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更

第19章一更

江少淩撐着傘站在身後幾步外, 溫和的臉上盡是驚訝。

他從未看過桑慈如此狼狽的樣子,雨水砸在她挺秀的鼻子,從她臉上縱橫交錯地淌下來, 散亂的發絲緊貼着臉頰, 脖頸,身上翠底繡桃花襦裙髒得不成樣, 裙擺全是泥污。

她赤着腳,甚至連鞋子都沒穿, 兩只俏生生的白玉一般的腳就這樣踩在泥水裏。

桑慈從小被桑師叔疼寵着, 穿衣服講究, 愛幹淨愛漂亮,她芥子囊裏的衣裙多的每日都能不重樣, 精巧的飾物更數不勝數。

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可憐又狼狽地任由自己赤腳踩在泥水裏, 任雨水沖刷着。

“小慈, 你……怎麽了?”

江少淩反應過來,忙上前幾步,将她籠罩在桐油傘下,“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他拿出帕子擦桑慈被雨水淋得青白的臉,低聲碎碎念, “這樣大的雨, 你出來怎麽不撐傘?你的身子可比誰都弱……”

桑慈已經很久沒見到大師兄了,一時腦子轉得也有些慢。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 擡手抓住江少淩的袖子,“大師兄,謝稹玉呢?謝稹玉去哪裏了?”

聽到桑慈問謝稹玉, 江少淩明顯驚訝了一瞬,随即看着桑慈時, 眼神漸漸變得複雜。

他似乎欲言又止。

桑慈着急又問:“大師兄,謝稹玉去哪裏了?”

江少淩仔細觀察着桑慈的臉色,雨水從她濃長的睫毛淌下來,她的眼睛紅腫得不成樣子,此刻睜得圓圓的。

他一時摸不清她在想什麽,又為什麽會問起自己小師弟,斟酌着回答:“師弟這會兒正和師尊在天衍閣。”

天衍閣,是流鳴山衆弟子問道閉關之處。

桑慈來不及想謝稹玉好端端地去天衍閣做什麽,松開江少淩的袖子轉身就要走,卻被他拉住手臂,“小慈!等等!”

桑慈此時心裏急着見謝稹玉,對于江少淩扯住自己很是不耐煩,忍不住擡手想甩開。

“小慈,你有什麽事要找師弟?”江少淩忍不住問道。

桑慈覺得很奇怪,疑惑地回看他。

她要找謝稹玉難道還一定非得有事才能找他嗎?

她就是想找謝稹玉。

雖然天幕是灰青色的,但桑慈慘白的臉上哪怕絲毫的表情,江少淩都能看得清楚。

她急切、期待、煩躁,又帶着一絲極難察覺的隐秘的歡喜。

江少淩回想昨天桑慈跪在沈無妄身邊,對謝稹玉說出的那些難堪的話,一時也有些不解,甚至有些生氣,但他到底性子溫吞,說出口的話也不過就是一句:“小慈,我覺得你如今不适合再去找謝師弟。”

桑慈莫名其妙。

她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她要見謝稹玉上,其他的東西無法占據她此刻的腦子,她完全沒想起來,她只覺得生氣,“我為什麽不适合再去找謝稹玉?”

桑師妹性子嬌縱,脾氣是有點不好,江少淩也已經習慣了,他繼續勸道:“因為師尊有意要謝師弟改修無情劍道,以謝師弟的天賦,如此便能在劍道一途更……”

“謝稹玉才不會修無情道!”

桑慈打斷了江少淩的胡言亂語,表情很兇。

她不懂自己快要消失前怎麽會夢到大師兄,還聽到他說這樣奇奇怪怪的話。

謝稹玉是不會修無情道的,若是他想修,從前有無數個機會。

江少淩被她怼得一噎,對于桑慈對謝稹玉的霸道也是有些氣了,好脾氣的他臉色也有些氣紅了,“小慈,你不能這樣霸道,既然你已經和謝師弟退婚,且你也不給他好臉色,他現在和你沒關系,轉修無情道也沒……”

“退婚?大師兄,你在說什麽?”

