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次日清晨,秦臻收拾好個人情緒,親自打電話給邱嘯林的父親慰問。
邱父是體面人,哽咽着謝過他,說小邱有你這樣的首長是他的福氣,讓您和主席都親自打電話到我家來感謝他的付出。能為關鍵行動和國家戰局做出一點貢獻也是他的幸運,是我們邱家的榮耀……
秦臻頓了片刻,問他:“沈主席也打過電話?”
邱父說:“嗯,早上親自打的,還派人上門拜訪了,說他自己實在走不開,過一段時間以後親自來。”
沈佳城果然還是那個沈佳城,那個讓他最熟悉的陌生人。秦臻眼光飄向桌角的天文臺。遂康遂康,順遂安康。他終究是辜負了邱嘯林的好意,也辜負了這個名字。
一想起沈佳城這人,身體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在反複割一道不存在的傷口,疼痛是虛幻而持久的。挂了電話以後,秦臻終于再也無法忽視腦中反複亮起的警示燈。他轉手又打給謝臨風。
對方問候幾句之後,他直奔主題,問:“謝醫生,您在戰區醫院……有信得過的朋友嗎?”
謝臨風捂住聽筒,頗為關切地說:“你膝蓋怎麽了?聽說仗打完了,你要不回我們醫院再來看看?戰區醫院畢竟條件有限……”
“不是那件事,只是想跑一項檢查而已,我想——不,我需要快點知道結果。”
疾風行動之後,聯盟邊境附近的烏赫爾叛軍黨羽基本被肅清。邊境以外兩百公裏的工業重鎮展開了另外一場攻堅戰,鄰國盟軍在聯盟軍事力量強有力的支援下,打贏了四年以來的第一次攻堅戰。
五日之後,叛軍勢力挂上白旗,向聯盟支持的友好政府投降。次日,沈佳城和與聯盟有軍事合作協議的三國領袖在邊境中立國會面,簽訂和平條例。
第九區的重建工程指日可待。在此之前,還有一項重要任務——疾風行動中陣亡将士的葬禮。
沈佳城自然無法親臨,他派遣黨內二號人物親自去第九區進行慰問,足以顯出他的重視。這位二號人物,正是一周以前他親手選出的副主席,喬啓宇。喬啓宇曾經是主席這個位置的三號種子,是名校畢業的高材生,代表了黨內一部分精英派。沈佳城選了他,也算是選擇最能和自己互補的人。
葬禮時,第九區雨後初晴。軍樂奏響,秦臻親自擡起邱嘯林的棺椁。叛軍投降當日,在秦臻命令之下,海鷹三隊再次執行閃電行動,在密林中找到了疾風行動當天墜毀的直升機殘骸,和五名隊員中四個人的遺體,将他們帶回了家。
海鷹直升機繞場三周,由遠而近,禮炮與引擎聲齊名,直至夕陽把眼前一幕染成血紅的畫卷。秦臻放下棺椁,卻感覺不到肩上任何重量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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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之後,軍隊所有人回到了臨時搭建的禮堂,觀看在中立國和平條約簽訂的儀式。沈佳城和翻譯站在厚重華貴的絨布地毯上,同對面領導人握手簽字。秦臻走神片刻,只見地毯和葬禮時的天空一般顏色,是血液凝固後的绛色。
喬啓宇坐在他旁邊,對他耳語,說:“秦先生,這次我本不必來。有你在,你就能代表沈主席。”
秦臻只得點頭,十分禮貌地表示:“還是感謝您百忙中趕過來。之後第九區重建工作,也希望您和黨內組織工作方面能夠支持。”
“客氣,現在沒有沈主席辦不到的事,”喬啓宇套了個近乎,“那你還要在第九區嗎?不回來首都歇歇?”
