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首都中心醫院。

沈佳城整整十個小時後才醒過來。剛剛睜眼,他就下意識地叫:“秦臻——”

護士趕忙按鈴,沒叫來秦臻,倒是叫來一衆醫生,但沒有他眼熟的。沈佳城被吓出一身冷汗,還好,他環顧左右,看到全副武裝的羅毅在他身後,寸步不離。

羅毅趕緊說:“沈先生,趙隊在外面,我們的人都在。您可以放心。”

沈佳城對他說:“把門關上。”

為首的醫生開口說:“沈主席,我們需要您配合一下——”

沈佳城十分警惕:“傅醫生、謝醫生在的話,叫他倆過來。”

傅星河匆匆進來,門外人頭攢動,沈佳城臉色很不好看。病房門在身後關上,沈佳城當頭就是一句:“他人呢?回來了麽?”

“我沒看見。聽他們說,是跟着海事局的救援船回來的。”

“你——讓他過來找我吧。”

“我也沒他的消息,等他聯系你吧。”

“這都十多個小時了還沒信——”

沈佳城想撐起來,半邊身子的麻藥勁兒還沒過,差點撞到點滴架。還是羅毅讀懂他意思,立刻把他的手機遞給他。

百餘條電話,一個個看過去,信息也翻了一遍,找不到那個人的名字。秦臻若是想隐身不出現,能把自己藏得很好。

沈佳城一口氣上不來,只得又打電話,把在外面等候的晏舒叫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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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式兩份的簽字文件,我簽過字的,跟李律師那邊說一下,讓他……幫忙銷毀了吧。”

二十四小時後,沈佳城強行要求出院,而且他要站着走出ICU。

無論是代表剛剛結束一場戰争的聯盟,還是代表剛剛爬到權力巅峰的自己,沈佳城都要表現得強韌而健康。沒有人想看一個病恹恹的主席主持戰後大局。沈佳城知道八年前年逾古稀的黨內元老楊文藹是為何沒能打敗沈燕輝成為主席候選人,他自然也懂得自己現在應該以怎樣的形象示人。

這一次,沒有人敢違逆他的意願。第一波鎮痛藥物的作用早就過去了,沈佳城在醫院門口拒絕了羅毅的攙扶,在無數鎂光燈之中,邁大步跨向自己的那輛黑色林肯。

此舉別有用意。就在所有媒體記者的鏡頭都對準了沈佳城本人時,秦臻通知趙立均帶兩人,用中心醫院頂端的停機坪将昏迷中的槍手接走,飛往秘密地點接受下一波保密調查,好一出調虎離山大計。

沈佳城到達雅苑之後,才收到秦臻本人的信息。連日的疲憊和切實的傷痛讓他高燒不止,看到這條信息後五秒鐘,還沒等到家庭醫生來訪,他便陷入了昏睡。

再度睜開眼睛,便是聽到汽車引擎聲響。沈佳城勉強撐起來,貼靠着冰冷窗棂,看到那輛熟悉的改裝過的黑色林肯。側門打開,熟悉的身影邁開長腿下車。

就着兩步的距離,秦臻右小腿劇痛,他咬牙忍着,仍走得很快。李承希等人在雅苑家庭辦公室等沈佳城,迎面就看見秦臻像一陣風一樣沖進了雅苑的正門。

二樓門沒有鎖,秦臻一邊脫外套摘槍一邊走進來,進門就叫他:“沈佳城,你明明跟我說了不會——”

大概是自己現在的樣子實在太過頹喪,發型亂了,揉皺襯衫都沒脫下來,上好的面料被滲出的血跡染紅,剛剛從深度睡眠中醒過來,眼睛都睜不太開。

哪怕是秦臻,竟然都沒有見過這樣的他。

“你說了,不會再公開露面的。”秦臻重複一遍剛剛腦中所想,聲音卻溫和許多。

“特殊時期特殊處理,需要穩住軍心和民心。”

“向挽是方案A,這位槍手是方案B,你就不怕還有個方案C,幕後主使派了十個人,就等你落地,等你抛頭露面?”

