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卧室的電話線早就被他拔了,可書房的電話似乎就沒斷過。沈佳城摸起充電到一半的手機,只看到幾個大字:“出事了。”

他擡頭,對秦臻說:“承希找我,工作的事。”

秦臻也想坐起來,被他輕輕按住了肩膀。

“估計就是改稿。你先休息吧。”

到了書房,他立刻撥通李承希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确實是個女聲,甜美清亮——竟然是晏舒。

“小晏?你怎麽在……”

電話被接過來,随後才是李承希更加沉穩的聲音:“沈佳城,你打開電視。”

沈佳城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抓過來遙控器打開:“哪個臺?”

李承希沒有回答,因為答案顯而易見。

不用哪個臺,幾乎所有時政新聞臺都在轉載這條報道。标紅大字刺眼, 寫着:辰興電視臺爆料‘三一行動’背後隐情,國民戰争英雄竟是刀尖舔血的無情劊子手。

新聞是以視頻采訪的形式進行的,像素清晰,可以看到受訪者的一條褲管空空蕩蕩。他戴着一頂綠色的軍帽,穿着軍服。特殊的光影讓他的面部特征被陰影遮擋,而不可分辨。左下角的臺标清晰,可沈佳城搜刮記憶,并不是他所熟識的媒體。

“請您重複一下行動的時間地點。”

“三年前的三月一日,淩晨五點,塔薩林地區。代號‘三一’。”

“……在第三分隊發出求救信號之後多久,大樓發生的爆炸?”

“大概十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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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樓爆炸的命令是誰發出來的?”

“是隊長。”

“他接到第三分隊的信號了嗎?”

“他接到了。”

“那時候第三分隊都活着?”

“是。在我撤離的時候,他們都有生命體征。”

“所以他們是怎麽死的?”

“是……被炸死的。”

“請您對着鏡頭,說一遍隊長的名字。”

“是海鷹突擊隊隊長,‘三一行動’的現場指揮,秦臻。”

次日清晨,家庭辦公室人滿為患,當然包括李承希、譚未明等團隊核心。沈佳城一宿沒睡,已經把視頻看了數十遍。

李承希的表情十分凝重:“這是去年剛剛從長虹衛視分家出來的辰興電視臺,最近報道了幾個大新聞,收視率一度趕上星海了。當然,首都地區除外。”

雅苑辦公室電話鈴響,李承希轉身接起。

譚未明臉色很臭,部分原因來自于最近雅苑家庭辦公室嚴格執行的禁煙令:“新晉的電視臺就敢搶這種大新聞,內部核實過了嗎。”

他自己原來是首都某報資深主編,被沈燕輝挖過來做自己的撰稿人,至今在各路媒體裏面仍有朋友。

沈佳城仍盯着電視屏幕沒說話。譚未明立刻聯想起幾個月前:“沈主席,之前星海臺針對三一行動寫了幾篇專題報道,當時軍隊內部也有個爆料人。會不會……也是他?”

李承希放下電話,捂住聽筒,對沈佳城說:“是徐謹的電話。他要我們放了程顯,他便讓爆料人撤回聲明。”

“談判?新聞都放出來了,談哪門子的判?輿論影響是不可逆的!”譚未明想起昔日同僚竟然做到如此地步,也十分憤怒:“讓我先問問我的朋友。沈主席,您看——”

沈佳城走過去,拿起聽筒,啪地一聲挂掉:“我不跟這種人談判。”

門被輕叩一聲,随後被推開。沈佳城擡眼。

“小晏說咖啡好了,別麻煩她了,你們又不是沒有手,自己去廚房拿吧,”秦臻剛剛換好衣服,開門時候的神态甚至可以用如沐春風來形容,“欸,都在啊。這麽早,怎麽了嗎?”

