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這是什麽?”

沈佳城作為前任議員現任主席,每天看百餘公文,平日裏的閱讀速度快到譚未明這種人都跟不上,此刻卻亂了陣腳,一連串發問:“你身體還好嗎?是哪裏有什麽不舒服……”

兩張紙而已,翻來覆去看了三遍還是找不到重點,實在是不像他。

秦臻看着他不說話,沈佳城心裏就更加沒底:“之前在第九區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當時我就該問你的。你……倒是說句話。”

秦臻低頭,指了指一個指标。沈佳城磕磕絆絆地說:“我,我要給傅星河打電話。你可別吓我。”

他擡手就要去摸座機,秦臻索性放棄拿專業文件同他溝通,直接扣住他手腕,搭住自己胸膛。

心髒在有力地跳動,是生命。秦臻壓着他的手又往下移,一直到腹部。

也是生命。小小的生命。

可他小腹處還是平坦的,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可手裏的檢查單,秦臻堅定的目光,還有強勁平穩的心跳,湊成一個強大的磁場,此刻正在沈佳城耳邊高度共振着。

秦臻的嘴唇還在動,他仍再說:“那天回到第九區以後,我吃過藥,從戰區醫院拿的。可能藥過期了吧,他——或者她,很頑強,竟然沒受任何影響。”

沈佳城低頭,反複确認檢查單,又掃到一個日期。 “所以……”

他越是緊張,秦臻反倒是放松了,他釋然笑道:“其實兩年前,醫生也跟我說過幾率微乎其微。那時候,我以為一切都沒有可能了。所以,這算是個小小的奇跡吧。我……”

兩年之前破碎又被重補的奇跡,又何止這個。

沈佳城突然忍不住情緒翻湧,扔掉兩頁紙,張開雙手抱住眼前這人。想抱得很緊,緊到揉碎在自己身體裏,和自己的身體心髒靈魂融為一體再也不分開。又不敢太緊。‘

秦臻的長篇大論沒能發表完畢,因為沈佳城湊得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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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想留下嗎?”沈佳城深呼吸幾次,才敢問出口。

秦臻輕輕推開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說:“我的身體,我的決定。這可是你說的。”

“是,我兩年前……”沈佳城開口就沒法繼續。兩年前,他表面潇灑自由,可他把選擇權是交出去了,也把一切責任和後果都抛給秦臻。

如同兩年後。檢查單上的日期當然不會撒謊,沈佳城大概一輩子也記得那個日子。同一天,他打電話給晏舒,聯系律師發離婚協議。那一天的秦臻,失去了邱嘯林,參加過軍區的葬禮,目送自己的專機起飛,送喬啓宇回首都。

他低頭只看見秦臻一雙肩膀。那确實是可以撐得起一切的,寬闊有力的肩膀,可以從第九區的槍林彈雨中走出來而毫發無損,也可以穿越一切誤解與逆境,抵達自己身旁。他……太真了。也太不真實了。

“那就……太好了。”沈佳城說。

依舊不敢用太大力,沈佳城吻得很濕,唇瓣含着,舌頭輕輕抵住對方齒列,像吸吮舔舐一道陳年傷口。

“……嗯……慢點。慢一點。”秦臻被他順勢推靠在床頭櫃上,只得分開雙腿包容他半個身軀,被他一只手指頭按在牆壁上,低聲喘着氣。

沈佳城是閉着眼睛的,可是今天他的吻嘗起來很鹹,像永無止境的海水,更像是——

眼淚。

——從今往後,你的安全,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事來了……

——希望長得像你。

——希望脾氣像你。

手掌交疊在一起,皮膚摩擦着,節奏瞬間亂了。沈佳城好像仍然不敢相信,又摸他的腹部。特殊時期太過容易被撩撥,摸得秦臻受不太了,又扼住他腕骨。

“不要現在。你的人都在樓下。”

門外有人敲門,沈佳城把手握緊,這才努力從牆上撐起來:“稍等。”

是晏舒清亮的聲音。“沈先生,譚先生讓我……”

沈佳城也喘得很厲害,手抵住秦臻的大腿內側,片刻後,才勉強回過神來:“嗯,我這就來。”

