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桑慈是在醜時快過時才睡着的。
謝稹玉知道她很疼, 往日紅潤的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偶爾忍不了了就會嬌氣又故作兇巴巴地哼兩聲,撓他一下, 分散注意力。
從前她沒那麽能忍, 對于力量雖然渴求,雖然她很羨慕天賦好的人, 但也沒到這種地步,竟是連這種苦都願意吃。
連續半個月的靈根被挖之痛楚, 光是想想, 就很疼。
她心裏藏着些事。
謝稹玉垂頭看着少女睡着後顯得異常乖巧的臉, 他彎下腰來,擡手用手背輕輕碰了碰。
桑慈即便已經睡着, 還是不滿地皺了眉頭, 顯然是不喜這種粗糙的觸感。
他立刻收回了手。
到了此刻, 這半年來一直是飄忽着的心才定了定。
下山時間是卯時三刻,謝稹玉又看了會兒桑慈,緩緩在她身側的地上躺下,卻沒有絲毫睡意,側過身看着她。
夜色安靜, 偶有蟲鳴, 微風吹拂,有幾縷吹亂了桑慈的頭發, 他輕輕伸手撥開。
有這裏的靈氣蘊養着,只要他十四天內回來,她就能脫胎換骨了。
時間眨眼就過, 夏日天亮得快,謝稹玉回過神時, 晨旭已經将桑慈的臉照上一層暖釉色了,令她乖巧之餘多了幾分柔軟。
謝稹玉沒再耽誤時間,起來替她掖了掖被子,站了起來,離開之前,他回頭又看了一眼。
像是要将桑慈此時的樣子印在腦子裏。
從天衍閣出來,謝稹玉直接往下山必要經過的泸月橋飛。
到了那兒,此次流鳴山下山的弟子已經等在那兒了,共有八名內門弟子,外加他和大師兄江少淩。
謝稹玉來得算晚的,其餘人已經差不多都到了,他環視了一圈所有人,忽然擰着眉問江少淩:“問劍宗沈無妄呢?”
他說這個名字時,音調平淡,似乎不夾喜惡,但江少淩為人細膩,自然聽出他的語氣比往常稍顯冷淡。
也是,偷家都偷上門了,怎麽能不厭那沈無妄?
“沈道友說他想和桑師妹道別,去了慕樓峰。”江少淩走過來,顧及到謝稹玉臉面,這話說得很輕,還打量着自己這師弟的臉色。
但顯然他這師弟平和的面容一如既往因為桑慈而微變。
慕樓峰此刻當然是沒有人的。
謝稹玉皺了皺眉,沒吭聲。
他安靜抱劍閉眼等在一側養神。
內門弟子們雖然都崇拜這位十七歲就揚名天英榜的謝小師叔,但礙于謝小師叔不愛說話,尤其此時他還閉目養神,便都不敢打攪他,只圍在江少淩身側。
然江少淩此時對謝稹玉和桑慈的事更感興趣,溫和地敷衍了這些弟子們後,便幾步走到謝稹玉身側。
他想起那天大雨中桑慈臉色蒼白渾身泥濘的樣子,忍不住好奇,低聲問:“師弟,你與小慈現下究竟如何了?我昨日見霜知與婉婉,好似小慈這兩日都不曾與她們有聯系。”
說完這話,止不住內心八卦的江少淩便眼巴巴看着謝稹玉。
謝稹玉不愛說話,除了對桑慈外。
所以聽到江少淩這問題也只是睜開眼看了他一眼,沒坑聲。
江少淩溫吞的嗓音都帶了一分急迫:“師弟,憑咱兩的關系,這有啥不能說的?實話說,我也覺得小慈和你退婚過分了,她要是……”
“我答應了。”謝稹玉打斷了江少淩。
江少淩一時愣住,搞不明白這話意思。
謝稹玉難得多說幾個字:“是我答應和小慈退婚,她沒錯。”
江少淩也是無言一瞬,又問:“那現在?”
