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看作話哦!魔頭先重生

第18章看作話哦!魔頭先重生

刺目的日光在山林間投下一塊塊銅錢般的光斑, 夏日蟬鳴之聲聒噪,叫得人心煩。

“小慈……小慈!”

“小慈——!”

“小慈!”

男子沙啞的聲音,好像隔着一層層散不開的濃霧, 從遙遠的黑夜裏傳來。

桑慈一下從睡夢中坐起, 腦袋疼得快要炸開,她一摸額頭, 竟是汗涔涔的。

什麽呀……她這是做了個什麽夢,奇怪。

黑乎乎的, 人也看不清, 還有……

桑慈茫然地咕哝一聲, 還有什麽來着?

頭好疼……

“小慈!”

房門被人用力推開,外面有人火急火燎闖了進來。

桑慈光聽聲音都聽出來是方霜知, 她一邊拿了帕子擦臉, 一邊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不滿道:“幹嘛呀,大早上踹我門……”

方霜知卻二話不說,她這暴脾氣,跑進來拉着桑慈就要走,“你快跟我去滄冀峰……”

一聽滄冀峰這三個字, 桑慈就像腦子裏有應激反應忽然炸開, 被人撥動一般嗡的一下恍惚一瞬,很快一下甩開了方霜知的手, 一邊拿了衣服往屏風後走,一邊打斷了她:“我不去,謝稹玉又怎麽了?我想退婚, 他憑什麽不同意?還拿爹爹遺願壓我,向來只有我願意要不要他, 我現在就是不想要他了!哼!他哪來那麽大脾氣?”

說到最後,桑慈不知想起了什麽,氣惱不已,後面又碎碎念補了一句,“謝稹玉憑什麽生氣?他有什麽好氣的!”

方霜知自然是知道內情的。

半年前,流鳴山來了位驚才絕豔的師兄,是問劍宗宗主周道子的親傳弟子,名喚沈無妄,人稱見雪公子。

他容貌昳麗,性子溫潤如玉,平易近人,總唇角含笑,極讨同門師姐妹歡喜。

尤其是當他與謝稹玉比劍,将他一劍挑飛出比劍臺後,更是光華耀眼。

在小慈眼裏,謝稹玉是天英榜第七,是最年輕的少年天才,沒人比得過他,那次謝稹玉的劍被打飛,小慈還氣呼呼跑去沈無妄借住的梅館找他,說想要看看是什麽人欺負了謝稹玉。

她去時氣勢匆匆,驕橫無禮。

可從沈無妄的住處回來後,小慈卻是遲疑着說謝稹玉技不如人,是沈師兄劍道高明,輸給他也沒什麽。

不知是不是那一次讓他們相識,後來沈無妄經常會找各種理由去找小慈,或是指點她劍法。

剛開始時,依着小慈嬌縱傲氣的性子,也沒給沈無妄什麽好臉色,常不理會他,自顧自修煉,學劍也是跟着謝稹玉學。

可那位沈師兄溫潤又體貼,笑起來如同還未消融的春雪,明澈幹淨,又柔和,即便小慈不給他好臉色,也不會氣惱,不止不會氣惱,還會說些小慈沒聽說過的見聞逗她開心。

小慈至今未築基,掌門師伯不準她獨自下山,謝稹玉雖經常偷偷帶她下山,但他勤于修煉,次數并不多,所以她對外面的世界極好奇。

有這麽一個人,溫柔又多情,滿足她的好奇心,總陪在她身邊,次數多了,他們開始同進同出。

沈無妄還會帶小慈下山玩,漸漸的,小慈常挂在嘴邊的人也從謝稹玉變成了沈無妄、沈見雪。

她常常說沈師兄這也好那也好,還總是笑吟吟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會說書,可比謝稹玉那木頭可有趣多了。

方霜知還記得小慈喋喋不休說起沈無妄時的神情,眼睛亮亮的,滿心歡喜。

她對着謝稹玉時可從來不會這樣。

而沈無妄雖性子溫柔,卻也只另眼相待小慈一人,對其他師姐們雖态度溫和,卻是疏離有禮,明眼人都知道他只是喜歡小慈才與她日日往來。

大家包括她和婉婉心裏也忍不住想,如果小慈沒有和謝稹玉的婚約就好了。

可謝稹玉卻是仿若不知。

他依舊每日勤勉練劍,會每日去山下買小慈愛吃的梨花糕,哪怕小慈漸漸的不要吃他送的糕,只吃沈無妄給他買來的,他也只是默默收回手,下次還會買了給她。

有一回她看到小慈打落了謝稹玉手裏還溫熱的梨花糕,他也只是好脾氣地讓她別氣,不吃就不吃了。

可是,當小慈提出退婚時,謝稹玉反應卻極大。

她到現在都記得,謝稹玉站在慕樓峰的院子裏,清俊的面容沒有一絲表情,一雙眼睛黑梭梭地看過來。

他一字一句地說:“婚約是師叔定下的,不能退。”