桑慈再次打斷了江少淩,盯着他看的眼睛紅紅的,更是古怪。

她怎麽會在臨死前看到這樣的幻象,做這樣的夢?

簡直是太匪夷所思了。

她怎麽會和謝稹玉退婚?她是一定要完成爹的遺願的,怎麽可能退婚?

還有,謝稹玉怎麽會和她退婚?

這不可能的。

江少淩聽到桑慈低聲的喃喃,覺得她有哪裏古怪。

是的,今日的桑師妹太古怪了,整個人濕漉漉的,髒兮兮的,頭發披散着,臉色慘白泛青,可不就是古怪?

他擔心這會兒桑慈過去會影響師尊對謝稹玉的安排,所以緊緊拽住了她,溫聲道:“小慈,你已經和謝稹玉退婚了,原本師尊就想讓他修無情道,他因為和你的婚約才幾次三番拒絕,如今你們婚約已經解除,你應該放手讓他在修煉一途更好地走下去,他天賦卓絕,又勤勉修煉,未來可期。”

桑慈這次耐心聽完了。

瓢潑雨水順着她脖頸往下淌,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仰起臉看江少淩時,桑慈用力眨了下眼睛,将眼睛裏的水擠掉,忍不住反駁他這荒謬的說法,“大師兄,我怎麽可能和謝稹玉退婚?這不可能的,且不說這是我爹爹遺願,再者……”

“昨天,就在滄冀峰,前面的月桂林,謝師弟和沈無妄大打出手,這裏的月桂樹都被他們兩個的劍氣蕩平了,沒剩下幾棵好的,我昨日收拾了半天。”

說到最後,江少淩慢吞吞的語氣多少帶點埋怨了。

“沈無妄?我和謝稹玉的事關沈無妄什麽事?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他怎麽會在這裏?”

桑慈聽到‘沈無妄’這三個字,身體瞬間緊繃了,更覺得匪夷所思。

她的神魂消散前,為什麽會見到這麽離譜的事情?沈無妄怎麽可能出現在流鳴山?

桑慈提起沈無妄時的神情太奇怪了,憤怒又疑惑、茫然。

江少淩若不是親眼見證了這半年來她與那位見雪公子的親密往來都要懷疑桑慈不認識沈無妄了。

他嘆了口氣,語氣溫和又無奈,“小慈,你與沈無妄情投意合,你喜歡他,因此才要退了和謝師弟的婚約,至于沈兄為何會在這裏,半年前,沈兄下山歷練游學,來了流鳴山。”

她和沈無妄情投意合?

她喜歡沈無妄?

沈無妄下山歷練游學?

桑慈聽得腦子都亂了,下意識反駁:“不可能,這不可能,簡直荒謬,我怎麽可能……”

可她反駁的話剛說到一半,腦袋便一陣刺痛,一些陌生的記憶湧入腦子裏。

她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捂住腦袋,蹲下來,死死咬着唇,很是光火,唇瓣顫抖,“不可能……不可能呀!我怎麽會喜歡沈無妄!?這不可能……不可能的……”

江少淩看出桑慈的情況不對,渾渾噩噩的,不知是陷在夢魇裏還是什麽。

他忙跟着蹲下來,“這怎麽不可能呢?小慈,你說謝師弟他木讷又無趣,和他說話他總是半天悶不出一個屁來,笑也不怎麽笑,總是安靜得跟個木樁子一樣,不像沈無妄,他長得俊美,又待你溫柔多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麽都懂,和他在一起,你很開心。”

桑慈腦海裏已經有了相應的畫面。

沈無妄挑飛謝稹玉的劍,她氣勢洶洶去找他,原是準備罵他一頓,為謝稹玉出頭。可見了人,不論她說什麽,沈無妄都溫溫柔柔地看着她,還承認是他做得過分,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後來,後來沈無妄經常來找她,還會指點她劍法,漸漸的,他們越來越熟稔。