要是換秦臻手底下的人,這會兒早就戰戰兢兢給他敬禮說是了。可這語氣和聲調,沈佳城簡直再習慣不過。是他熟悉的那個秦臻又回來了。事到如今,他怕的不是他們吵,反而是他們不吵。沈佳城竟然笑了。

他回答得也是滴水不漏:“我事先跟我的團隊打過招呼,媒體記者都是李承希有聯系方式的老熟人,趙隊那邊我也通知到位了。再退一步,我可是在陸港基地門口做的采訪。秦臻,那可是你的老部隊,我要是在陸港基地正門口出點什麽事,我——該找誰負責啊。”

戰争開始之前,秦臻所在的海鷹特種作戰部隊的正式基地是陸港海軍基地。嚴騁其人也在陸港基地,包括聯盟海軍三分之一的軍艦儲備。陸港基地對于秦臻來說有着特殊意義,而沈佳城當然知道。

秦臻發現自己仍是說不過他,只得賭氣一般把槍卸下來,放在床頭櫃上。不是沈佳城常睡的這一側,而是——另外一側。另外一件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是一枚銀色指環。

沈佳城追着他的目光一看,也意識到自己忘記把戒指收起來。

沈佳城又試探着開口:“秦臻,你是在擔心我麽?”

“我擔心你有用麽?擔心了你就聽我的了?”秦臻放棄與他争辯,“好好躺着。醫生怎麽說的?”

懷裏手機震動,秦臻低頭看一眼,又立刻挂斷。

“流彈,不太深。注意休息就行,”沈佳城這時候倒是豁達,就說:“你去接吧。”

秦臻又低頭看一眼,可他沒有走。他湊近床頭,拿起座機,一邊夾住話筒撥號,一邊對沈佳城說:“我在這裏打。等一會兒接通了,你先聽內容,好麽。”

沈佳城有些疑惑,可電話很快接通。秦臻有着閃電一般的執行力,并沒有給他申訴的機會。

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那一刻,沈佳城立刻明白了。

電話另一頭是那個他在雅苑的內線聽過的聲音。

赫昭先禮貌地與秦臻問好,秦臻把他放了免提,又補充一句:“嗯,你說。我現在在雅苑,和沈主席在一起。”

赫昭答應道:“好。那沈主席,我這邊查到一些情況,我也不方便過去,在電話裏跟您快速講一下。因為對安全局存疑,我所在的特殊情報小組會和中央警署保密調查部門的熟人合作,直接接手此次對您的暗殺的調查。槍手的信息我們掌握了,也對他提到的上線發出了逮捕令,将會對他的口供進行逐一核實,所有相關責任人我們都會帶來詢問。這是最高級別的保密任務,我将會直接向我們局長彙報。我可以繼續嗎?”

道理他也都懂,赫昭在情報局工作優異,也正是他所在的中央情報小組最初分析出了‘陀螺’的藏匿地點。從人脈關系來看,秦臻百分百信任的人,他也應該予其以百分百信任。從職級角度講,赫昭可以直接向情報局局長彙報,也是現階段自己與情報局調查小組之間聯絡人的最佳人選。

可沈佳城第一次反應遲緩,只接收信息,竟沒能及時給出反應。秦臻叫了他一聲,他才反應過來,咳嗽兩聲,啞聲道:“嗯,可以。”

赫昭開口說:“那我繼續。”

沈佳城:“請繼續。”

秦臻卻在同一刻說:“請稍等。”

秦臻起身拉門,只留赫昭和沈佳城在電話線兩頭。沈佳城見此情此景,突然有點想笑。好像過去兩年間他努力維持的平衡瞬間崩塌,最大的秘密已經無所遁形,而所有不能拿到臺面上說的東西都已曝露于日光下。他可以問赫昭任何事情,而對方必須如實作答——

秦臻推門進來,手裏是一管藥片和一杯溫水。他直接放在了床頭櫃上。

沈佳城拿過來,喝水,吃藥,又讓赫昭開始。

“從海事局那邊的初步調查結果來看,是游艇左舷燃油艙發生爆炸。海事局那邊的意思是,結合先前經驗,很可能是新加裝的低閃點廉價燃油不合規,加之存油量過小導致的,具體情況要等采樣化驗之後的結果。而我們認為,根據爆炸沖擊波的強度,燃油艙內應該有一定助燃物。而這次爆炸的目的是制造出混亂,趁亂吸引船上安保人員和您個人保镖的視線,在全體疏散的過程中,完成對主席您的刺殺。為了調查能夠保密進行,我建議我們可以讓海事局先發布第一個版本的初期調查報告。

“昨天晚上,一共有兩個計劃在同時進行。由尚挽接近您,再制造出一樁性醜聞使您聲名掃地,這應該是昨天晚上對方的A計劃。但您拒絕,并且立刻叫來醫生幹預,打亂了對方的計劃。同時,還有這個B計劃,以爆炸為煙霧彈,實際則是對您出擊。我們昨晚開始對尚先生的審問,他咬定自己接近您就是出于個人……個人情感的因素。他說不認識槍手,我們目前也并沒有找到他們兩個人之間具體的關聯。具體還有待經濟組的人去跟進。”

沈佳城跟上了他的思路,立刻補充道:“客觀來說,我完全相信程顯會做出A計劃這樣的事情,和他之前另外一次密謀損害我聲譽也如出一轍。可B計劃……太大膽了。他程顯就算什麽也不做,在聯盟繼續當他的內務部長,以他的社會關系,待遇也不會差。刺殺一旦失敗,計劃敗露,對他的職業生涯是毀滅性的打擊。為什麽非要這樣铤而走險?”