說完,他不等小慈說話,轉身就離開了慕樓峰,只留下小慈氣得跳腳,坐上一朵蓮怎麽也追不上。

那是她第一次見謝稹玉對小慈不假辭色。

但也只有那一次,後來小慈見了他再提退婚,謝稹玉只是沉默着不吭一聲,任由她說破了嘴皮子,也任由她罵,不松口,也不反駁她。

昨天小慈都把退婚這事鬧到掌門師伯那兒了,謝稹玉還是只沉默着不說話。

但沒想到現在,方霜知忽然眉毛都跳了起來,“小慈!謝稹玉和沈無妄打了一架,滄冀峰一塊山頭都被他們的劍氣蕩平了……”

桑慈一下從屏風後跳出來,腰帶都沒系,就急問道:“那誰贏了?”

方霜知沖着桑慈咧嘴笑了:“你放心,是你的沈師兄贏了。”

桑慈卻皺緊了眉頭,一邊低頭系帶子,一邊不滿道:“謝稹玉這個傻子,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比不過沈師兄嗎,又為什麽要去和人打架!”

方霜知看她穿得差不多了,拉着她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現在兩人都受了不小的傷,婉婉在那兒看着。”

“受傷了?那你不早說呀!”桑慈自己就急了,召出一朵蓮跳了上去。

方霜知索性也把刀收起來也跳上一朵蓮。

這個季節,饒是清晨,日頭也烈。

桑慈修為低,沒辦法令自己如別人一般涼爽清透,她最怕熱,從慕樓峰出來到滄冀峰并不遠,但她額上已沁出一層汗,臉也曬得通紅。

她卻顧不上這些,心裏想想沈無妄,又想想謝稹玉,神色間有些恍惚。

葉誠山喜靜又威嚴,滄冀峰上除了種着紫竹,便是滿山的月桂,不同以往的是,原本充盈着月桂香氣的空氣此時都是污濁塵灰,山上種的月桂倒了一片。

還沒到滄冀峰,遠遠望去,就可以看到那裏一片山頭的慘況,可以想見謝稹玉和沈無妄兩人打架時互相下手有多狠。

離滄冀峰還有一小段距離時,桑慈就急急跳下一朵蓮,落地的瞬間腳步趔趄了一下,崴了一下腳,但動作只停了一瞬,便往前跑。

“小慈!”

方霜知在後面叫了一聲,卻見她頭也不回,身上翠色的裙擺旋出急促的弧線,轉眼不見人影。

她不禁暗自乍舌,忍不住想。

這會兒小慈心裏擔心的究竟是她喜歡的沈師兄,還是一起長大的謝稹玉?

桑慈飛奔過去,看到掌門師伯負手于後,臉色鐵青地站在屋舍前,溫婉婉和江少淩站在他身後,滿臉着急。

在掌門師伯前面,不論是謝稹玉還是沈無妄都跪在地上。

桑慈的目光快速掠過沈無妄,最後定在謝稹玉身上,看着他時,腦子裏有一瞬空白,那種有什麽要破土而出的感覺在胸口掙紮。

她再次恍惚了一瞬,看到沈無妄擡頭看自己,腦子嗡了一下,下意識收回了目光看他。

不像是謝稹玉總一身黑衣,沈無妄喜穿白衣,潔潔淨淨的白衣,上面一點繡紋都沒有,平日裏極為好看,腦後別着一根白玉簪,清雅出塵。

而此時,他的白衣被血跡污染了,衣衫多處也被劍氣割傷,顯得幾分狼狽。

桑慈奔過去的腳步在謝稹玉旁不自覺停頓了一下,但很快就快步奔向了沈無妄,在他身旁跪坐下來,“沈師兄,你怎麽樣?”

