茫一片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花将鳴身輕如燕,遁入深山中,打算從此以往再也不過問世事。
她挑選的隐居地點在江州北部的某處深山,此地環山抱水,風景秀麗,只是邪祟精怪有點多。
她盡力不去打擾,随便找了一處破廟,拿蒲草堆出床,就這麽住下了。
山的附近有許多野菜野果,她都嘗了個遍,其中有一種鮮紅色的果子好像有毒,她吃了之後腸胃絞痛,差點死過去,打坐了幾天幾夜,才把毒逼出來。
她的生活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在破廟的後邊開墾出幾方荒地,種些芋頭、土豆和紅薯。
黃昏的時候,她會一個人沿着深山慢慢走,在山巅坐着看歸鳥。
這些鳥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一茬接着一茬,掠過藍天,隐沒在重重疊疊的樹枝間。
來來回回飛了好幾次,直到落霞散盡,好似一塊黑色幽簾籠罩住天地,便什麽也看不到了。
花将鳴愣愣地看了好久,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眼角已經濕潤了。
她悵然若失地下山,回到自己的破廟中,星空被層層的大樹遮擋,只能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鳥鳴。
她盤腿而坐,修煉功法,不是什麽為了神通為了殺敵的功法,只是修心修內丹,求長生之法。
她想明白了,她最珍惜都東西不過是日出日落、花開花謝、鳥去鳥歸,只要能注視着這些,永遠地注視着,那就足夠了。
歸隐山林後的日子像山間的流水一般平穩地逝去,花晚照沒有錯過任何一個日落。
當她在看第五百四十三個日落時,發現群鳥驚飛,目光追随着群鳥的來處,看見一群衣衫褴褛的難民。
她連忙走過去,聽見他們在交談,聽口音應該是江州人。
他們說,世道亂了,全亂了。
在嘈雜的人聲中,突然爆發出婦女尖銳的啼哭。
人們看過去,發現她懷裏的小孩兒張滿了一種黑瘡,于是驚恐地大喊:“金烏邪神!邪神!打死她!”
人們撿起木棍,一哄而上,将那小孩打死了,連帶着死也不放開的婦女。
花将鳴趕過來,人們看到她就大喊着“妖怪”跑了,她才剛剛張嘴,聲音都沒來得及飄出來,好像突然有點忘記怎麽和人說話了。
她沉默着将婦女和女孩的屍體帶走,努力救治一番,也無力回天,長嘆一聲,便好生安葬了。
曾經的她以為自己是救世的英雄,到頭來什麽也不是。
她念經超度完,便繼續回到深山中去。
她照常走那條避開猛獸的道路,回到破廟,燒起一盞草葉燈,繼續打坐修行。
門外階前,寒露輕輕敲打着,光陰就從這裏慢慢流逝。
她入定了,只覺得身子變得輕盈,呼吸和心跳都感受不到了,眼前出現金色的光芒,圓如太陽。
随後她好像感知到了天地萬物,又好像什麽也沒有感知到,仿佛處在永恒中,又仿佛在一剎那。
初秋落葉飄零。
她再次睜開眼時,眼前已經是白茫茫一片,從破廟屋頂漏下的雪,堆積在她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單薄衣裳的她渾然不覺得冷。
她捧起一手雪,陷入沉思。
竟然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她起身,走向廟外的田壟中,撥開白雪,夏天種的菜早就枯死了。
她踏着白雪往山上走,到了她往日喜歡坐着看夕陽的地方,坐在一棵嶙峋的怪石上,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天。
沒有夕陽,沒有歸鳥。
我們所看到的天地,蒙上了時間的面紗,所以誤以為春複秋往,世事無常;誤以為從過去到現在是連續不斷的流水,可實際上,過去就是過去,現在是現在,未來是未來,人生是無數碎片,每個碎片都是永恒。
我們陷入了時間的騙局,在光陰的流逝中感到焦慮恐慌,實際上連續就是最大的錯覺。
花将鳴終于掀開了這層面紗,看見了世界最本來的樣子。
她坐在山巅看了一天的雪。
她看百花盛開,她看倦鳥歸巢,她看夕陽西下,她看秋雨綿綿……
最後她看到了自己,坐在山巅上看着風景的自己。
她已經不記得父母長什麽模樣了,也不記得兄弟是何人,心還在跳動,卻無喜無悲,好像和路邊的石頭沒有任何區別。
有一天飛來一只烏鴉在她身邊轉了好幾圈,最後停在她的肩上。
這只烏鴉一定是錯認自己是死人了。花将鳴心裏這麽想着,卻沒有趕走它。
當下的天氣很炎熱,整個林子似乎都在滲水,空氣也黏黏的。
可花将鳴身上依舊是一片冰冷。
她處于一個清淨到極點的狀态,能聽到萬物之聲,卻不入心。
所以張道岐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我找了你二十年。”張道岐的聲音似乎在微微顫抖着。
花将鳴聞言,擡頭看他,見他身上盡被黑氣纏繞,周身圍繞着的全是冤魂的詛咒,彌漫着一圈發黑的血腥之氣。
她思索了很久,才極其不熟練地動了動嘴巴,問:“你是誰?”
