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如睡

如睡

蕭無夢突然出現, 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林珑被他的氣勢吓到,默默退開兩步,眼神還是忍不住盯着佛子, 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蘭因忍不住輕嘆一聲。

當初他游歷魔界,将一座魔城中嗜好飲血剝皮的殘暴大魔送去見了佛祖, 之後轉入人界休整, 就在村中碰上了林珑。

她藏在村子裏偷雞吃, 口味還特別挑剔, 只吃雞肉最鮮嫩的部分, 尤其愛吃雞腿, 剩下的就丢了喂狗, 短短幾天就禍害了好幾家的雞。

村民們還以為是山上的狐貍幹的,蘭因走了一圈雞舍, 察覺到了微弱的魔氣,設下陷阱捉住了這只涉世未深的小魔。

蘭因一開始認為, 度化這只小魔很容易,畢竟她看起來很弱,也許她只是誤入人界,後來才發現, 她的小聰明實在不少。蘭因有自己的原則, 對于她這樣沒有害過人的小魔, 他出手很有保留,林珑試探出他的底線後, 就開始和他鬥智鬥勇。

每次逃跑失敗被他擒回, 這小魔就會想方設法的惡心他, 比如在他的飯菜裏偷偷放葷食,有時是蟲子之類的, 又或者是偷了別人的錢袋放在他身上,可惜這類伎倆逃不過佛子的法眼,總以失敗告終。

她發現這些招式不管用之後,就開始如他所期望的一樣“向善”,不僅路不拾遺,還會主動扶老奶奶過馬路,在蘭因耳邊說些好話,但蘭因很清楚,這都是她在自己面前的“表演”,自然不為所動。

鬧也鬧過了,妥協也妥協了,都沒用之後,林珑開始擺爛了。

她像個挂件一樣跟在蘭因身邊,不再想着跑,也不再裝好人,就拿出混一天算一天的架勢,勢要鹹魚到底,這也導致回到菩提寺後,蘭因對她放松了警惕。

某天夜裏,她在結界上磨出了一個小口子,逃了出去。

那時蘭因将她困在藏經閣,指望佛經能感化她,翌日打掃藏經閣的弟子一臉驚慌告知他,關在藏經閣裏的人跑了,那些貴重的經書被人塗抹得不成樣子,負責整理經書的師叔都氣暈過去了。

蘭因去了趟藏經閣,看到歷代住持的畫像都被添油加醋畫了一番,前代住持畫上了雙馬尾,前前代住持畫像加上了兩只手,嘴裏叼着一根雞腿……

畫風天馬行空,搞怪至極,一旁的沙彌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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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因行事一向謹慎,從未出過什麽岔子,沒想到在林珑這只小魔身上翻了車,事後難免遭到了住持問罪,罰他在藏經閣抄經,将林珑毀壞的經書全都重抄了一遍。

佛子虛心認罰,他反思自己在此事上過于疏忽,但鬼使神差的,他沒有命人毀去那些被塗抹的經書和畫像,反而将它們都私藏了起來,有時還會偷偷翻閱兩頁。

看她寫“有事無事,不如大睡”“如睡者,不是真睡”,忍不住唇角上揚,每當這時,他又會覺得愧對佛經教誨,默念幾聲佛號才能平靜下來。

那之後三年過去,蘭因覺得,關于那只小魔的一切已經淡化在記憶中,誰知在太一宗和林珑重逢,他的心湖再次泛起漣漪。

他意識到,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雲淡風輕。

只是如今菩提寺遭逢大難,他哪有半分心思能放在自己身上?這趟去菩提寺,蕭無夢不會無緣無故将她帶在身邊,說明她也能派上用場。

這才是他應該關心的事。

蘭因思緒轉了一圈,嘆息一聲,“若能解菩提寺之困,過去之事皆可既往不咎。”

林珑眼睛一亮,也就是說,只要這次能幫上忙,讓蘭因欠下人情,她在菩提寺亂塗亂畫那些事也可揭過了?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菩提寺要較真起來,那也是毀壞佛法的大罪。

她站在蕭無夢身邊,沖他笑了笑,“有佛子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船艙懸燈下,她的眼神靈動,透着他熟悉的狡黠,“佛子,咱們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對不?你也笑一個嘛。”

蕭無夢眼神一沉。

“林珑。”

“嗯?”