沈無妄微微偏頭,身體自然地稍稍靠近了她,一雙淺褐色的眼睛朝她看去。

桑慈下意識伸手去攙扶,仰着頭仔細打量他的臉。

沈無妄也在看她。

少女擁有最純淨的靈魂,帶着誘人的香氣。

她擡起的臉嬌俏而天真,表情認真又專注,看過來的目光裏有着對他的關心,可她的餘光卻還朝着他身側的謝稹玉看了兩眼。

兩眼。

他若是要,便要全部,桑慈的靈魂、桑慈的心,他全都要。

沈無妄舔了舔破損了的唇,嗅了嗅少女身上的香氣,彎了眼眸,輕輕笑了起來,“有點疼,謝兄不愧是流鳴山小劍仙。”

他的聲音如春水一般柔和,尾音卻低了幾分,那裏頭的細微情緒總能很好地攥住桑慈的心。

桑慈立刻瞪向一側垂着頭的謝稹玉,腦子裏根本控制不住情緒:“謝稹玉,你為什麽和沈師兄争鬥?”

到了這時,她才看到謝稹玉身上的傷不比沈無妄少,他的胸口更是被斬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肉橫飛。

他白玉一般的臉上飛濺着血點,唇色都是蒼白的。

他垂着眼睛,不吭聲。

桑慈看着他這個樣子,再次有些精神混沌恍惚,周圍的一切都像是迅速褪了色,變得光怪陸離,她的眼中只看得到他。

她心裏忽然很難過,卻找不到難過的源頭。

“小慈。”沈無妄神色溫柔自然,打斷了桑慈的凝視。

桑慈聽到他的聲音回過神來,沒再看謝稹玉,而是手忙腳亂攙扶住忽然跪立不穩的沈無妄,小聲道:“沈師兄!”

“今日之事,稹玉,你可認錯?”葉誠山威嚴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帶着沉沉的失望,像是山一般壓下來。

桑慈又忍不住去看謝稹玉。

謝稹玉低垂着頭,依然沒有說話,清俊的側臉繃得很緊。

這是拒不認錯的姿态。

葉誠山眉頭深皺,對于謝稹玉的冥頑不靈越發怒氣,對于他的沉默不語臉色更是鐵青,他轉而看向一邊的桑慈,勉強壓制住怒氣,也盡力讓開口的語氣柔和一點。

“小慈,此事因你而起,你不來,師伯也要喚你來。”

“你昨日求我解除你與稹玉的婚事,我并未給你答複,只因這是你爹給你定下的親事,如今也只剩下三個月,你們便該行合籍昏禮,如今……你該清楚你爹為何為你定下稹玉。”

說到這,他視線朝謝稹玉瞥過一眼。

只見自己這得意弟子依然低着頭,看似無動于衷。

但是他垂在腿邊的手卻忽然攥緊了。

葉誠山輕輕搖了搖頭,嘆息自己那師弟一生足智多謀,獨具慧眼,卻沒料到人心,即便他在死前為自己的寶貝女兒算計好了一切,可是又怎麽會算計到如今這一出?

即便是青梅竹馬又如何,人控制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

不過此事也不是全無好處,若是因此自己這愛徒能改修無情道,将來于劍道一途更有益處。

這麽想着,葉誠山的目光又放到了桑慈身上,目光更慈藹了一些,“小慈,師伯今日再問你一次,你确定要與稹玉解除婚約?”

話音落下,一直沒吭聲,也沒擡過頭的謝稹玉忽然擡起臉,朝着桑慈看來。

他的眼睛烏沉沉的,望着人時一眨不眨,在如玉雕成的臉龐上,像是鑲嵌着的兩丸黑水銀,執着又沉斂,總顯得木讷,不像沈無妄的眼睛,淺褐色的像是桃花瓣一樣,望着人時含着綿綿情意。

謝稹玉沒說話,只是看着桑慈。

眼神裏還是透出了緊張,像是等待着宣判。

沈無妄也擡頭看着桑慈。

桑慈別開了眼,躲開了謝稹玉沉默望向她的眼睛,掩下心裏的煩亂與一瞬間湧上心頭的茫然,手無意識攥緊了。

卻正好緊緊攥住了沈無妄的手。

“小慈?”沈無妄柔聲喊她。

桑慈低着頭,下意識想松開沈無妄的手,卻被他反手握緊。

沈無妄低着頭,淺褐色的眼睛看着她,吸引人沉淪,他輕聲道:“葉掌門問你是否要與謝兄解除婚約。”