謝稹玉就閉上嘴不願多說了,氣得江少淩差點張嘴罵人,最後只好捏捏鼻子走遠一點。
離說好的出發時間還剩下一刻鐘了,如今只剩下沈無妄沒來了。
而沈無妄此時卻站在了雪松居門口。
昨夜他去了慕樓峰,卻不見桑慈。
他躺在桑慈的床上,在她的香氣裏朦胧欲醉,欲念橫生,幾次動情,迫切地想見她,從月上柳梢,到日出東方,卻不見她歸來。
終于快到下山時間,他忍不住出來尋她。
雪松居裏,果然都是她的味道。
沈無妄衣袖輕輕一拂,推開了緊閉的房門,空氣裏桑慈的血味從謝稹玉的床榻傳來。
他唇畔微微勾起,含着笑走近那張連薄被都沒有,只有一方枕頭的床,眯着眼聞了聞,在枕頭上看到一根斷發。
沈無妄捏起那根斷發,慢吞吞纏繞在指尖,笑出聲來。
“真不錯。”
他揉捏着手指,語氣像是面對新鮮事的興奮,呢喃着,“謝稹玉帶她去了哪兒呢?總在這流鳴山上吧……”
沈無妄彎唇笑着,慢慢吞吞從雪松居出來,走了幾步後又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
“有意思。”
他依舊含着笑,輕笑一聲。
沈無妄沒有召出劍,轉而朝葉誠山住的紫月洞府走去。
……
卯時三刻,沈無妄沒來。
江少淩收到了葉誠山的傳信,擡頭對一旁的謝稹玉道:“沈道友這次不會跟我們一起下山,問劍宗那邊派了他師兄楚慎主帶隊,和其師妹李扶南一道。”
楚慎是周道子的親傳大弟子,劍道天賦在謝稹玉出世之前以剛猛霸道聞名,人稱劍霸,目前在天英榜排名位于謝稹玉之上,排第一。
而李扶南是問劍宗三長老師長意的親傳弟子,天英榜第四。
這兩人實力當然是足夠去對付那準妖王級別的水妖的,畢竟,沈無妄一年前才爬上天英榜第六,而楚慎和李扶南在天英榜榜上有名已有十多年。
“咱們走吧。”江少淩收了傳信玉簡,對謝稹玉道。
“他為什麽忽然不去了?問劍宗定下的人不是他嗎?”一直安靜等着的謝稹玉卻忽然皺了眉頭。
“說是身體有傷,怕影響大局,無妨,不影響大局,何況楚慎和我也熟。”江少淩拍拍謝稹玉肩膀。
可謝稹玉卻抿着唇,偏頭對江少淩道:“師兄,你等我一會兒。”
這話說完,他又頓了頓,“你們先走,晚點我跟上來。”
江少淩愣了一下,就看到謝稹玉召出了小行劍就要走,趕忙追了兩步,“這個時間你還要做什麽去?”
但謝稹玉早就禦劍飛走,恐怕連他尾音都聽不到。
江少淩站在原地想罵又礙于教養罵不出口,不用多說,肯定是因為沈無妄留下來,他這師弟不放心小慈。
“江師叔,那我們現在走嗎?”
內門弟子小聲問道。
江少淩的聲音還是溫和的,但多少多了點氣勢:“走啊,沒聽你們謝師叔說嗎,讓我們先走。”
他一招手,已經躍然劍上,其餘弟子忙也召劍,一行人跟在江少淩身後下山。
此次要捉的水妖靠近東海,離青陵仙府近,卻離流鳴山遠,他們可耽誤不得時間。
謝稹玉先回了一趟滄冀峰紫月洞府。
葉誠山本在洞府內吃茶,見到他回來,一口茶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謝稹玉在葉誠山開口前先行了一禮,随後就問道:“師尊,你沒告訴沈無妄小慈在天衍閣吧?”