沈無妄有頭疾,發作時總是面色慘白,頭疼欲裂,那時候會顯得特別脆弱,總喜歡靠近她,讓她幫忙揉捏頭。

沒法再回憶下去了。

桑慈捂着腦袋,不解,茫然,崩潰……

只覺得頭痛欲裂,腦子裏像是被人拉着一根筋一樣,只要一想到沈無妄,腦子裏都是他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她明明……明明以前那麽護着謝稹玉的,就好像、就好像她對謝稹玉的親昵,都轉到了沈無妄身上。

可是怎麽可能呢?

桑慈抓着自己頭發,眼睛直愣愣的,嘴裏呢喃着,“這不可能,我怎麽會喜歡沈無妄……難道說是‘她’做的?不對……不對……‘她’已經魂飛魄散了,謝稹玉親手殺死了‘她’,對、對,現在我是在自己的夢裏,神魂消散前再看一看曾經最開心的時光……不對、不對!”

喜歡沈無妄怎麽會是開心的時光?

錯了,全都錯了……

全都錯了!

桑慈忽然擡起臉,青白的臉上,兩頰異常的紅,一雙眼睛也極亮,她反手抓住了江少淩的手臂。

夏日衫薄,江少淩覺得桑慈手上的力氣大得驚人,死死鎖住了他的手,他正要開口說話,随後,令他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啪——!”桑慈握着他的手,狠狠打了她自己一巴掌。

江少淩為人溫和,從未對下面的師弟師妹有過矛盾,一時傻眼了,“小慈?”

“疼……真的很疼……”桑慈的意識漸漸歸攏,“對,摔下床時,就是疼的,做夢不會那樣疼。”

她的眼睛也越來越亮,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興奮得面色通紅,她腦子裏的回憶越來越多,“大師兄,現在是什麽時候?按照凡塵時間來算,如今是什麽年?現在幾月?”

“元庚十九年七月初七。”江少淩奇怪桑慈的問題。

元庚十九年七月初七。

元庚十九年七月初七!

桑慈一下站了起來,把蹲在地上的江少淩差點撞倒,桐油傘嘩啦倒在地上,邊緣壓進了泥水裏。

她淋着雨,雨水在臉上淌着,分不清那到底是淚還雨,“還有三個月,還有三個月我和謝稹玉行合籍昏禮。”

“我要去找謝稹玉!”

別的什麽都不重要了。

現在都不重要了!

“我要去找謝稹玉!我現在就要見他!”

江少淩站起來想要攔,但桑慈速度很快,轉身召出一朵蓮,靈活地跳了上去,甩了他一臉泥點子。

“小慈!”

他撐着傘在後面追了兩步,只見眨眼間,桑慈的身影就在灰青色的雨幕裏消失。

想了想天衍閣有師尊在,便沒追上去,彎腰從地上撿起桐油傘,想起剛才小慈又哭又笑的場景,想不明白。

只嘀咕一句:“女子善變,尤其小慈。”

……

天衍閣在流鳴山最高的山峰上,是一座孤峰,取清靜之意,周圍山峰都不住人,不置洞府。

桑慈以極快的速度上去,到了後,又急匆匆從一朵蓮上跳下來,飛奔向天衍閣大門。

大門緊閉着,外面繪有法陣,桑慈就算是把門拍得哐哐響,裏面的人也不會聽見。

她想起江少淩說現在掌門師伯正讓謝稹玉重新擇道,如果她不阻止,謝稹玉很可能就要轉修無情道了,頓時就着急起來。

無情道,當今修仙界修此道的人其實不多,最後能修成此道的人更是屈指可數。

因為修無情道的修士需要斷情絕愛,心中無欲,更需要堅守道心,因此,往往還要渡一遭情劫,徹悟之後從此徹底成為無情無愛一心向道的修士。

可是能渡過情劫的修士卻極少,鳳邱刀宗曾有一位師祖驚才絕豔,天賦絕倫,他修無情道,殺妻證道,最後卻痛悔莫及,堕入魔道,如今還被關在鳳邱地牢裏。

謝稹玉、謝稹玉雖然道心堅固,但是,但是他不可能斷情絕愛的。

否則當初在她被奪舍後,他有很多個機會修無情道,那能令他更強。

桑慈站在大門外,卻進不得半步。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雨水将她的手沖刷得發白發皺,顯得愈發無力。