她回過頭,蕭無夢卻沒看她,而是對蘭因道:“她一貫如此,佛子不必為難。”

那語氣,分明是昭示着他和林珑之間的關系更近。

而他,就像是個外人。

佛子心中沒來由的一刺,他輕輕撚動佛珠,默念一聲佛號,白色僧衣消失在了懸燈照不到的拐角處。

他一走,林珑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來。

什麽“一笑泯恩仇”,她可忘不了被關在藏經閣的日子,也就是她能屈能伸,打不過所以認慫,向蘭因要一道保證罷了。若真給她機會,她也想讓蘭因體會一下被關禁閉的感覺。

蕭無夢似有所查,淡淡掃了她一眼。

林珑很快将佛子的事抛到腦後,問:“仙君,哪一間是我的房間?”

兩人走在空無一人的長廊上,蕭無夢問:“去過畫室了?”

她神情一僵,想解釋兩句,卻發現對方似乎并不介意,但也沒有要多談的意思。她想起了自己的娘親,魑月從沒留下過關于那個男人的只言片語,多數時候只是靜靜坐着,看着遠方仿佛在懷念着什麽。

偶爾問起一句,娘就會說:“你爹胸有大志,他要走一條與常人不同的路,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多經典的渣男臺詞。

林珑覺得,她娘就是在魔界底層見識得太少了,才會被這種花言巧語所騙。

說什麽做出一番事業、揚名天下之類的,這些年來,也沒見有誰名聲超過了蕭無夢啊?可見這只是一句謊言。

“看我做什麽?”走到房間門口,他站定。

“沒什麽。”

突然感慨,像他這樣也挺好的,明明實力和名望如日中天,仰慕他的人多得數不清,卻相當潔身自好,從未聽聞他和哪個女修有牽扯不清的關系。

入了夜,林珑躺在床上休息。

她的房間就在仙君隔壁,不大不小,舒适溫馨,床頭上方有一扇圓窗,月光溫柔的灑下來,清冷又漂亮。

行駛中的法器比飛機還平穩,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氣流震動。

林珑翻了個身,半夢半醒間,忽然看到牆壁縫隙裏,透出一絲絲黑霧。就像是章魚伸出的細小觸角,黑色霧氣在牆縫間無規律的擺動,給人感覺像是某種活物。

林珑的眼睛一下睜大了,她抱着被子坐起身,打量着這些小觸手。

像魔氣,又有些不同。

魔氣是沒有情緒的,從它們身上,林珑似乎能感覺到“情緒”,它們從那些小觸手上釋放出來,像章魚噴出了無形的墨汁,濃稠到将人包裹。

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服,她忍不住伸手捏住一根“觸手”,那東西剛一接觸到她的手指,就悄然消散了。

她一連捏了好幾根,沒有任何實質的觸感,甚至只是手指劃過,它們就如同烈日下的薄雪,飛速消融不見。

這東西這麽怕她,倒讓她覺得有點好玩。

捏了幾根之後,她忽然想到——這東西是從哪裏來的?隔壁可是蕭無夢的房間!總不能是從他房裏跑出來的吧?

走廊上懸燈幽暗,她披衣起身,蹑手蹑腳走到蕭無夢的房門前,門縫之下,更多黑霧像潮水一樣漫出來。

她一驚,手按上房門,這門竟然虛掩的,一推就開了。

明亮的月光将房間裏一切照得纖塵畢現,蕭無夢躺在床上,烏發鋪散如瀑,濃睫在眼下聚成一團明顯的陰翳。

那些黑霧就像是附生在他身上,源源不斷從他身上冒出來,凝成一張張猙獰扭曲的人臉,跟一牆之隔的小打小鬧不同,這間房間怨憎之氣沖天,濃郁到讓人無法呼吸的地步。

林珑驚駭的看着這一幕,她在魔界都沒見過這種場面,為何仙君身上會有如此強的怨氣?