一聽又事關桑慈,葉誠山臉色多少難看,一把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
“你就為這事耽誤下山任務跑來我這兒?”葉誠山語氣不善,帶着失望。
他甚至再一次後悔,後悔在桑謹将這謝稹玉送到他這兒時沒有讓他直接修無情道,世間多少修士因情字受困,他屬實不願自己的小徒弟因為桑慈耽誤。
謝稹玉只看着葉誠山,低聲道:“師尊……”
“為師難不成是如此不守信之人嗎?”葉誠山打斷了謝稹玉,語氣不善。
謝稹玉聽罷,默默對葉誠山又行了一禮,随後轉身離去。
“站住!”葉誠山忙叫住他,“你是不是要去找沈小道友?”
謝稹玉只低聲說:“師尊放心,我不會再打架。”
說完,便自行離開。
葉誠山拿他無可奈何,這小徒弟雖對他尊敬有加,但實則很有主意,偏又是個沉默寡言的木頭,半天悶不出一句話,罵他都嫌沒勁,他這個師尊再擺出威嚴的架勢都唬不住他。
謝稹玉從紫月洞府出來,禦劍往梅館飛了一段距離,忽然停下,看了一眼天衍閣的方向,擰緊了眉,終究不放心,沒轉道去梅館,而是去了天衍閣。
他可在天衍閣自由出入,不受法陣影響,是葉誠山給他的特例。
到了天衍閣,進入法陣,在花團錦簇的天衍峰上見到了窩在他被褥裏縮成一小團的桑慈。
她依舊如他走時那樣,睡得乖巧,柔順黑亮的長發纏繞在脖頸裏,大部分散開在被褥上。
臉色也依舊是蒼白的,被剝除靈根後的虛弱顯而易見。
謝稹玉上前一步,彎腰小心翼翼将她喊醒,“小慈,醒醒。”
桑慈昨夜一直不願意入睡,她怕自己睡着又會回到黑暗裏,她怕重生是自己幻想的,她怕謝稹玉死了,可她太累了,謝稹玉死後,她一個人不知道在黑暗裏多久,她沒有再睡過。
後來終究在蟲鳴草香中,在身體疲憊的疼痛中,在謝稹玉陪伴的安心中漸漸睡着。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過了,當謝稹玉的輕聲呼喚在耳旁響起時,桑慈第一反應是害怕。
害怕自己還被困在黑暗裏,聽到了謝稹玉絕望的低喃。
她一下驚醒。
睜開眼睛時,她兩只眼睛不自覺沁出水意,驚恐而悲傷,直直地映入眼前人眼底。
謝稹玉單膝跪在地上,看到桑慈醒來的一瞬間雙眼含淚,惶恐又無助,頓時心裏莫名一絞,低聲道:“小慈,是我。”
做噩夢了嗎?
桑慈的目光逐漸聚焦,謝稹玉的臉在眼前逐漸清晰,她一下擡起胳膊摟住了他脖子,一把拽住他抱緊。
謝稹玉僵硬着身體任由她抱,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一只手将她從地上摟起,輕拍着她的背,在她耳旁輕聲說:“小慈,穿衣服,我帶你下山。”
“下山?”
桑慈聲音裏還帶着一些哭腔,她迷茫了一瞬,渾渾噩噩的腦子逐漸清醒,想起來今日謝稹玉要下山,她有些迷糊,“帶我下山?我不去,我就在天衍閣等你。”
準妖王級別的妖物,謝稹玉帶着靈根剝除的她簡直是讓她做最大的拖油瓶。
這段時間她就在天衍閣好好養着。
謝稹玉卻已經開始動手給她穿衣服,一邊道:“沈無妄這次本代表問劍宗弟子與我一道下山,但臨出發前,他忽然言身體不适,問劍宗換了楚慎帶隊。”
一聽到沈無妄三個字,桑慈立刻完全清醒,一邊配合謝稹玉伸展手臂,一邊皺眉:“他怎麽忽然就不去了?”
真煩人!
沈無妄這宵小狗物!