“張道岐。”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問你,你是誰?”
張道岐沒有回答她,而是突然上前,拉着花将命的手腕,對着她大笑:“走,我帶你看看世間。”
花将鳴沒有反抗,跟着他走下山,才發現山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看到人間煙火氣,過去的記憶才一點點地湧上來,她想起自己上山時,江州這一片人口密集,現在打眼望過去,只見荒草叢生。
“江州的人都死光了?”
張道岐沒有回答她,而是帶着她往西北方向走了走,前面是一座新建起來的城市,清一色赤裸着上身、着粗麻短褲的人在勞作。
“他們在做什麽?”
“修城。”
花将鳴往前看,發現每一個人身邊都有一只烏鴉。她正在思索,忽然聽見那邊的烏鴉發出了尖銳的喊聲。
不出三秒,很快有一隊身穿黑色道袍的人走出來,将叫喊着的烏鴉旁的少年拖走。
“發生什麽了?”花将鳴問。
張道岐拉着她走向那只烏鴉,道:“你可以問問它看到了什麽。”
花将鳴盯着烏鴉聽了好久,才明白,原來這烏鴉看見那少年心中起了邪念,他想偷偷罷工,和他的哥哥去食堂偷吃豬肉。
“所以,你們會處死他麽?”
張道岐笑了笑:“不教而殺謂之虐,我們會好好教育他。”
花将鳴穿過那些埋頭勞作的人群,仔細觀察他們的神情,一個個根本沒有神情,比行屍走肉還行屍走肉。
她繼續往前走,離開了這座城。
後面的城市一座接着一座,大差不差。
最後,她們來到了京城。
張道岐帶着她回到皇宮中,笑着走上階梯,坐在至高無上的皇位,居高臨下地看着花将鳴。
“從此這個國家再也不會有戰亂。”
在他說話的時候,大殿內的烏鴉歡快地叫嚣着。
“因為已經沒有活人了。”花将鳴接過話。
張道岐沒有生氣,耐心地給她解釋:“金烏大神可以窺探人心,先前世界會戰亂,就是因為人心。”
“現在需要我們齊心協力地重建世界,重建完成後,這裏,便是書中所說的大同世界。”
花将鳴對此無法表态。
“每個人的心都是暴露出來的,再也不會有欺騙,誰是壞人,一目了然。”
張道岐十分得意,輕輕撫摸着停在肩上的烏鴉。
“能帶我去看看那些人麽?”
“什麽人?”
“那些壞心眼的人。”
張道岐聽了,便走下臺階,帶着她去京城郊外的大牢。
這大牢足足有三丈高,經過重重關卡,她們才順利進入其中。
漆黑的走廊邊點亮着燭燈,她一個門一個門地看過去。
第一個門裏關着的是個小男孩,不過七八歲,死死貼着門,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望着花将鳴。
“此子天生反骨,日後必定殺人放火,乃天生罪人。”張道岐向她解釋。
花将鳴聞言,蹲下身子,從漆黑的門口盯着小男孩的眼睛。
她看到眼睛裏有惶恐的靈魂。
“你打算處死他嗎?”花将鳴視線沒有從小男孩身上挪開。
張道岐當然知道花将鳴是在和他說話,回答道:“不,我會把他一直關在這裏,不讓他出去害人。”
說完,見花将鳴沒有反應,他又追問道:“你覺得我做錯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