她看到床上的蕭無夢睜開了眼睛,沖她伸出手,“過來。”

也許是因為他的神色太過平靜,就像久病的人對于病痛産生了麻木;也許是這些東西看起來雖然可怖,但并未令她感到什麽威脅,她走到了床邊。

蕭無夢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勁瘦有力,骨節勻稱,冷白膚色在月光下有種透明感,更給人一種他此刻很虛弱的錯覺。

當林珑握住他的瞬間,那些黑霧驟然消散,速度快到仿佛剛才所見虛幻。

她忍不住發問:“那是什麽?”

“夢魇。”他回答。

林珑愣了一下。

兩次進入夢境時,她看到石頭和柳師姐身上,都有一層黑霧擴散開。如果那就是形成中的夢境,那他身上層層疊疊的,是多少層噩夢?

這麽多噩夢壓在他身上,他看起來依然是清醒的,只是那雙眼睛黑沉幽暗,如同深不見底的潭水。

“為什麽……”

“守夢人沒有告訴你嗎?”他的聲音多了幾分啞意。

無名說過,頻繁出入夢境的後果,是怨憎纏身,永墜噩夢。

蕭無夢身上顯現的,似乎就是這種情況……是了,他手握靈犀入夢珠,按理說,他可以無限次出入夢境。

他去夢境中幹什麽呢?

如果他想的話,一定可以成為比那界主更厲害的存在,可現實并非如此,他不僅沒有利用夢境變強,反而在忍受一般人難以想象的折磨。

林珑覺得,她不該知道的秘密越來越多了。如果她是一個兢兢業業的魔族卧底,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尋根究底,送個大消息回魔界,但她不是。

适當裝傻,總是送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回魔界,讓魔君覺得她很好掌控,這是她的生存方式。在魔界如此,在仙門同樣。

她一再提醒自己,不能離蕭無夢太近,她的身份随時有可能會暴露。

她有點後悔剛才為什麽要進來了。

好奇心害死人。

她試圖把手從蕭無夢手中抽出來,然而他握得很緊,是不肯松開的力度。

試想,如果她溺水時抓住了一根浮木,她一定也會緊緊抱住。那些黑霧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怕她,但她充其量只是一艘搖搖晃晃的小船,承載不起蕭無夢這艘大船的重量。

掙動時,他的黑發順着床沿垂下,像是烏亮的流水。

有那麽片刻間,林珑的同情心泛濫,如果長期失眠的人是她,她一定會暴躁到想毀了這個世界,但蕭無夢竟然忍住了,那點陰晴不定的脾氣,相比之下簡直稱得上溫和的發洩。

但轉念一想,她現在同情蕭無夢,以後被送上寒風山監牢,被砍腦袋的時候誰會同情她?

心在一瞬間硬了起來,她猛地抽出手,一溜煙跑掉了。

門框發出一聲輕響。

蕭無夢看着空蕩蕩的掌心,眼底陰沉聚起了一片風雨。

*

船在天上飛了兩日,接近菩提寺地界。

這兩日,林珑都在躲着蕭無夢,一方面因為發現了他的秘密而有些惴惴不安,一方面又擔心他會不會出什麽事。

不過以他那樣的修為,雖然煎熬,只要死不了,應該就沒啥事吧……

應該。

他既然還能來菩提寺,說明他起碼還提得動刀,收拾界主,大概也許不成問題?