現在她不是那個換取了江珠溪純淨靈根的‘她’,她靈力低微,至今還沒有築基,天衍閣的法陣,她撼動不了半分。

桑慈有些無措。

“謝稹玉!”

她沖着裏面喊了一聲。

但周圍靜悄悄的,只有雨水砸在樹葉泥地裏的嘩啦嘩啦聲。

桑慈已經無數次感受到,她太弱了。

當初如果不是她太弱,也不會被‘她’奪舍,謝稹玉也不會為了她和‘她’為敵,和全修仙界為敵。

他也不會那麽早就死。

爹爹說過,以謝稹玉的天賦,将來活個老王八的壽命是沒問題的。

或許……

桑慈看着天衍閣的門,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她眼中閃過遲疑和猶豫。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才讓她回到了過去,但或許、或許她現在和謝稹玉斬斷關系才最好?或許謝稹玉修無情道,才是對他最好的選擇?

桑慈雖然心情有些低落,但她很快頭腦清楚起來,假如沒有她這個累贅在後面拖着,謝稹玉未來一定能更好。

至少不會那麽早死。

上輩子,‘她’帶着系統,在三個月後她和謝稹玉的合籍昏禮上奪舍了她。

如果這輩子這件事還會發生,那麽,或許楊姝還會在三個月後的那個時間到來。

如果這個時候,謝稹玉已經轉修無情道與她斷了關系了,那麽,假如無用的她再次被奪舍,這一次謝稹玉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可是、可是……

桑慈咬緊了唇。

可是她舍不得丢掉謝稹玉。

如果,如果這三個月,她做好防備,将護魂咒練好,再用比以前更勤勉的态度修煉,她或許有能力掙紮抗拒,不再被奪舍占身。

可是她沒有一根好的靈根,難道要像‘她’一樣奪人靈根嗎?

不行的,絕對不行。

而且,三個月的時間真的太短了,所以,或許三個月後,她很大可能還是會被奪舍。

所以,謝稹玉修無情道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他雖然是個木頭,但性子沉穩,道心堅固,別人轉道修無情道或許不會成功,但謝稹玉一定會成功。

他做什麽都能行。

謝稹玉一定會成功!

桑慈咬了咬牙,看着那扇天衍閣的大門,再後退一步,她不該去阻攔掌門師伯。

她強迫自己轉過身,強迫自己冷靜一點,想想別的事情。

比如,想想沈無妄。

對,沈無妄怎麽會這個時間出現在流鳴山?上輩子他一直在問劍宗,直到‘她’去問劍宗,他們才遇到。

還有,沈無妄怎麽會和她走那麽近?

之前的她,是她自己嗎?

如果不是她自己,而是‘她’提前來了,那這半年來,謝稹玉不會那麽平靜,上輩子他在昏禮當夜就發現‘她’不是她,這輩子不會至今沒發現。

所以,這半年,難道就是她自己?

桑慈腦子很亂。

“吱呀——”一聲,身後的門被人打開的聲音忽然響起。

毫無預兆。

桑慈一下頓住身形,身體反應比她腦子更快,她一下轉過了身,眼睛直直地仰起看過去。

出來的人是掌門師伯。

掌門師伯依舊是一身藍色道袍,灰白相間的發,俊朗的臉因為常年板着,眉心有道深深的川字痕,看到她後,師伯的眼中出現訝異,随即眉頭皺得更緊了。

“小慈,你怎麽在這兒?”

