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N
第24章 N
客衛緊挨着書房,頂燈亮了太久,伴随細碎的水流聲。沈佳城想,早上秦臻明明洗過澡,怎麽又……
送走了外人,他實在坐不住,走過去敲門。對面沒反應。
他拿來鑰匙開門,便看到秦臻只着襯衫和短褲,坐在冰冷的浴室瓷磚上,屈起一雙長腿,而手裏則拿着針管。
他以為是抑制劑,可看針管的粗細程度就知道不是。他拿的是止痛封閉針,正往膝蓋裏面打。
那是兩年以來的頑疾,彈片有進無出,硬是拖到現在都沒有處理。當初傅星河說得沒錯,不立刻做置換手術是可以的,只是後面炎症可能越來越嚴重,每到冷天也格外難受。止痛針他不常用,平常小傷小病都可以忍,昨晚在外面窩了一晚上,實在是不舒服。
沈佳城想起昨晚種種,瞬間失語。
“用不用幫你叫……”
“沒事,不用。這就完事了。”
沈佳城思忖片刻,把浴室的門在身後關上。他開口道:“昨天晚上那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
秦臻制止他:“打住。也不是什麽苦肉計,說不說你随意。”
“我要說。我想說,行嗎?”
秦臻盯着他眼睛,幾秒鐘以後,他從地上撿起自己的黑莓手機,主動把電池扣掉撇開,又打開放水開關,讓噪聲蓋過談話聲,最後打開客衛那臺收音機,随便撥了個頻道。
沈佳城看出來他的意思,開口道:“你不用……”
……還不夠。秦臻擡起手,竟然在解自己襯衫的扣子,展示自己全身上下沒有竊聽裝置。他自從兩年前那件事起,就一向謹慎小心。昨夜的信任危機之後,他正在用行動向自己證明,他是幹淨的。
“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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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佳城無法再阻止。他頓了片刻,這才說:“調查方向早就不再是境外敵軍勢力,這點,中央警署特殊調查組的人和你意見相同。現在的勘察重點,是對內。‘白色和平’,這個組織你聽說過嗎?”
“嗯,知道。”
任何理念的旗幟之下都有極端者,以為自己是正義化身,可以替天行道,頂着某種旗號實施暴行。‘白色和平’就是這樣的極端反戰組織。重要的是,‘白色和平’的民間領袖近年間和自由黨內少數激進派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經濟論壇主辦方的策劃團隊內,有一名四十三歲的活動經理,今晨被秘密逮捕,短短一小時的審訊後就頂不住壓力,交代他以僅僅二十萬的價格将預備方案透露給了某位媒體人士,且在活動當天幫助他主動制造技術故障。
這位媒體人士號稱是想通過主會場的技術故障達到拖延時間的效果,讓本臺提前埋伏到位的記者抓住與會的焦點人物采訪。急于用錢的活動經理一看無傷大雅,立刻将包括應急預案在內的整個方案和盤托出。
可媒體人士當然查無此人,身份信息都是假的,聯系方式早以打不通。但手機號背後主人是注冊多年的激進自由黨成員,早年間曾因反戰抗議時破壞公務的行為被捕。
警署調查鎖定了此人在‘白色和平’組織內部論壇招募槍手并進行聯絡溝通的證據,且追蹤該賬號的登陸地點,和先前警方标記的一個公共圖書館完全吻合——發給沈燕輝、沈佳城父子二人的威脅信來自境內IP地址,也能追蹤到同一所公共圖書館。
槍手本人仍在叛逃之中,但各級機構已經手握他的名字。他是曾經的陸軍士兵,以精神疾病為由退伍,射擊成績極好。
所有線索串聯起來,都指向‘白色和平’。而‘白色和平’組織背後……
“……還有一件事。”講到這裏,沈佳城少見地猶豫,他手摸着胸口,低聲道:“之後的問題,秦臻,我只想問你一遍。你可以選擇不答,但如果回答,我想聽實話。”
秦臻把浴缸裏的水流又擰大些,水霧籠罩着他一雙寬闊肩膀。他坦蕩道:“問吧。”
沈佳城把西裝內側口袋裏一張折疊妥當的紙展開,遞到他眼前。
擡頭仍是‘最高機密’四個大字,格式秦臻則是再熟悉不過。
——是一張‘紅鹞’B-7式轟炸機的荷載艙單。運載的內容只有一行,手寫着“PCL+Ch”幾個字母。看時間,是‘三一行動’當日,地區代碼對應塔薩林,行動代碼TK-3139,部隊編號是海鷹第三特別行動小組,底下簽字的人,海鷹曾經的上校張新橋,他當然熟識。
所有一切都對得上,包括行動代碼。除了運載的武器本身。
“你知道這個代表什麽……”
秦臻冷聲道:“我當然知道。這是我們的機密,你是怎麽拿到的?”