赫昭答道:“是這樣,這A、B兩個計劃是否存在實質性的關聯,也需要我們用事實證據佐證。唯一能夠說清楚一切的另外一位證人——這位槍手,在手術後仍處于昏迷狀态。我們和中心醫院聯絡,派了一個醫療小組和我的同事一起對他進行二十四小時監督,一旦有任何情況會立刻通知您。您看這樣的方案是否合理,有沒有需要調整的地方。”

單憑工作能力,他對赫昭只有贊許,并無其他。沈佳城嗯了一聲,利落回答道:“可以。”

秦臻似乎右腿也站不太穩,他拉過來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下來,擰緊眉頭,說:“我不應該瞄準那個位置的。如果再往下一寸,可能會沒那麽嚴重……”

沈佳城示意他坐得離電話近一點,可秦臻念及自己昨天晚上在海裏泡了一個小時,白天一直又在外奔波,沒敢上前。

赫昭等待沈佳城發話,看他沉默,才主動出聲安慰說:“這種事情……也很難預測結果。當時,你最重要的任務是保護沈主席。”

秦臻笑了一聲,頗為自嘲:“哪裏是我保護他。”

沈佳城知道他所指,這才說:“秦臻,別想了。”

赫昭有些尴尬,草草結束談話:“那……目前情況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先挂了。”

秦臻替兩個人道了謝,親自挂的電話。

門外有人敲門,是雅苑自己的家庭醫生。

沈佳城坐起來一點,對醫生說:“我沒事,幫他看看吧。”

“沒事。”

“你的右腿,看一下。”

秦臻這次并沒有拒絕。他跟随醫生轉身出門,處理傷口,包紮,貼上防水布,然後又去二樓客衛快速沖了個澡。

打火機和煙盒就放在床頭,沈佳城實在是困倦,點了一根煙提神。那人洗澡還是很快,煙燃過大半,水聲就停了。

秦臻打開門,似乎不太甘心,又問沈佳城:“之前……為什麽要擋在我前面。我完全可以保護自己。”

見氣氛太嚴肅,沈佳城先笑道:“沒有為什麽。”

那個人仍靠着門框,水滴順着他濕潤的黑發留下來,劃過帶紅痕的側頸,隐入白色布料之中。浴袍左胸口繡着自己名字的首字母,好像三年前的那個晚上。

秦臻脫掉浴袍,露出布滿傷疤的完美身體,又當着他的面,一件件把來時的衣服穿上。

“襯衫拿我的吧,有全新的。在衣櫃裏,我……起不來,你自己找。”

沈佳城勉強撐着床鋪要坐起來幫他找,秦臻看了他一眼,走過去按住他的肩膀:“嗯,我知道在哪。你不要亂動。”

一切準備妥當,秦臻又走近床頭櫃,檢查槍械,把槍挂在肩背上。猶疑片刻,他低頭,把櫃子上那枚戒指拿起來。

三環疊刻,銀色光影幽幽。

“秦臻……”

沈佳城開口,餘下的話被堵在嗓子眼,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可秦臻仿佛沒察覺到他的目光,把戒指輕輕一推,戴在了自己的右手無名指上,仿佛在做一件再日常不過的事情。

“你先休息,我去一趟安全屋。有消息打你的座機。”

57號戒圈,57號無名指,三年的兜兜轉轉,三年的水滴石穿。仍然契合得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秦臻。”

那個人立刻止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沈佳城眼前閃過了過去二十四小時,他手術和昏迷期間發生的所有事情——

在一派混亂中寸步不離他左右,保護他周全,緊急聯系赫昭說服情報局的人成立秘密調查小組,又在安全局的眼皮底下,在萬人目光之中,幫他從醫院接走主要嫌疑人進行秘密調查……