現在天還未大亮,還下着暴雨,地上都是泥水,葉誠山沒想過會在此時在這裏看到桑慈。

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小姑娘渾身都濕透了,裙擺都是泥漿色,頭發全粘在臉上脖子裏,狼狽地站在那兒,眼睛紅腫,白皙的右臉還有個巴掌印。

再不是從前漂漂亮亮,鮮活明豔的嬌俏樣子。

“掌門師伯。”桑慈随便喊了一聲,便眼巴巴地朝他身後看。

葉誠山想到跪在裏面的那冥頑不靈腦袋就是塊榆木的徒弟,眉頭就擰得更緊了。

“雨下那麽大,不會到這兒來避雨?”他板着臉道,語氣有幾分呵斥。

桑慈朝着掌門師伯的身後看了一眼,拎着浸了雨水後變得沉重的裙擺,踩着雨水走過去,一路穿過已經解開的法陣,走到廊檐下。

她一邊用手擦着臉上的雨水,一邊忍不住往天衍閣裏面看。

可惜裏面很暗,什麽都看不清。

“來找稹玉的?”葉誠山看着她,眉頭緊鎖着。

桑慈重新看向葉誠山。

看着掌門師伯威嚴的臉,她忍不住想到上輩子他對謝稹玉的恨鐵不成鋼,想到了他将謝稹玉驅逐出流鳴山,想到了他最後他和魔頭站在一起對付謝稹玉的樣子。

說不埋怨、甚至是說不恨是不可能的。

要是掌門師伯那時能堅定地站在謝稹玉身後,或許謝稹玉不會就那樣死了。

掌門師伯是謝稹玉的師尊,怎麽能就因為他‘犯了點事’就這麽将他驅逐?!

桑慈剛重生回來,脾氣很大。

哼!

“師伯,我進去找謝稹玉。”桑慈這語氣多少有些不恭敬了,甚至算得上甩臉子。

葉誠山:“……你等等!”

“師伯還有什麽事?”桑慈學着葉誠山的樣子,轉頭對他板着臉。

對于自己師弟留下的寶貝女兒,葉誠山向來也算是疼愛有加,對之向來寬容,只是,“小慈,你既與稹玉退婚,往後就不要來找……”

“師尊!”

閣內一聲急促的聲音打斷了葉誠山。

熟悉的幹淨的嗓音,此時有些沙啞,帶着生病時的虛弱。

桑慈一下回頭。

謝稹玉正動作匆忙地攏着身上的外衫走出來,他的指尖快速系着帶子,卻在擡頭看到桑慈的一瞬間怔住。

桑慈來這裏,已經足夠讓他意外。

他更沒想到她此時是渾身濕淋淋,滿身泥漿地出現在這裏。

桑慈看到謝稹玉也有些怔神,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青年高大峻拔的身形,滿頭如雪的白發,還有冷峻沉穩的俊美臉龐上。

如今的謝稹玉一頭烏發如墨,束成高高的馬尾,順從地垂在腰後,他的身形要更清瘦一些,面容比起後來要稍顯稚嫩些,可輪廓俊挺,一雙眼如冷冷清清的秋水,瞳仁烏黑如漆,不卑不亢。

他朝她望過來時,眼底的冷清便化開了。

但他眉頭卻皺了皺。

桑慈鼻子一酸,剛才理智的分析瞬間抛之腦後了,什麽就讓他修無情道,什麽她離他遠點對他好,什麽只要将來他能活着,全都忘記了。

她只覺得一股委屈漫上來。

“謝稹玉!”