桑慈重新擡起頭,下意識又看了一眼謝稹玉,卻在對上他視線的瞬間轉開目光,重新看向沈無妄。

沈無妄的眼神包容,不像謝稹玉那般直勾勾的深沉,他的神情溫柔,春日杏花一般柔和,桑慈漸漸的,漸漸的,又沉醉甚至迷失在這樣一雙眼睛裏,忘記了所有。

她的心怦怦直跳,下意識垂下了眼睛。

桑慈沒看到一旁一直盯着她看的謝稹玉瞬間慘白的臉色,她很快仰頭看向葉誠山,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後,重新仰頭,聲音堅定。

“師伯,我決意與謝稹玉解除婚約,從此恢複成普通同門的關系。”

“我不同意。”

謝稹玉終于說了今日第一句話。

少年幹淨的聲音不同以往的沙啞,卻是同樣的沉斂。

葉誠山正要說話時,桑慈清脆的聲音搶先開口:“謝稹玉,你憑什麽不同意?”

謝稹玉望着她,手指在腿邊蜷縮着,平穩的聲音幾不可見的顫抖,卻依舊沉沉開口:“師叔為你我定下婚約,命我護你周全,我不敢忘師叔遺命……”

桑慈忽然惱怒地打斷了他:“謝稹玉,你喜歡我嗎?”

她神态嬌縱,言辭犀利,一雙杏眼瞪着謝稹玉,臉頰因為生氣泛着紅。

謝稹玉話語一頓,依然直直看着她,卻是長久的沉默,許久後,他動了動唇瓣,“小慈,我……”

可桑慈卻不想聽了,她聲音大了一些,“我和你不過是因為我爹的遺命才綁在一起,你又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

聽到桑慈說不喜歡他,謝稹玉垂下了眼睛。

沈無妄晲着謝稹玉蒼白的臉,唇角無聲翹着,又垂頭往桑慈靠近了一點,氣息似有若無萦繞在她周圍。

“現在是我自願和你解除婚約,你并不算毀約,想必我爹爹也不會怪我,何必再因為婚約湊在一起兩看相厭?”

桑慈的語氣氣呼呼的,帶着點情緒,尾音落得很重。

謝稹玉重新擡起臉看她,反駁:“沒有兩看相厭……”

“那就是我不喜歡你,我讨厭你,我不想看見你,我不能忍受和你還保持着婚約。”桑慈打斷了他,重重說道。

随後趕來的方霜知聽到了這些令人難堪的話,忍不住看向謝稹玉,想要看看他的神情。

畢竟連她這樣的外人聽了心裏都有些受不了。

又何況是和小慈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從小眼裏心裏只有她守在她身邊的謝稹玉?

但謝稹玉只是再次垂下了眼睛,不再吭聲,重新沉默了下來。

安安靜靜跪在那兒,顯得有些木讷,垂下的眼睛,除了臉色比較蒼白外,看不出他此刻情緒究竟怎麽樣。

桑慈不再看謝稹玉,轉眼繼續看身邊的沈無妄,緩了緩情緒後,不自覺聲音都柔和下來,“我喜歡沈師兄,我想與沈師兄在一起,沈師兄待我溫柔又體貼,又是問劍宗天之驕子,出身名門,若是爹爹在,他也會願意我與沈師兄在一起的。謝稹玉能做的事,沈師兄也能做,謝稹玉不能做的事,沈師兄還能做。”

謝稹玉聽着這些,一直挺直了的背漸漸彎了下來,終是露了怯。

他低垂着頭沒吭聲。

桑慈說到這,才轉頭看向葉誠山,她仰着頭,被保護着從未經歷過苦難的一雙眼明亮,沁着糖水一樣甜的聲音卻說着冷酷的話:“掌門師伯,我不想和謝稹玉成為一對怨偶,請師伯準允我和謝稹玉解除婚約。”

事已至此,葉誠山作為長輩也沒有理由再反對桑慈。

雖然這樁婚事是桑謹生前給桑慈與謝稹玉定下,但他同樣也了解桑謹,若是他還在,若桑慈這樣抗拒這樁婚事,若桑慈那樣喜歡沈無妄,他也會同意解除婚約的。

何況,沈無妄是問劍宗周道子的弟子,天賦卓絕并不低于謝稹玉,又待桑慈體貼周到,望向她的眼睛溫柔又多情。

比起沈無妄,他的這弟子謝稹玉确實顯得木讷無趣得多,十六歲的小姑娘不喜歡他,喜歡新來的沈師兄也屬正常。

葉誠山神情嚴肅,“小慈,你決意如此,并不悔?”