他要跟着謝稹玉一起下山,她還擔心他會對謝稹玉不利,現在他忽然不下山她又要擔心他是不是要搞事!
火速穿好衣服,頭發也簡單綁了一下,收拾好這裏的東西,謝稹玉還給桑慈披上披風,就要攬着桑慈上自己的劍。
他的劍可以比一朵蓮更快。
可桑慈卻皺緊了眉頭:“我真要跟你下山?我現在不适合下山。”
雖然沈無妄在流鳴山,但她要是留在天衍閣內,沈無妄如今應當不能拿她怎麽樣。
桑慈很懂事也很理智道:“我留在這裏等你回來。”
謝稹玉看她一眼,悶聲道:“小慈,你說他欺你。”
桑慈:“……”
那确實,他對她有所企圖是肯定的。
誰讓她這麽好看!
但此時桑慈無法反駁謝稹玉的話,只倔強堅持:“我不跟你下山,我要留在天衍閣!”
謝稹玉看着她:“栗子燒雞紅燒獅子頭玉米炖排骨小雞炖蘑菇油焖大蝦糖醋肉。”
他聲音平淡,語氣沉穩。
桑慈:“……”
可惡!要是從前,她轉身就走,可是她在黑暗裏太久了!
桑慈兇巴巴地瞪着謝稹玉,試圖以此來掩蓋自己此時被說服的心思,并依舊堅持着:“別想誘惑我!”
小行劍就繞着他們轉來轉去,好似急迫。
“小慈,你不會是累贅。”
謝稹玉忽然偏頭低聲說了一句,接着略顯強硬地攬着她跳上了劍。
說不清楚是為什麽,他總覺得把桑慈一個人留在這裏會後悔。
哪怕是天衍閣。
桑慈哪裏掙紮得掉少年的鐵臂,先不說他那因為常年練劍硬邦邦的身體,就說現在她沒有靈根如此虛弱,本就沒有力氣。
聽到謝稹玉的話,她覺得她的眼睛又要酸了。
但她可不想哭。
所以被迫上劍,她極力給自己挽回尊嚴:“我不饞,我只是修為低,需要進食!”
“嗯。”
謝稹玉深以為然。
桑慈:“……”
從天衍閣到泸月橋是會路過梅館的,謝稹玉繞道而行,行了遠路。
在雲霧間穿梭看到泸月橋時,桑慈猶豫了一下,靠在謝稹玉肩膀,“我真的要跟你下山嗎?”
“嗯。”謝稹玉應聲。
桑慈忽然就後悔了,“早知道昨天晚上不拔靈根了……還沒找到聞人師叔說鍛體的事,你這兒有鍛體基礎功法嗎?”
謝稹玉無奈,心道也阻攔不住你,“有。”
劍修越高境,對身體要求也越高,他也修了鍛體的功法。
桑慈餘光就掃到他的表情,立刻就兇他:“我不是後悔!”
離他們大婚就三個月了,有這法子她還覺得慢呢,哪能後悔!
她起碼要築基。
三月內,她起碼要築基!
謝稹玉嗯了一身,替她攏緊了披風,順着她的話,“不後悔。”
流鳴山漸漸在身後遠離,桑慈回頭看了一眼,這會兒後知後覺,“我還是第一次跟你下山去捉妖呢。”
是啊,第一次。
她修為低,是不能夠随意下山歷練的,她每次下山也就是去安全的凡俗城池小鎮吃吃逛逛。
“等以後,我帶你一起下山捉妖。”謝稹玉的聲音在風聲裏輕輕送到桑慈耳旁。
這話其實桑慈沒少聽。
從前他就總說。
但是每每他這麽說,她都要生氣,氣他故意奚落她修為低,氣他是不是在嘲諷她到現在沒築基,氣他這氣他那,非得把他折騰一番,再讓他好好賠禮道歉才行。
那時她看着心高氣傲,但偏偏無人時總自卑抹淚,謝稹玉一句話說得不對,她就要忍不住對他發脾氣。
這會兒她終于能夠安安靜靜地聽出謝稹玉話語裏的真心。
他就是個木頭,不會說好聽話。
但他說的都是實話。
謝稹玉說完有些後悔,他總忘記,每每自己這麽說,小慈總要生氣。
“嗯!要去好多好多地方!”