她喊了一聲。

謝稹玉像是終于回過神來,眉頭緊鎖着,“小慈,你……”

他步子動了動,朝她邁來。

桑慈等不及,提起濕漉漉沉重的裙子飛撲着朝謝稹玉跑過去。

明明只有幾步遠,可桑慈卻覺得好遠好遠。

像是那錯過的幾年,她怎麽都不能從黑暗的牢籠裏掙紮出去,便覺得她和謝稹玉的距離那樣遠,碰不到摸不着。

桑慈飛也般地沖了過去,撲進謝稹玉懷裏,用力抱住他的脖頸。

謝稹玉猝不及防,被她撞得身子往後趔趄了一下,卻立刻穩住身形,摟住了渾身濕漉漉的桑慈。

懷中的人全身都被淋透了,透着股雨水的冰冷。

謝稹玉下意識張開懷抱緊了桑慈,低頭看了一眼把臉埋在他懷裏的人。

他遲疑着,喊道:“小慈?”

桑慈不說話,只緊緊抱住謝稹玉。

就像是要将失去的那幾年都抱回來。

她使勁聞着謝稹玉身上的味道,清新幹淨的草木味,混合着降真香,一點草藥味。

他身上好暖,暖得讓人再不想松手撒開。

謝稹玉有些茫然,他擡起臉和不遠處擰緊了眉的葉誠山對視了一眼,又重新垂下了眼睛,輕輕掙紮了一下,“小慈……”

“謝稹玉你別動!你讓我抱一會兒呀!”

桑慈終于出了聲,卻是帶着哭腔,嘶啞地從他懷中傳出來。

夏日衫薄,謝稹玉的衣服早就被濕漉漉的桑慈一起染濕了,兩個人就這樣黏在一起并不好受。

但謝稹玉沒敢再掙紮,他不确定胸口的溫熱是她呼出的熱氣,還是她在哭,順從地讓她抱着,并擡頭再看了一眼葉誠山。

葉誠山眉頭擰得死緊,板着臉不滿地看着死死埋在謝稹玉懷裏的桑慈。

謝稹玉下意識稍稍偏過身體,用背對着葉誠山。

顯然防備心很重。

葉誠山被愛徒這個動作氣了個仰倒,指了指兩人,沒好氣道:“婚約不是兒戲,望自重!”

說完這句,他轉身就走了,畢竟再在這裏待下去,遲早被氣死。

等葉誠山一走,謝稹玉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到桑慈身上,顯然,他察覺出她的情緒不太對勁。

可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漸漸的,他的身體也逐漸緊繃起來,有些不太适應她忽然的親昵,就是沈無妄來之前,她也不會這樣投進他懷裏用力抱住他。

沈無妄……

謝稹玉身體越發僵硬。

好半晌,外面灰青色的天漸漸亮了,雨也漸漸小了一些,砸在樹葉上的聲音滴瀝聲也變小了,他能夠聽到桑慈強忍着沒忍住的小聲抽泣。

他再次有些無措,終于忍不住出聲:“是沈公子出了事?”

這話說出來,一時也不知道是紮誰的心。

桑慈緊緊抱着謝稹玉的動作一僵,忽然從他懷裏擡起頭來,仰頭瞪着他。

“你在說什麽啊?”

她的眼睛也腫成不成樣。

通紅通紅,就這麽瞪着他。

謝稹玉沉默了一會兒,垂着眼睛說道:“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我沒有用殺招。”

他語氣平淡地解釋着昨天的事。

桑慈卻忽然掐了一把他的腰,謝稹玉立刻臉漲紅了,拿手捂着自己的腰,低頭看她時,眼睛都微微睜大了一些。

“誰問你沈無妄怎麽樣了?你這麽關心他,要不要和他拜個把子成為好兄弟?”

桑慈紅着眼睛兇巴巴地瞪着他道。

謝稹玉顯然沒聽出她在說反話,只當了真,又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道:“如果你想這樣的話,我可以。”

“謝稹玉,你是傻子嗎?”

桑慈淚眼朦胧,恨不得打開他的腦子看看,裏面究竟裝的是什麽。

謝稹玉聽了這話,擡起臉朝她看去,像是習慣了一樣,臉上露出些無奈,卻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從芥子囊裏翻出一件灰鼠皮鬥篷,将渾身濕漉漉的桑慈裹住,低聲道:“我送你回慕樓峰,泡個澡,換件衣服,我給你煮點甜湯,別着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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