謝稹玉終于再次出聲,搶先答話:“師尊,我不同意。”

可此時無人在意他的話,桑慈用比他高,也比他堅決的語氣道:“師伯,我決意如此,不會後悔。“

葉誠山看了一眼謝稹玉,又看了一眼目光一直落在桑慈身上,全身心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沈無妄,心裏還是嘆息一聲。

一時也不知是為誰。

似乎是看到自己的徒弟還想出聲,他沉吟道:“稹玉,莫要強求。”

謝稹玉動作一僵,擡頭看向身側幾乎依偎在一起的桑慈與沈無妄,漆黑的眼睛裏隐約有些紅。

可他很快垂下了眼睛,沒人來得及去看他眼底的情緒。

半晌後,他朝着葉誠山磕了個頭,額頭抵在地上,不起來。

葉誠山假裝沒領悟到謝稹玉那微弱的無聲的反抗,重新看向桑慈,“既如此,那麽……”

“小慈,你會高興嗎?”

謝稹玉卻又開口,他重新起身,擡頭看向桑慈,狹長的鳳眼泠泠似有水意,聲音很低。

桑慈被迫将注意力再次放到謝稹玉身上,對上他的眼睛,她的腦袋有一瞬的空白,思緒好像也停滞了一瞬。

謝稹玉……

“小慈?”沈無妄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眼尾帶笑,神情溫柔。

桑慈再次看向沈無妄,對上他的眼睛時,潮水一般浪濤不絕的歡喜便朝她湧來,幾乎将她淹沒,她害羞地紅了臉。

随後,她一字一句地告訴謝稹玉:“與你退婚,我會高興。”

謝稹玉沉默着看她,收回了視線,再次朝着葉誠山伏下身,頭抵在地上。

“請師尊主持我與小慈的退婚事宜。”

像是認命一般,謝稹玉語氣平靜,并未見半點起伏。

桑慈聽到這話,卻無來由生出一股氣惱,忍不住瞪了一眼謝稹玉。

雖然她知道自己這氣惱實在是沒有道理,但她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沖着謝稹玉重重哼了一聲,轉而也朝着葉誠山伏下身,道:“請師伯為我做主!”

既然雙方都已經同意,葉誠山自然點頭,“既如此,我便代替你爹,替你們二人解除婚約,你們二人婚約就此作罷,以後休要再提。”

話音落下,随着葉誠山擡手往他們兩人身上一揚,婚契無形的約束便在桑慈身上消失了,她有一瞬的心跳加速,但轉而起身時,看到身側靜靜的,溫柔如水地看着她的沈無妄,後知後覺的欣喜朦朦胧胧地漫上來。

像是墜入了甜美燦爛的夢境,不願醒來。

沈無妄看着桑慈滿心滿眼的都是自己,翹起唇角,笑容舒展,語調輕柔緩慢,“小慈。”

這并不是一個獨屬于謝稹玉的稱呼。

卻是如今他對桑慈的稱呼。

小慈、小慈。

沈無妄唇邊笑容深了一些,淺褐色的眼睛琉璃一般倒映着少女的粉腮星眸,笑容似春風拂面,對着少女張開懷。

桑慈害羞地垂下眼睛,柔軟的濃雲般的烏發不似她的脾氣,春水般柔順地從她頸項間滑下去,露出勝雪肌膚,白而潤,纖細脆弱。

他低下身,緩緩攬住了她。

葉誠山看着這一幕,有點心疼還跪在地上頭伏地的徒弟,忽然想到一件事,索性一起說了。

“小慈,你爹曾經給謝稹玉下的那道心誓不如……”

“師尊,這是師叔留給我的東西。”

謝稹玉再次打斷了他,态度強橫。

今日他已有數次打斷自己,這是從前不會不會有的事情,葉誠山忍不住擰緊了眉,但念在今日情況特殊,況他也知道桑謹對于謝稹玉來說不只是救命恩人,更是父親一般的存在,便也就沒再說下去。