過了許久,等晏舒的腳步聲走遠,沈佳城努力控制住讓聲音不顫抖,才慢慢說道:

“別着急,還有兩件事。第一件,我們其實剛剛早上就在讨論是否公開詹志銘被捕的新聞,老譚和承希他們和你意見一致,我們剛剛決定了。我打電話,就是為了告訴你別往外跑了。”

沈佳城低頭,把剛剛沒來得及放下的文稿也擺在秦臻的面前:“這是我今天晚上的發言稿。初稿,別仔細看。”

這下輪到了秦臻發愣,從頭到尾掃讀一遍以後,也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無用功,沒忍住,罵了句人。

“還有第二件事,”沈佳城又拽過來一張紙,大筆一揮,好像在畫什麽驅邪消災的符號。

秦臻還沒反應過來,沈佳城就拉着他兩步下樓到家庭會議室,啪地一下把紙往牆上一貼:“我辦公室禁煙了。”

老煙槍譚未明的煙頭直接掉到了地上。

*

當日,詹志銘被捕的消息傳遍首都,沈佳城一個月之後終于公開露面,于下午四點在雅苑側門接受各家媒體的簡短采訪。當晚,中央警署将程顯帶走調查,而沈佳城終于可以出來自由活動。大批媒體拍到秦臻陪同沈佳城去中心醫院,大家猜測是複查一個月前的槍傷。沈佳城在繁忙公事中抽出時間致電徐謹,他知道對方的工作能力,想給他找個一官半職,可對方的電話無法接通。

傅星河得知此消息,又打來電話慰問。他和謝臨風兩個人正在國外度假,兩眼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有眼中人。

“你呢?你最近有什麽安排。不是說工作啊,就是你自己。現在可算可以出門活動了。”

“嗯,不說工作。晚上我爸爸複出演出,打算在穆雅樓開個小型家庭音樂會。弦樂八重奏,都是和他原來在樂團的好朋友。邀請函發給你倆了,但我也知道你在度假。”

沈佳城擡起眼。秦臻正站在雅苑主卧巨大的鏡子前面扣自己的襯衫,又拉開自己那邊的衣櫃。

秦臻在同住這件事上慢了一拍,好像這種狀态之于對方仍不算是常态。于是,沈佳城又半逼半勸地讓秦臻把星輝公寓裏他的大部分的衣服都搬回來,甚至派遣兩個保镖過去幫他搬家。

擺在秦臻面前的是各色領帶。秦臻的衣服不太多,沈佳城不時把自己的挑出來勻到秦臻那一邊去,好像很想填滿屬于他的那半邊生活空間似的。

秦臻回頭似乎是要講話,沈佳城立刻按了靜音鍵:“怎麽了。”

秦臻問:“穿什麽?”

“音樂會,就按照Black Tie吧。”

“有這麽正式?”

不過也好,倒是省去糾結選領帶的時間。衣櫥拉開以後只容得下一個身位,沈佳城湊近,半貼半抱着他後背,從抽鬥第二級固定位置取出熨燙妥帖的黑色絲綢領結,又豎起他的白色衣領,幫他戴上。

“……輕點。”

沈佳城這次手勁有點大,不同尋常,勒住自己的脖頸,好像海上天翻地覆的那一晚。

再回頭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故作君子般後退兩步。

“哎,不是度假,是度蜜月,你怎麽不糾正一下,”傅星河的手機被搶過來,謝臨風笑着說,“佳城哥你呢?你倆怎麽樣?”

“我們……”

他倆怎麽樣?

向來能說會道的沈佳城竟然少見地卡殼了。他竟找不到言語來形容他們兩個的狀态。好像每晚都是長夜無夢,又或者他一直在做一場漫長的盛大的夢。

即将去外面光明正大地約會,攜手去聽音樂會。穆雅樓在半山,他們約定音樂會結束之後,攜手再去遂康天文臺看日落。這應該算是……

“在戀愛吧。”

顧廷之宣布回歸的這場家庭音樂會,是他和幾位弦樂樂手朋友共同定的節目單,開篇是經典室內樂曲目,門德爾松的降E大調弦樂八重奏,緊接着是一首弗蘭克的小提琴奏鳴曲,沈佳城同樣是兒時聽過數百次。兩部作品有一個共同特點,整體基調都是向陽般明亮、輕快、昂揚的。結尾壓軸之作,顧廷之竟然選了一首他好友作曲的,頗為現代的實驗性作品。