屋內氣壓極低,沒有人敢說一句話。

李承希欲言又止:“沈——”

沈佳城從電腦屏幕前擡起頭,稍微緩和了表情,拉開了椅子,讓秦臻坐在自己身邊。

好巧不巧,秦臻身上穿的還是沈佳城軍校時候的舊T恤,标簽翻在外面,繡着自己的名字首字母。卧室窗簾都是深色的,秦臻睡得很沉,起來拿衣服的時候大概沒看清楚。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脖頸一側不正常地泛紅,不知道是昨天晚上哪一次弄的。

沈佳城示意衆人去外面等:“你們去廚房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吧。想抽煙可以去陽臺。”

本是擁擠的辦公室霎時間只剩兩個人。秦臻當然察覺出氛圍不對,也沒多問,只等沈佳城開口發話。

沈佳城把電腦屏幕轉過來,把椅子往他身旁靠了靠。視頻開始滾動。

從頭到尾,秦臻的臉色一直都很平靜。可他越是平靜,沈佳城越是難受。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自己獨自看過這視頻十幾遍,每一次竟然都沒有現在難受。

好像為了化解這凝重氣氛,沈佳城緩緩開口講述,和秦臻同步自己所知道的信息。

“你還記得那張僞造的艙單嗎?這個爆料人,和之前說你們三一行動期間對平民使用生化武器那個假新聞的爆料人應該是同一個。徐謹接近他,培養他,利用他,從一個小新聞開始,不斷持續抹黑海鷹,抹黑你過去的功績。直到今天。”

他本能般地擡起手,放在旁邊人的腿上,能感覺到秦臻全身的肌肉都繃得很緊。

沈佳城捏了捏他的腿,開口說:“你不用太——”

秦臻幾乎是笑了一聲,稍稍放松身體,朗聲道:“把門打開。”

沈佳城又勸他:“我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秦臻,你不用非得這樣。你先一個人想想,我不介意讓他們等。”

“可是我介意。”秦臻則很堅持,“讓大家進來。沒有什麽事是不能公開說的。我在你面前是什麽樣,在你的團隊面前就應該是什麽樣。他們要像信任你一樣信任我。沈佳城,把門打開。”

等諸位都落座,沈佳城仍不知道如何開口。

三一行動對秦臻的影響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清楚,慘烈的勝利是用一個個戰友的名字換的,在外面有多少榮譽,背後就有多少不眠夜。他也知道,五年前的三月一日以後,秦臻在軍隊再無朋友。

還是秦臻自己先開口講話:“這個人确實是軍隊的,也确實是當時行動小組的成員,也是最後撤離現場的人之一,叫餘陽。他受傷較重,經歷了截肢處理,之後就光榮複員,離開部隊了。他說的很多事情也都是準确的。引爆的命令确實是我給的,那場行動的最終目标,就是炸掉我方的秘密情報中心。”

“第三小隊确實沒有撤離。這裏面有很多人,是我的戰友。很多是我的朋友,包括……”

他側過來看了沈佳城一眼。不需要交流,沈佳城立刻懂了:“包括嚴騁将軍的兒子,嚴一律。”

“嗯。只有一點說得不對。我在下達引爆大樓的命令之前,确實從未接到過第三小隊的求救信號。”

沈佳城終于忍不住:“行了。他把軍隊秘密行動的事情公開,就是違反國家安全法,對他來說不會有任何好處。我們可以去查證——”

秦臻沒聽,執拗地繼續說:“我們不是警方,沒有執勤記錄儀,也沒有通訊轉錄的條例。我們是軍隊。我說我作為總指揮,沒接到過信號,也不代表他們沒發出過。有可能是通話裝置被破壞,或者信號被屏蔽導致通訊中斷。”

沈佳城煩躁地去摸自己的煙,擡頭看到辦公室的标識,又規規矩矩地放下手。他腦子裏突然想起秦臻在過去三年裏說過的每一句話。

——“‘七日戰争’的大英雄是個反戰派,這說出去誰敢信啊。”

——“我習慣了。”

——“三一行動之後,嚴騁把我關了三天的禁閉……”

——“我的命,而別人的命,有區別嗎?應該有區別嗎?”