這道心誓,本就是桑謹為了防止未來謝稹玉功成名就之後嫌棄傷害桑慈的保障,即便謝稹玉性子沉穩守諾又老實。

他這位師弟,是君子,亦是小人。

桑慈卻最讨厭謝稹玉這樣,左一句因為她爹,右一句因為她爹,想起沈無妄對自己說過的話,深以為自己決定退婚一事是自己這十六年來做的最正确的事情。

“師伯,那我先帶沈師兄去療傷了。”她對葉誠山道。

雖然态度還算恭敬,但對謝稹玉的不滿的情緒也藏在裏面,難免這恭敬就有些水分。

但桑慈自小被桑謹寵愛着長大,嬌縱的性子在流鳴山也是出了名的,葉誠山應付她和謝稹玉這婚事也有些累了,便也沒計較,點了點頭。

桑慈扶起沈無妄,沒再多看一眼謝稹玉,召出一朵蓮,帶着沈無妄就走了。

少女翠色的裙擺在清晨的碧空下,像是水中美麗的青蓮一樣漾開,又轉瞬消失不見。

像是一場夢,夢醒後什麽都沒有。

夏日灼熱的風吹在身上,卻令謝稹玉覺得冷,好像那一日桑師叔帶他上山時被陽光照到的人間溫暖被人一下子攫取了一樣。

“稹玉,既然婚已經退了,便不要再想此事了,回去好好療傷,等明日辰時,你來為師這兒一趟,為師要重新為你擇道。”

葉誠山見謝稹玉白着臉還擡頭眼巴巴看着桑慈離開的背影,沒好氣道。

如今謝稹玉走的是殺戮道,故此他需要不停下山斬妖除魔,手中劍戮不平之事。

而葉誠山此時說的重新擇道是擇什麽道,他也清楚。

無情道,最難修的道,心中無欲無求無愛無恨,與劍合二為一,化身為劍,更能領悟劍意。

謝稹玉收回目光,垂下頭。

“師尊,我不修無情道。”

說完這句話,他沖葉誠山磕了個頭,不等葉誠山開口,便起身往後邊住的雪松居去。

葉誠山難得見這弟子叛逆,竟是一時沒反應過來,只皺緊了眉頭看他離開,眸中有沉思和決心。

半晌後,他回過神來,看了一眼身後的大徒弟,板着臉道:“收拾一下這裏。”

江少淩性子溫吞,雖想替自己小師弟說點什麽,但終究什麽都沒說,着手開始收拾滄冀峰的狼藉。

在現場的溫婉婉和方霜知在這種氛圍下,一句話都沒敢說,直接就愣在當場,沒反應過來時,桑慈帶着沈無妄走了,謝稹玉也轉身離開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沒敢吭聲。

一直到葉誠山甩袖離開這裏,溫婉婉才秀眉微皺,嘆了口氣,道:“小慈和謝稹玉的婚約就這樣解除了?”

方霜知性格火爆,想得倒也簡單,很快就接受了,聳了聳肩,“都鬧成這樣了,不解婚約還能怎麽樣?何況,小慈不是說了嗎,她就喜歡沈無妄,我覺得沈無妄挺好,對她溫柔又癡情。這半年時間,他對小慈如何,你我都看到了吧?确實比謝稹玉那個木頭貼心,不怪小慈要退婚。”

“我就是覺得有些可惜。”溫婉婉還是皺着眉頭,聲音柔和,“謝稹玉對小慈一直很好。”

“剛剛你也聽到了,小慈問謝稹玉喜歡她嗎,他都沉默着,或許他這麽些年對小慈關照也只是為了報恩。”方霜知抱着自己的刀,“話本裏不都寫了嗎,像是他們這樣的湊在一起也不快樂,倒不如這樣散了。”

“也是。”

“不過你覺得謝稹玉傷心嗎?”

“應該吧?”

“剛剛小慈好像都沒問謝稹玉為什麽和沈無妄打起來。”

“是吧,她真的不關心謝稹玉了……”

……

桑慈直接帶沈無妄回了他的住處梅館。

她心裏攢着一股怒氣,不得發洩,從一朵蓮上跳下來後,拉着沈無妄朝屋子走的步子又急又快。

沈無妄倒也不氣惱,仿佛沒脾氣一般軟綿綿地任由她拽着自己走,面前少女裙袖翩翩,一頭烏發不似她嬌縱的性子,此時溫馴地垂在身後,在陽光下烏得發青,濃得像雲。

他的眼睫微顫,眼裏霧氣漸濃,生出濃郁興致,微微眯了眼,露出癡迷神色,輕輕嗅着空氣裏她的味道,終于控制不住地顫栗起來。

他的眉梢挂着興奮。

是這香氣。

濃郁的靈魂香氣。

令魔無法抵禦的氣味。

“沈師兄,你坐下,我看看你的傷口。”桑慈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轉身對沈無妄親昵地嘟囔着,帶着少女的嬌憨。