演出結束以後,顧廷之站起來鞠躬致謝。沈佳城接過身邊人遞來的花,附身上前,在掌聲中為他獻上一束君子蘭。

顧廷之笑着寫過他,問道:“覺得最後一首作品……怎麽樣?之前在家裏,沒有聽煩吧。”

小提琴的高音區對于平常人來說稍顯刺耳,獨自打磨高難度片段的時候稱不上多麽好聽,哪怕顧廷之這樣級別的演奏家都如此。

沈佳城笑笑,也如實講:“沒有前面兩個作品的旋律好記,這是肯定的,但确實是不一樣的風格。比起調動情感,更像是……喚醒一種感官體驗。”

高強度的演奏對顧廷之來說也是一種身體消耗,沈佳城趕緊又掏出手帕幫他親自擦去薄汗。

顧廷之沒有再接話。黃昏以過,夜色之下,穆雅樓大功率照明燈應聲打開,而沈佳城站得離光源很近,上前一步的時候,便只投下高大的陰影輪廓。他這般動作,讓顧廷之想起故人往事,瞬間怔住。

沈佳城很敏銳,低頭扶了他的肩膀,問:“怎麽了嗎。”

遠處,秦臻看到兩個人的動靜,以為是顧廷之身體抱恙,也三步并作兩步趕過來。

顧廷之忙說:“沒事,就是累了。你倆先去忙吧,不用管我。”

沈佳城給了秦臻一個眼神,後者才放心地往外走。

顧廷之這才強顏歡笑道:“要是你父親還在,以他那性格……他肯定會一票否決這種作品。”

看秦臻一步步走遠,沈佳城才開口道:“這些年,我也是很矛盾的。既想像他,又不想……太像他。”

嚴苛的期望,沉默的規訓,從不宣之于口的濃厚的感情。父子二人一直都很像,也遠不止是外形上。

顧廷之停住腳步,望向遠處蓊郁山林,慢慢地說:“那天在觀山,你倆吵完架以後,你父親其實說過,‘知道有一天他要坐在這個位置上,希望他少走一點彎路’。你所做的一切,他都有看在眼裏。如果他還在,他肯定會支持你。”

沈佳城想起那一天晚上,他摔門而出,甚至丢下象征家庭榮譽的那枚戒指,沈燕輝送給他的十八歲成人禮。

“哦,然後秦臻替你說話來着,還幫你把戒指收起來了,說是你忘了。”

顧廷之也順着沈佳城的目光,看到遠處在圍欄處獨自遠眺等着的那個人。

“我指的……也不是工作。”沈佳城答。

顧廷之低頭,輕撫自己的婚戒,說:“我知道。你也學到了很多好的東西。”

仿佛有默契,秦臻在夜色中回頭,和兩個人目光對上。他是在微笑。

當晚,沈佳城陪顧廷之送走所有客人,只帶了幾名警衛人員,說要爬山。

從半山的穆雅樓走到山頂遂康天文臺還要登三十分鐘的山,沈佳城問秦臻可不可以。坐久了以後,站起來時右膝蓋會很不舒服,所以秦臻走得很慢。

可他見對方有興致,便應得爽快:“嗯,沒事。那走吧。”

沈佳城攬住了他肩膀,低下頭說:“是不是該去徹底做個置換手術。現在……仗也打完了,其他事情處理得差不多。傅星河他倆馬上度假回來,我讓他找個專家幫你再看看。戰區醫院比不上首都的醫療條件。”

秦臻晃神片刻,并沒有回答,只專心低頭看路。他自然沒讓沈佳城扶,一級一級慢慢走完最後的二百多級臺階。遂康天文臺燈光全滅,正被濃濃夜色籠罩着。

遠處就是西區。首都最繁華的商業區裏,高樓大廈林立。繁華都市燈光熠熠,車流像燙金的血液,是支撐着龐大城市的平穩脈搏。

秦臻開口,卻是提起另外一件事:“當年在軍校,教我們軍事理論的老師……”

“李學亮教官,嗯,我當然記得。”