卻聽桑慈眯着眼悠悠道,興致勃勃。
謝稹玉偏頭看了她一眼,只覺得這兩日,小慈有什麽不太一樣了。
“我們要去哪裏?”桑慈又問道。
“水妖在東海一處村子活動,去那兒,我禦劍帶你入凡世,之後我們坐馬車。”
為了不影響凡世秩序,修士在凡世有多條法規要遵循,若是違背,則由各宗門的戒律堂、罰罪司捉拿懲治,是修仙界與凡世皇族共同定下的條約。
其中最重要的有兩條,一修士不得在凡世濫用術法,二修士不得參與皇權更疊。
“那坐馬車要多久,會不會耽誤你事?”桑慈眉頭一皺就問。
要是只謝稹玉一人,他肯定騎馬了。
謝稹玉:“不耽誤,晚上帶你飛。”
桑慈一聽,愣了一下,震驚得無與倫比,她偏頭盯着謝稹玉看,這還不算,還伸手掰過他的臉左看右看。
謝稹玉的劍還禦得穩穩當當,但顯然心沒那麽穩穩當當,他被迫低頭垂眸看桑慈。
“小慈……”
桑慈看着手裏這張臉無論自己怎麽扭曲都是謝稹玉,實實在在的謝稹玉。
她發出震驚:“謝稹玉,你不老實!”
白天按法規行事,晚上偷偷禦劍飛,這種事難道不是她這樣的人才做的嗎?
謝稹玉難道不是不是那種早晚都恪守規則的人嗎?
看着桑慈不敢置信的眼神,謝稹玉微微一哂,心道,他也沒說過他老實。
桑慈忽然覺得自己對謝稹玉了解不夠。
但她認為這不是她的問題,她哼了一聲,語氣裏有埋怨:“都怪你在山上的時間太少!”
謝稹玉聽懂桑慈的意思,又低聲笑了一下,沒做聲。
……
沈無妄處理好和問劍宗楚慎交接的事宜後,當然其實也沒什麽好交接的,畢竟他還沒離開流鳴山去東海,便去了一趟慕樓峰小廚房。
他心情頗好地替桑慈煮了一碗紅豆甜湯,又煮了一些別的菜。
桑慈愛吃甜,紅燒肉都要比別人多放兩勺糖。
沈無妄慢條斯理地整理食盒,從廚房出來,施了一個清塵術,潔白的衣衫上幹淨無垢,這才踏劍而上,直往天衍閣飛。
整座流鳴山,只有那個地方不能随意進入。
謝稹玉離山,桑慈不在慕樓峰,方霜知和溫婉婉不知其所蹤,而她修為低,不會下山。
所以,只可能在天衍閣。
據說天衍閣連通流鳴山秘地天衍峰,只有天衍閣法陣可傳送過去,是流鳴山靈氣最濃郁的地方。
到了天衍閣外,沈無妄落地後,閉上眼嗅了嗅空氣裏殘留的桑慈味道。
混合着令人厭惡的謝稹玉的臭味。
沈無妄擡手輕輕一揮,氣味消散,薄而軟的唇瓣這才翹了起來,琉璃珠一樣的眼睛裏流露出滿意。
他繞着那法陣打量了一會兒,擡手在掌心裏繪下了反陣,再以靈力輕輕往前一推,便施施然上前推開了門。
法陣沒有絲毫波動。
沈無妄進去後,又繞着裏面的法陣盯了一會兒,同樣在掌心繪下一個反陣,輕輕一推。
法陣入口瞬間打開,他擡腿跨入。
滄冀峰紫月洞府內的葉誠山微有所感,往天衍閣方向看了一眼,皺了皺眉,用心感受了一下,又收回了心神。
天衍峰風景秀麗,芳草萋萋,靈氣充沛。
微風拂來,沈無妄白色的寬袖大袍被吹得顫動,而他臉上的笑意也在看到面前空無一人的天衍峰時驟然消失。
這裏同樣有桑慈的氣味,被靈氣蒸騰得香甜誘人。
甚至拂一拂空氣都仿佛能觸摸到她柔軟溫暖的皮膚。
顯然,桑慈果然曾在這裏停留過,時間還不短,一晚上?