秦臻思忖片刻,說:“我還沒有決定。”
晚餐結束時,秦臻親自送他登機。停機坪上,赫然是自己的飛鷹739專機。因沈佳城本人的“飓風一號”在中立國執行外交任務,經由沈佳城的新聞發言人聯系,秦臻同意派自己的專機去西郊機場接喬啓宇來第九區到訪。
飛鷹739很快升空,像是一場沉默的交接儀式。
秦臻不自诩懂得政治,但是在他身邊這麽久,他便也看出來了——和自己結婚是沈佳城的第一個妙招,在亂世中給他和沈燕輝的仕途增加一枚重要的砝碼。三年之後,選喬啓宇做自己的副主席,标志着和平年代經濟革新和建設的序章,又是一步好棋。
戰争結束了。現在的沈佳城,是在逆境中前行,為第九區帶來了和平與勝利的人。聯盟歷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他不需要鷹廠,更不再需要自己。
回到房間的時候,秦臻已經精疲力盡。酒只喝了一杯,胃裏翻騰着難受,他用手抵住額頭,發現自己在高燒。易感期被他強行用過量的抑制劑壓下去了,可情緒壓不住。
打開電視便是首都晚宴的直播,樂團整齊劃一地演奏氣勢磅礴的新古典主義序曲。沈佳城坐在席間,肩膀寬闊,脊背挺得筆直。那一瞬間他似乎有種錯覺,仿佛看到了幾個月前的沈燕輝。沈佳城也越來越像沈燕輝了,是一種符號,一個象征,越來越……不像個人了。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秦臻注意到桌面多了兩份文件。
第一份來自首都,秦臻連忙打開。擡頭是李氏律師事務所。律所代沈佳城起草離婚協議,通知他一個月後帶着身份證明,同簽字蓋章的協議書,前往首都西區家庭法院公證處正式離婚。
三十七頁的離婚協議,沈佳城簽了三十七遍自己的名字,三十七份力透紙背的決心。
第二份加密文件,則來自第九區中心醫院的醫生。秦臻打開報告,緊緊盯住了那一行黑色的小字,那個不可能的可能。
*
千裏之外的首都,沈佳城與西區軍用機場等待。林肯的車窗放下了一個小縫,他摘下手套,在躲着媒體鏡頭吸煙。
片刻後,天空滾過一陣細密雷聲。他不用擡眼,也知道那是飛鷹739獨特的勞斯萊斯超旋風引擎所發出的聲音。沈佳城突然意識到,自己送禮物總送不到點上,是因為秦臻這人喜歡的是這種東西,從飛機到汽車,都是外表樸實,但結實耐用,适合開足了馬力蠻幹。
沈佳城笑起來。三年來,他在這裏等了不知道多少次。秦臻不是總提前規劃好什麽時候回來,沈佳城在西郊機場等着接機的時候,喝過酒、上過班,打過電話,談成過數樁合作,但總是要等他。
這次,他接來同一架飛機,直到舷梯甩下來,喬啓宇大步流星走向自己,他都在望着他身後。在等着一些本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期待着永遠不會回頭的人回頭。
舷梯收起了。喬啓宇走到他面前,與他親切地握手。兩個人蹲守多時的記者連忙拍下照片。
他親自接喬啓宇趕赴首都宴會。保守黨宴請社會各界人士,名義是慶祝第九區戰局告一段落,取得階段性勝利,實際上是給“閃電選舉”中支持過自己的人的一種回饋和認可。幾乎所有聯盟政界人士都出席了宴會,包括身體欠佳的楊文藹和夫人,唯有程顯沒有出現。
沈佳城和喬啓宇分別講了幾句話,餘下的時間便留給宴會。沈佳城着一身正裝禮服,戴黑色緞面領結,左手戴婚戒和腕表,右手戴着沉甸甸的家族戒指,內裏則穿着防彈背心,從頭武裝到腳。
黨內元老楊文藹講着過時的笑話,沈佳城配合地笑兩聲,心緒卻飄到千裏之外。
喬啓宇代自己參加了葬禮,回來一路上也說了,他見到了第九區諸位,并替自己表達了沈佳城這屆內閣政府對軍隊的關心和信任。這是公事。公事之餘,喬啓宇也好奇,竟然打聽起來他倆的私事,問他秦臻為什麽還要留在第九區,不着急回來。
沈佳城有些意外,因此回答得有所保留:“回不回來都是他自己的決定。”
喬啓宇猜起來:“外界都傳張少陽要退休了,他之前和您父親有過一些争執,難道繼任的人是……”
沈佳城眉毛一跳,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在他在糾結于兒女情長,可喬啓宇在腦子裏已經下起人形象棋。張少陽已經過了聯盟軍隊內退年齡得有六七年,他對外總稱是要站好最後一班崗,可如今戰争結束,還未曾萌生退意。
喬啓宇乘勝追擊道:“秦先生送給您一個主席,您再送給他五顆星,也無可厚非。對于我們現在的形勢來說,當然也是有利的。”
這話若是李承希、譚未明等人說來倒都可以,可由外人說來,沈佳城就不太愛聽。他輕笑一聲,頗為自嘲地說:“你想得挺好。他也是個人,也不是什麽事情都會配合我。”
“有軍人會拒絕這樣的榮耀嗎?”
沈佳城把煙掐滅,擡手喝盡了杯裏的酒,嗓子很堵,他很勉強地說:“那是你沒見過秦臻。”
“我今天剛剛見過……”
喬啓宇話音未落,沈佳城披上外套,示意保镖自己要出門走走。
天闕閣外泊着幾十輛高級黑色轎車。保镖們将禮堂把守森嚴,見他一個人突然走出來,紛紛按照趙立均安排的方案趕到保護的位置,神色匆匆,如臨大敵。
等到世界太平,等到世界太平。這句話他說了太多次,已經像是一句詛咒。和平年代開始了,可以分享和平的身邊人卻不見了。
晚宴邀請了知名樂團來演奏,熟悉的旋律抓了耳,竟然是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鳥》。
沈佳城拿起手機,撥出電話,待那邊接起以後,他才輕聲說:“嗯,找我爸爸。……沒事,就是想他了。”
“……你說他什麽?什麽時候的事!”
半分鐘以後,沈佳城臉色大變,把手機直接摔在地上,朝停車場飛奔而去。
“……沈主席!!等等!”羅毅大叫,急得都忘了秘密呼號,跟在他後面撿起手機,跑了兩步才來得及打開耳麥,在頻道裏喊道,“HALO在外面,往三點鐘方向……全體注意,立刻跟上!”
沈佳城沒等他,直接指示道:“立刻回家。”
加固過的黑色林肯一路擠着其他政客名流的豪車沖出天闕閣,飛馳在首都車水馬龍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