沈無妄唇畔揚起笑容,順從地坐下,眸光始終含着笑,看着面前的人,忍不住微微傾身靠近一點。

她身上的靈魂味道,香甜可口,令人瘾重沉迷。

沈無妄望着面前的少女,視線寸寸掠過她的身體,夏日衫薄,薄透的紗裙下,隐約可見紅色的細帶,像是小蛇蜿蜒在雪白的肌膚上。

他忍不住動了動放在椅子扶手的手。

“沈師兄,是我弄疼你了嗎?”桑慈疑惑擡頭,目露關切。

她的眼睛天真又有不染塵埃的倔強,此時望着他,眼裏仿佛只有他。

沈無妄卻覺得不夠,他清楚,桑慈的心裏依然有着謝稹玉。

“是有點疼。”他說着,卻是十分餍足的笑,“不過有小慈替我療傷,再疼也不疼了。”

桑慈臉有些紅,她習慣了謝稹玉的沉默,面對沈無妄的情話,總會忍不住臉紅。

謝稹玉……

忽然又想起謝稹玉,桑慈捏着藥瓶的手緊了緊。

但很快她又笑了起來,兩道鮮活的,明亮的眼睛看向沈無妄,帶着一點害羞。

“這是婉婉煉制的丹藥,效果很好,師兄連續吃上三天,保管身上恢複如初。”

“當然了,婉婉做的丹藥有點兒苦,不過沒關系,我做的糖甜,師兄嘗嘗。”

沈無妄偏着頭,殷紅的唇勾着溫柔的弧度,伸手捏着糖,放進口中。

滋味沁甜。

他目光柔和,“小慈,你為什麽喜歡我呢?”

桑慈對于沈無妄忽然問這樣一個問題感到驚訝,她歪着頭看他,眨眨眼,略有些不解:“因為沈師兄待我溫柔體貼。”

沈無妄柔柔笑道:“若是有一天你發現我其實不是那樣的人呢?”

桑慈奇怪他為什麽這麽問,想了想,道:“沈師兄自然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的,我都知道。”

沈無妄輕笑一聲,沒再說話,只含笑看着她。

桑慈處理完他的傷口,屋子裏靜寂了一會兒。

她忽然有種退婚後的不真實感,心裏有些迷茫,她擡頭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道:“沈師兄,我得去劍館上劍課了,晚點再過來看你,你好好休息。”

沈無妄知道,她雖天賦奇差,卻也勤勉修煉,努力想去築基,也沒阻攔,看着她急匆匆離開了梅館。

來日方長。

……

桑慈在劍館泡了一天,其實她自己也搞不懂怎麽了。

明明和謝稹玉退婚是她心裏盼望着的事,可真當他同意退婚後,她又忍不住生氣。

她擔心自己的情緒會影響到沈無妄,才借口要修煉,急急忙忙從梅館跑了出來。

從劍館再次出來時,已經是黃昏,霞光鋪滿整座流鳴山。

桑慈覺得今日的自己特別累,比往常修煉都要累,渾身又黏糊糊的,她都沒心思找霜知和婉婉去膳堂,便直接往慕樓峰回去。

從劍館回去,會經過滄冀峰。

盤腿坐在一朵蓮上,桑慈忍住沒往那兒看一眼。

哼!

謝稹玉都同意退婚了,和她沒什麽關系了,也就是一個沒關系的師兄,又有什麽好看的!

桑慈越想,越憤憤不平,加快了一朵蓮速度,快速回了慕樓峰,連梅館都沒拐一拐。

回去後,她便去了浴房,那兒有連接着後山泉水的浴池,冷熱皆有,脫了衣服後,她便将自己泡了進去。

本想洗過澡去梅館看看沈師兄傷勢如何了,可桑慈今日真的太累了。

她打算去床上眯一會兒,等醒來再去看沈師兄。

在這之前,她吃了一顆洗靈丹,這是她偷偷下山時買的,據說每次睡前吃能增強靈根,盡早築基,她已經連續吃了三天了。

桑慈沾了床很快沉沉睡了過去,陷入了黑暗中。

……

“桑慈是我妻,我來替她雪恨。”

……

“小慈、小慈……”

“願有來生。”

……

“謝稹玉、謝稹玉!”

嗚嗚,嗚嗚。

外面一聲驚雷,桑慈哭着從夢中驚醒,猛地坐起。

雷光劈下來時,照出她驚恐悲極的神情,眼圈通紅,面色蒼白,眼淚汩汩淌在面頰上,唇瓣泛着金色。

“轟——!”