——“PCL+Ch”是軍方簡寫,指光氣和氯氣的混合物。這是國際公約明令禁止的化學武器,有劇毒,接觸後幾分鐘內就能讓人肺部腐爛,窒息而亡。
“……我有我的信息渠道。他指控你們給平民投放40噸光氣和氯氣,導致80多位平民死亡,這只是一部分證據……”
秦臻的手稍稍顫抖一下。他明白這是何等危險的指控。
他擡起頭,喉結滾動,随後一連串的回答:“假的。這個是僞造的。我不知道是誰給你的,張新橋人都不在了,看他無法反駁就來污蔑死人是吧?我不知道他們怎麽……我當時是……”
沈佳城打斷了他:“好。”
似乎是料到秦臻的答案,他把艙單那張紙撕得粉碎,按照預演的思路說下去:“從威脅信虛晃一槍,到備選方案的洩密,我父親遭遇暗殺,前天對你和對軍方不利的謠言,再到……今天早上的發布會。如果我一言不發就按他們的劇本走,如果我不跳出來說參加選舉,最後最大的贏家是誰,現在你明白了吧。”
“今天早上,你的發布會?難道不是……”
“不,早于我兩小時。”
失去領頭羊沈燕輝的保守黨內部出現分歧,出現兩個候選人,很可能無法在‘閃電選舉’中集中選票。保守黨委員會只能在今天下午同意力保沈佳城,而勸程顯退出此次選舉、從長計議。
他的對手,就只剩下一個。秦臻立刻懂了。
——是今晨先發制人,傳出講和流言的陳頌江。
說出這三個字,秦臻自己先笑了。
“這幾天你不想告訴我,就是因為這個?因為我在七年前的大選裏,給陳頌江投過票?沈佳城,你真是……”
“……我不确定,你現在對他是什麽看法。”
“我在學校期間讀過他的《致貧論》,他年輕時候是說過一些……”
“……你不用跟我解釋。”
“……一些言論,那時候我有過片面的了解,覺得很信服。你應該很清楚陳頌江那時候的策略,還有他對在校學生的那種……煽動力、影響力。可是七年了,人是會變的。無論是他,還是我。哪怕什麽都不信,我也得信證據。”
兩人之間的氣氛終于是有些緩和。沈佳城也坐下來,在狹窄空間裏,和他膝蓋貼着膝蓋。
“往後的事情,沒有證據,只有推斷——”
為什麽非要在戰争快要勝利的時候刺殺主席?沈佳城娓娓道來,陳頌江一定是通過自由黨激進派資助的‘白色和平’組織接觸到了敵國高層領袖,秘密達成某種‘後門協議’,以提前結束戰局為籌碼,收取金錢報酬,達成‘雙贏’,還可以對內宣稱勝利。
陳頌江在兩次大選中以不同的敗勢輸給沈燕輝,這讓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永遠無法以傳統手段取得政治勝利。陳頌江本人經濟狀況堪憂,政治資本也有限。這便成了他最後的時機。既能在混亂中奪權,又能拿到一比巨大的私人財富。而沈燕輝就成了必須除掉的絆腳石。
秦臻聽到最後,脊背發涼。不只是對于自己曾經一腔熱血相信過的政治人物叛國的指控。更是對面這人的鎮定冷靜。說起沈燕輝,他那種似乎不帶一絲感情、僅陳述客觀事實的冷靜。仿佛沈燕輝不是有血有肉的父親,而是象棋盤上被丢棄的‘皇後’。
浴室的熱水開了太久,霧氣缭繞。秦臻本能一般伸手,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
沈佳城順勢把他的手翻過來,果然又看到細小針孔。他擡眼,看着眼前人,眼前全身赤裸,把自己剖開給他看的這個人。
下腹一緊,他頭腦昏昏沉沉,忽然有種沖動,不遺餘力地攻擊着每一根神經末梢。和之前每次肌膚相親或者寂靜無言的夜晚相似,他很想吻他。
——把昨晚發生的一切忘了吧,我們重新來過。
——之後的路還很長,能否陪我一起走?
——秦臻,你別……
可不該說的話已經出口,不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他在對方推心置腹之時竟有這旖旎遐思,實在是太不合時宜。
沈佳城強迫自己把目光從他赤裸的身體上移開。他轉過頭,對着鏡子,慢慢道:“星海臺的所謂證據,那個艙單——還有這條深度報道的新聞,他們答應我會壓三天。這期間,你要立刻和軍部發言人聯系,準備好怎麽回應。回應得恰當的話,能大事化小。現在政局大新聞一件接着一件,黃金周期一過,可能也不會有人記得。這件事我不好出面,你……”
秦臻有些着急,作勢要起身,但剛剛打過一針的右膝蓋仍是麻木的狀态,他竟然沒能撐起來。
“嗯,我知道。你不用……不用你做什麽。我會解決。”
沈佳城又伸手,順勢拉了他一把。鏡中,兩個挺立的身影重疊,他在明處,秦臻在暗處。
他瞥見地上的針管,又低頭幫他撿起來丢進垃圾桶。目光順着一看,廢棄紙筒裏,已經有三四支更細的針管。
這回是抑制劑。剛剛,他的體溫比平常微熱。沈佳城知道那意味着什麽。
他說出口:“……你別回第九區了。”
秦臻接得很快:“越是這種時候越……你開什麽玩笑。那你也別參選了。”
兩個人目光相接。都知道不可能,都笑得慘淡。
收音機咿咿呀呀地響,放着老舊金曲。本是為兩人的機密談話打掩護,可沈佳城站定幾秒,等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才推門離開。
等他走後,秦臻靠住牆壁,把電池塞回黑莓。他以“星海、三一行動”為關鍵詞搜索,不費吹灰之力便搜到幾天前這條新聞。撰稿人寫着“齊思文”三個字。他第一個想法竟然是——
那張名片。果然,沈佳城還是給他打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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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曲電臺今夜為沈先生點播:Ne Me Quitte Pas – Nina Sim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