三一行動的最高指示是炸毀秘密情報點,保護己方數百人構成的精密情報網絡。第三小隊被困,而外圍信號全無,當時作為行動指揮的秦臻不得不做出最艱難的決定。用幾個人的命,換幾百個人的命。

原來……是這樣。

“事後,安全局的人過來做了問詢,這個過程是有記錄的,我也寫過完整報告,但那天的行動指揮确實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沒有物證,沒有人證,只有我的話和他的話,看你信誰的。”

李承希咳嗽一聲,先發話:“我們當然信你的。可是,秦臻——”

“你只是在完成任務。即使他們有生命體征,即使你收到通訊,也不能打亂行動計劃。銷毀情報建築才是第一目标,”沈佳城擡頭,一字一句地說,“你……也沒有做錯什麽。”

李承希看不下去了,終于開口說話:“可是沈主席,輿論什麽時候在意過對與錯?”

沒人敢應,李承希喝了口水,還是繼續說下去:“我們從外界的角度來看,從最壞的角度揣度。秦臻,先是幾個月前星海臺的那條新聞,軍方在撤離時候對平民使用生化武器,這是你為了戰争勝利而不擇手段。然後是這條新聞。民衆不會看證據,只會看誰講的故事更慘。三一行動之後,你得到了什麽?他們又得到了什麽?——這就是你為了功名抛棄戰友。

“再到一個多前。疾風行動,又是五個人犧牲換來勝利的成果,有人會說是舊事重演。安全局叫你去參與調查,沈主席把車停在門口,親自逼他們放人。這又是他以權謀私。

“再之後,一周之前,你退出軍隊,因為你一直知道這一切,而你——問心有愧。”

沈佳城臉色鐵青,秦臻也被她的邏輯說服,張了張嘴,可沒有能發出任何聲音。他出于真心所做的一切事情,在有色濾鏡之下,都串成了別樣的色彩。

“對不起,我在這一行太久了,我得當這個惡人,我得從最壞的角度模拟。因為如果我不做,總有人會做。如果這個人不出來澄清一下,撤回他之前所述,那你——” 李承希面色嚴肅,對着秦臻說:“你就死定了。”

秦臻仍然不卑不亢,回道:“我都無所謂,我一向也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我已經提交了退役的文件,不打算從政,也不想謀求任何官位。只要你們相信我所說的,就夠了。”

李承希竟然不忍說話,是譚未明開口:“秦先生,我們是信你的。但現在,你倆是利益共同體,分不出你我的。你還不明白嗎?這件事……早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

秦臻第一次看了沈佳城,後者低頭,并沒有反駁。

屋子裏靜得可怕。

秦臻又開口問:“程顯他們,給你開了什麽條件。”

李承希答:“現在,我們有兩種選擇。第一,接受對方的條件,宣布調查完畢,程顯無罪,也讓徐謹找這位爆料人發聲明,撤回對秦臻的不實指控。”

秦臻冷笑一聲:“把程顯放了,再說一句,上次刺殺不及格,再給你一次機會?這怎麽可能!”

環顧四周,無人應答。秦臻只得明知故問:“那第二種呢。”

他用手推了推沈佳城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你說。”

沈佳城的右手下意識地摸向左手,轉動銀色戒圈,默不作聲。

……實在是荒誕至極。最後,秦臻先笑出聲來,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他對面的李承希:“承希,你說吧。”

李承希搖搖頭,這些天來,她看到太多,聽到太多,終還是不忍。

秦臻目光掃視對面幾人,又點名問:“譚先生,那你說吧。”

譚未明只得硬着頭皮說:“我們是想,還有一種辦法,就是你倆暫時避避風頭——”

沈佳城咳嗽一聲,只說了一句:“別讓我聽見那兩個字。”

秦臻一晃神間,身邊人已經推開桌子站起來,摔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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