沈無妄冷了臉,淺褐色的瞳孔在晨旭下泛着幽光,食盒早已經摔在地上,精心烹調的食物撒了一地。
謝稹玉将她藏去哪裏了?
莫非,謝稹玉也重生了?
沈無妄輕笑一聲,心中生出興味,他取出桑慈留下的那方帕子,那布料柔軟如少女的肌膚,上面浸透了桑慈的味道。
可惜此時這手帕淩亂不堪,桑慈的味道也被他的味道浸染,滿是污漬。
他遺憾地将帕子燒成了灰,微笑着呢喃:“髒了,得找小慈要新的呢。”
又一陣風吹來,天衍峰上只剩下一點點灰燼,慢慢被風吹向各處。
……
“阿嚏——!”
桑慈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她忍不住蹭到車門那兒,打開一扇門,靠在那兒和謝稹玉說話,聲音有些無力,甚至還帶了些鼻音,“謝稹玉,到哪兒了啊?”
謝稹玉正趕車,聽到她的聲音便回頭,立刻伸手攬住靠過來的她,低聲道:“進去躺着。”
他的聲音有些緊張。
桑慈搖了搖頭,從馬車裏出來,坐到他身側,略有些興趣但也不大地看着四周。
此時日頭正烈,按照謝稹玉說的,他們馬上進入靠東海最近的華邕城,等天黑後從那兒出發,今晚上一朵蓮飛一個時辰就能到東海小鎮和其他人彙合了。
這一路上花了五天,就如謝稹玉說的,白天馬車慢慢晃悠,桑慈在車裏開始修鍛體功法,鍛體可無須靈根,首先從呼吸吐納上改變體質,正适合如今身體虛弱的她,幾日下來,身體已經沒之前剛拔除靈根時虛弱了。
晚上他們就坐在一朵蓮上,就是晚上坐在一朵蓮上,她必須得緊緊抱着謝稹玉才行。
她如今很怕黑。
因為她擔心謝稹玉蘊養她的靈根費靈力傷身,現在不願他多用靈力,所以雖然一朵蓮比他禦劍慢一點點,但她依然要他用一朵蓮。
如今夏日,晚上涼爽,剛開始時桑慈還會興致勃勃拉着謝稹玉看人間夜景,但幾日下來,她就蔫了。
雖然有禁術法咒續命,但靈根對修士來說太重要了,加上她本來身體就比普通修士差,還有!之前她還吃了好一段時間的洗靈丹。
謝稹玉說,那洗靈丹不僅無用,還有毒,常吃會令靈根短暫地“好”上一段時間後,身體便會急劇敗壞。
她想起來那系統說過,她二十歲就會因為胡亂吃禁丹而亡,哼!倒是對上了。
桑慈打算好了,等到了華邕城就找地方住下來,在那兒等着謝稹玉。
她總不能真的做拖油瓶,東海水妖是準妖王級,手底下必定有其他小妖,萬一有小妖拿她威脅謝稹玉怎麽辦?
雖說她有一些爹留下的法器護身,可她現在太弱了。
這麽幾天下來,重生後的真實感真真切切落實了,桑慈終于有勇氣問一問謝稹玉。
“謝稹玉,我問你一個問題啊。”她伸手扯了扯謝稹玉衣擺。
桑慈的語氣有氣無力的,謝稹玉很緊張,低聲道:“別說話了。”
可桑慈才不會聽他的話,靠在他肩頭,道:“如果有一天,我被外來魂魄奪舍了,你會怎麽辦啊?”