驚雷不停,黑夜驟亮,桑慈大口大口呼吸,瞪大的眼睛一時接受不了這樣刺眼的光。

周圍太亮了,她從黑暗裏來,這裏太亮了。

亮得她恍惚。

她茫然地轉頭看四周,熟悉的水紅色床幔,熟悉的擺設,本以為已經在記憶裏久遠得快要遺忘,可看一眼,她的眼睛便不受控制變得模糊。

慕樓峰……慕樓峰。

這裏是慕樓峰。

桑慈渾渾噩噩,精神恍惚,眼睛卻一直在流淚,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裏,分不清現在是不是在做夢。

她的腦海裏都是血,都是謝稹玉的血。

她嗚咽着從床上翻身下來,卻像是不會走路了一樣,腿軟得直接踉跄着跪在地上。

桑慈卻顧不上疼,在地上爬了兩步後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跑。

都說人快要死的時候,會重新見到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候。

在流鳴山……在慕樓峰,就是她這短暫的一生裏最美好的時候。

“轟——!”

又是一道驚雷落下,照亮了桑慈蒼白的臉,外面的雨很大,她走入雨中,恍惚之間,竟是久違地感覺自己還活着。

不再是孤獨地被囚在黑色牢籠裏,不再是觸摸不到任何東西,不再是隐藏在‘她’身後。

她擡起臉看天,伸手接雨水,冰冰涼涼的,混着淚水滑進她嘴裏,有點鹹。

桑慈眨了眨眼,有什麽從腦海裏一閃而逝,可她此時顧不上了。

她顧不上了。

她得去找謝稹玉。

她要在神魂消失前去見謝稹玉,哪怕是最後一面,哪怕現在只是一場夢,一個幻境。

雨水砸出的水坑被她踩踏着,濺出的水花混着雨水瞬間浸濕了她的衣裙,頭發粘在臉上,眼前的一切因為雨簾變得模糊,桑慈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一路飛奔到崖邊時,她縱身一躍的瞬間下意識召出了一朵蓮跳了上去。

從慕樓峰去滄冀峰的路在桑慈腦海裏如此清晰,她也從未有一刻像是現在這樣迫不及待地奔向滄冀峰。

盛夏的日頭總是亮得很快,桑慈到滄冀峰時,天已經泛出灰青色的白。

雨還在下。

桑慈落地時候看到月桂樹東倒西歪,狼藉一片的滄冀峰時,又有些茫然。

但她腳步沒有停,飛奔向後山。

滄冀峰很大,但就住了三個人,掌門師伯住在月桂深處的紫月洞府,大師兄江少淩在最東邊的秋淩堂,而謝稹玉則在最北邊的雪松居。

雨落在枝葉上的聲音,混合着桑慈在水坑裏踩踏的聲音,在靜寂的此刻越發清晰。

到了雪松堂。

桑慈驟然停下腳步,看着這座記憶裏異常簡樸的木屋,從裏到外透出熟悉的窮酸勁兒,院子裏一棵雪松孤零零的枝繁葉茂。

“謝稹玉……”她輕聲喃喃了一聲,竟是有些近鄉情怯。

要不是、要不是她看到謝稹玉為了自己發瘋的那些事,她從來都不知道他對自己的情意那樣濃。

以前她對他也不不夠好。

但是,謝稹玉見到她一定會高興的。

桑慈想着,又期待起來,心砰砰跳着,踢踏踢踏跑上前就推門。

“謝稹玉!”

屋子裏同樣很簡樸,一張床,一張桌子,床上鋪着竹席,青色的薄被折疊得整整齊齊。

裏面沒有人。

沒有謝稹玉。

“謝稹玉?”

桑慈又朝裏走了兩步,試圖在這一眼望到所有的空屋子裏找到謝稹玉。

可是沒有。

桑慈心裏有些急切,她又從屋子裏跑出來。

謝稹玉每日勤勉練劍,除了劍館,就會在雪松居附近的山崖邊練劍,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從不肯放縱一日。

“謝稹玉!”

桑慈在泥水裏跑着,到了山崖邊,只有一片朦胧雨霧,沒有謝稹玉。

一道雷劈下,照出她越發紅腫的眼睛,蒼白的臉。

桑慈沒有猶豫,轉身就往葉誠山住的紫月洞府奔去。

“小慈!”

有人叫住了她。

雨聲敲擊在枝葉上的聲音太過清脆,她一時沒分清那是誰的聲音,身體卻一僵,下意識停了下來,心跳都快了幾分回頭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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