“……去年年底,終于是退休了。”

沈佳城摸不太清他心思,只得應道:“他老人家早就到退休年齡了。”

秦臻說:“我要離開軍隊了。軍校給我發了邀請函,經李教官推薦,請我明年回去教書。”

沈佳城覺得心口一緊:“是因為之前的疾風行動?因為我的指示?這一場戰争之後,我不覺得我們會有那樣的沖突。當時也是因為——”

“沒有在說那件事,”對方回得很堅定,“也不是因為某件事。”

沈佳城連忙說:“我競選期間給你的承諾,我會兌現的。”

秦臻轉過來,對着他笑笑,是個很放松的笑。他覺得秦臻全身上下都在發出一種微弱但恒定的光源。沈佳城是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這個人回心轉意。

“不是因為你,你不要再提政治籌碼這些。你我之間,也不需要這些來衡量。是因為我。我想很久了。我會從基礎課教起,之後有機會做技術理論方面的研究。”

在第九區遇襲之後秦臻沒睡過一個好覺,整夜念咒似的念起一個個名字,是三一行動裏面和他并肩作戰的戰友。沈佳城突然覺得夜色濃重,像潑下來的濃稠墨水,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面前這個人獨自背負那麽久,那麽重,那麽多,而自己竟然是現在才意識到。

*——“這樣一種幸福的生活,只有一種情形能和它相媲美,那就是當你獨自飛在高高的藍天上,你周圍都是無邊無際的天宇。你陶醉于這寥廓無垠的空間。你內心充滿無限的喜悅。”*

*——“……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權力和光榮都給你,你也不會用它去交換。”*

他是想翺翔于天,不為做獵隼,只做一只鳥。

“……倒是離西區也不算太遠,周末可以回家,”秦臻自說自話,看身後人愣着沒有反應,才又叫他:“佳城,過來吧,別站在那兒,說話都不方便。”

——而他剛剛說的,也不是“回來”,而是“回家”。

沈佳城快速走了兩步,按住他肩頭,用全力抱住了他。

“……嗯。輕點。”

同心鎖挂滿一牆壁,傳聞有言,在遂康天文臺接吻的情侶會長長久久。沈佳城起初得知這消息,聯想起爺爺沈遂康那古板嚴肅的樣子,只覺得若爺爺在世定會覺得這啼笑皆非。

可現在他不這麽想。他寧願做一個俗套流言,做一雙普通愛侶,吻面前人一千遍,不夠的話就一萬遍。*

“遂康遂康,順遂安康,”沈佳城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就當是我爺爺送給我們的祝願吧。無論你怎麽選,順遂安康就好。我會在家裏等你。”

那天約會之後,他們手拉手回到雅苑,只見前廳放了三個箱子,角落用黑色筆寫着一串熟悉的編號。是秦臻在第九區的全部家當。

沈佳城拉着他的手急着上樓,卻被秦臻制止。

沈佳城皺眉道:“明天再幫你收拾吧,我等一路了。”

話音未落,秦臻從內側口袋裏取出小刀,沈佳城只好放下手臂,看着他将最輕的那個紙箱利索地劃開,又扒開塑料泡沫和包裝紙,最後,小心翼翼地取出物件。

沈佳城難免好奇,上前一步,低下頭看。

“這是小邱送給你的禮物,慶祝你競選勝利。兩年前,我本來向他學了學,做了一臺要送給你的。之後……很遺憾,那一臺損壞了。他也知道我一直惦記着,所以前兩個月,又做了一個。”

秦臻手裏,竟然完完整整捧着一具精致的木雕模型。是迷你的遂康天文臺。

再擡頭時,秦臻看見沈佳城的目光一暗。他幾乎誤判,以為對方并不滿意自己遲來許久的禮物。

可下一秒,冰冷的冬天氣息籠罩于四周,沈佳城又用一根手指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靠在書桌上。他低頭,把頭埋在秦臻肩膀旁邊,啞聲說:“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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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是康姆士《我不希望你孤單的去面對整個喧嘩世界》

*化用自“你想聽一千遍 我會講一萬遍”

顧老師的曲目單:

Octet in E Flat Major - F. Mendelssohn

Sonata for Violin and Piano in A, 4. Allegro - C. Fran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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