說這話時,她有些緊張,但胸口的葉子沒有發作,目前還是搞不懂這葉子究竟怎麽觸發,只确定用猜測之類的字眼是安全的。
謝稹玉的身體在這瞬間繃緊了,清俊的臉也沉肅了下來,似乎是不能忍受這樣的事情。
“別亂想。”
到底青梅竹馬長大,桑慈當然聽得懂謝稹玉這話。
他的意思是她常年在流鳴山待着,山上多是門內弟子,魑魅魍魉皆是會被擋在護山大陣外,她是不會遇上奪舍這樣的事的。
“萬一呢!”桑慈語氣重了點。
謝稹玉不願意想這樣的事情,可桑慈纏着,他只好說道:“驅魂。”
“那我要是沒了呢?”
少年又不說話了,只呼吸粗重了一些。
“謝稹玉!”
“不知道。”謝稹玉終于出聲。
“小慈,我不敢想。”
他幹淨明朗的聲音很低沉。
桑慈眨了眨眼,忍去眼底熱意,擡手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我到時候換了靈根,築了基,将來比你還厲害,我怎麽會被人奪舍?謝稹玉,你是不是傻子?難不成我還要你替我報仇?哼!我才不需要,我自己就會很厲害!”
她本就身體虛弱,謝稹玉沒聽出來她這帶着鼻音的聲音在輕微發抖。
他嗯了一聲,也不願深想這件事。
“不過你知不知道除了護魂咒外,還有什麽術法能防止被人奪舍?”
她只會這個自保,那一日在藏書閣只找到重塑靈根的方法,卻沒找到關于奪舍這方面的,桑慈故作好奇地問道。
謝稹玉道:“能夠奪舍他人軀體之人必然修為高深,又因為意外自己的軀體被毀,便想辦法寄居在他人身體裏,這需要一段時間的磨合,至少三天來吞噬掉原主魂魄才可徹底掌控軀體,此類人,此生注定只能成為邪修或堕魔,無法再與正常修士一般修煉晉級,畢竟有違天道。”
“護魂咒可保護自身魂魄不被吞噬,至于還有什麽術法能防止被奪舍……只有自身強于對方,神魂強大,對方便無法奪舍成功。”
桑慈聽到這裏,愈發肯定那魍魉和系統不同一般。
因為他們一沒有吞噬掉她的魂魄,反而需要她在軀體內,二那魍魉奪舍後還能繼續修煉破鏡。
桑慈将這種情況問了出來,胸口的葉子也沒發燙。
謝稹玉想了想:“一體不能二魂,修仙界沒有這樣的事,但不排除有我不知道的禁術。”
桑慈哦了一聲,不再提這事,轉移了話題,心裏越發焦急起來。
三個月後,不、不到三個月了,她對敵人的認知還是有限,對方的一些詞彙她經常也聽不懂。
謝稹玉不知桑慈為什麽問這事,但記在了心裏。
馬車駛入華邕城,兩人将馬車再倒賣出手,再按照慣例選了一家客棧作休整。
謝稹玉也和之前一樣,點了一桌子桑慈愛吃的菜。
吃飯時,桑慈慢吞吞啃着雞腿,這才說道:“就到這裏吧,我在這兒等你,我不去東海邊。”
謝稹玉搖了搖頭,“不行。”
她現在這種情況,他怎麽能放心?
桑慈早就想好了理由:“有什麽事我們傳信玉簡聯系,再者,東海邊離這禦劍一個時辰,有什麽事你很快就能回來,再有,我在那邊你會分心,萬一你完不成任務賴我身上怎麽辦?”
“小慈……”
“謝稹玉!”桑慈打斷了他,态度十分堅決。
她才不要做拖油瓶,難不成到了東海邊被人恥笑無用還要拖謝稹玉後腿嗎?
謝稹玉沉默了,決定不與她争辯。
等她晚上睡着,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