好像是過去兩年的縮影。舊十巷推文 vb;安南瓜瓜

他在第九區怒意之下對秦臻說了那樣的話之後,秦臻是怎麽回應他的?打了勝仗要打電話請自己出席慶功宴,發新聞稿要感謝保守黨政府對軍方的支持。往後每一次的關鍵截點,需要秦臻的時候,沈佳城只要往身邊看,他總是在自己左右。沈燕輝被刺殺之後的那天晚上,他在,之後的兩周,他在,甚至昨天,本不需要他出現的場合,他還是在。

時至今日,棋盤打翻,秩序颠倒,而他手中籌碼盡失。唯一賭的,便是對方對自己還有一點點在意。

沈佳城沙啞地開口:“你過來。”

秦臻低頭看軍用手表,随後走近前,把他的煙拿掉,自己卻依然沒有吸一口。

還沒等動作,秦臻的手腕便被捏住。沈佳城仿佛不相信,又在仔細看他的無名指。

秦臻收緊了小臂,片刻後,才回道:“你……手很燙。”

沈佳城答非所問:“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要擋在你前面。其實我什麽也沒想,算是一種本能吧。秦臻……”

他低聲笑,又拉住秦臻夾着煙的那只手,貼着自己胸膛,劃向左邊鎖骨。

三十歲的身體到底也不比二十歲,三年前那一道月牙形的煙疤,很固執地沒有愈合。秦臻收緊小臂,手心微微出汗,只覺得手底下這顆心跳得快要躍出胸腔。

沈佳城燒得額頭臉頰發燙,夢呓一般地喃喃自語:“我分不清真假了。你……再燙我一下吧。”

片刻之間,煙頭已經貼上皮膚。秦臻恍然,掙開他的手。

沈佳城欲開口說點什麽,可秦臻沒聽。

他正低下頭,一只手貼着沈佳城滾燙的臉頰,一只手握住他的脖頸,和他額頭抵着額頭。

“別瞎猜了,是真的。”

“那……不離婚了?以後也不?”

“嗯,不離。”

沈佳城嘴唇抿着,眼睛也緊緊閉着,好像不願意睜開似的。又或者,怕被對方看去了什麽。

秦臻找來煙灰缸,把煙頭匆匆丢進去,用那一根手指撫過他眼睛。

“睜眼。”

沈佳城只看得見模糊輪廓,天地之間一片清明,而‘沉香’的味道不散。是秦臻在低頭吻他。

“真……真的?”

秦臻在他耳邊低低笑了一聲,沒計較,任他抱緊肩膀,叫自己的小名。

次日早上,天還未亮,趁黑夜掩護,秦臻同沈佳城一起出發回觀山。顧廷之擔心得很,昨天打了好幾次電話。兩個人商量過後,還是決定回去看。林肯在夜色中開得飛快,沈佳城的傷處隐隐作痛。車程未過半,冷汗就已經浸透了後背。

秦臻側過頭看他,問:“你怎麽樣?”

沈佳城沒答話,只是伸出左手,緊緊拉住他的右手。婚戒碰在一起,發出輕微一響。往後半程,都沒再松開。

到觀山時,沈佳城隔着老遠便發現異樣——二樓最右邊的屋子開着窗。那是顧廷之曾經的琴房。

“怎麽二樓沒關好窗。”

他有些着急,拉住秦臻正要開門,可卻在下一秒鐘停住腳步。有幾分滞澀的琴聲響起來,是顧廷之在拉曲子。沈佳城頓悟,是顧廷之拉琴時候會嫌熱,所以總會開着窗戶。

“等等。你聽。”

仿佛默契的禮儀,沈佳城和秦臻兩人是這場晨間音樂會的唯一聽衆,在等待一個樂章演奏完畢。秦臻側過頭看,只看到沈佳城嘴角噙笑。

因為旋律他太過熟悉。弦樂部從平靜祥和的前序開始,顧廷之正在獨奏小提琴部分,聽得出有些許生疏。可沈佳城聽過這部作品百餘次,他閉上眼睛,已經可以想象木管部的呼應和點綴,仿佛回到廣袤的森林。

随後,激昂的C大調主旋律在弦樂部回歸,如遙遠北方的第一縷晨光和啼鳴。小提琴聲一聲比一聲激烈,沈佳城甚至記得,作曲家在這一部分指定只下行運弓,富有節奏和力量,可與金碧輝煌的銅管比肩。似是跟随這樣的動勢,二樓琴房的窗簾都飄了起來。

秦臻了然。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是為《火鳥》。

沈佳城只覺得眼眶緊澀,腳步也如灌鉛般沉重。還是秦臻伸手,攬住他肩膀,指了指右邊:“你看。”

觀山的花園裏,白色的君子蘭不顧春寒,正竭力開出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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