林珑越想越覺得不靠譜,佛子肉眼可見的憂心忡忡,蕭無夢身上debuff都拉滿了,算下來唯一可靠的隊友竟然只有守夢人,前提是真能遇到他的話。

就在林珑向天祈禱一定要遇到無名時,法器停了下來。

暮色四合,夕陽晚照。

直到昨天,她才知道這船為何得名,夜晚時,船頂上會升起一輪圓日,照得天際輝白,夜裏行船也如白日一般,相當高調,因此才叫做“日行船”。

她前兩天看到的月亮,其實都是船頂的小太陽在發光。

眼看着天色要暗了,船身的亮度依然驚人,照得下方千頃土地亮如白晝。

仙門百家,依賴神樹灑下的靈輝,吸收靈氣修行。離神樹越遠,靈氣就越稀薄,而菩提寺,正位于靈氣變得稀疏的臨界點,是修界與人間的門戶。

佛寺往北,是仙修的世界;佛寺以南,是靈氣稀薄的人間。

人間并非沒有修仙者,只是因為靈氣太過稀少,所以修行十分緩慢,更多的是修煉拳腳功夫。這點靈氣落在人間,與人間的濁氣混合,在天塹上滾上一圈後,流入魔界便成了魔氣。

魔界論地理位置可以說是集天地之糟粕,因而魔界貧瘠,寸草不生,魔族生存艱難。千萬年來,魔族一直想占領人間,進攻仙界,可惜屢戰屢敗。

最有希望一次,是現任魔君的爹化為魔龍橫空出世,聲威蔽日,奈何讓蕭無夢一刀斬下了頭顱,魔界因此一蹶不振,人間從此安寧。

作為連接仙門和人間的門戶,菩提寺地處樞要。

此刻從日行船上看去,不見熟悉的連綿佛塔,只見一片濃黑的霧氣滾動,整座佛寺都被濃霧包裹,透着濃重的不詳之感。

“佛子,快看!”

“阿彌陀佛,佛寺怎麽會變成這樣?”身邊傳來小沙彌驚慌失措的聲音。

林珑往旁邊看了一眼,蘭因手執佛珠,臉色凝重,顯然他離開時,菩提寺還不是如今景況。

“師姐,下、下面看起來有點可怕啊。”風師弟哆哆嗦嗦道。

“夢界擴張了。”

夢界擴張的速度驚人,甚至已經影響到了現世。

“仙君。”

蕭無夢自船艙走出來,他一身蒼藍,雲袖在身側拂動,如同山間起伏的岚煙,仙氣飄渺,氣場極強,沙彌都不自覺向他行禮。

他看了一眼林珑,見林珑往刀豆身後一躲,又收回了視線。

“入夜後,夢界的力量将達到鼎盛。先在附近找地方住下,探明情況再入。”

“是。”

他吩咐下去,衆人的心都安定了不少。

佛子對佛寺周圍很熟悉,他們在一處叫做雲山村的村子住了下來。

此處是凡人地界,在這裏,蘭因這張臉誰都認識,跟下凡的菩薩差不多,他們沒驚動其他人,在一戶僻靜的農家借住了下來。

這一戶的戶主姓魏,魏家娘子爹娘早亡,她獨居在此,四十餘歲仍未嫁人,家裏有幾間空屋,打理着幾畝菜田,除此之外,還養着一只狗。

林珑跨進院子,黃狗趴在井邊,耳朵機警的豎起來,汪汪叫了兩聲,掙紮着想站起來,卻沒能成功。

看得出來,它的年紀已經很大了,臉頰兩側的皮都垮了下去,皮毛失去光澤,連叫聲都有氣無力。

“阿黃,別怕,是客人。”魏娘子站在門口道。

她穿着一身漿洗發白的衣物,盤着長發,鬓角隐隐見白,看起來有些憔悴,在風口裏一站,立刻開始咳嗽。

阿黃不安的搖動着尾巴,但它站不起來,林珑注意到,它有一條腿使不上力氣,腿上有舊疤,估計已經瘸了很久了。

這一人一狗,都透出遲暮衰敗的氣息。

不知為何,林珑也感覺有些不安。

佛子商量完借住後,就帶着沙彌去附近查探情況去了,此時只剩下他們三人,她回頭看蕭無夢。

他神色冷冷,沒有回應。

林珑:……

他不會是生氣了吧?

可他堂堂仙君,怎好跟她這個小弟子生氣?

他不發話,林珑只好上前,請魏娘子回屋休息,他們本來不打算驚擾她,就在這時,院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

一群拿着刀劍的修士闖了進來,為首一人咋呼道:“佛子蘭因在何處?!”

“這裏沒有什麽佛子。”見他們氣勢洶洶,來者不善,魏娘子白着臉搖了搖頭,咳得更厲害了。

為首那人看了一眼院中情況,“先把這兩個女人捆起來,不信那假仁假義的和尚不出來!”

立刻有人拿着繩子要去捆林珑。

蕭無夢上前一步,冷冷吐出兩個字,“誰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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