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雅苑的內線電話占線一整天,而書房的燈亮到半夜。深灰色窗簾緊閉,從主卧打開窗,偶爾能聞到陽臺飄出的陣陣煙霧。是沉香。

是剛剛換了崗的警衛在抽。不用說,也知道是誰給的。

沈佳城随身帶的香煙竟是自己身上信息素的味道。最開始秦臻只覺得是巧合,畢竟沉香金貴,在第九區屬于一煙難求,是巴結人辦事的必需品。而沈佳城只看得上最好的東西。可空氣中這散不去的煙霧,鎖骨那一道傷疤,後背的淺淺彈痕,甚至卧室窗簾的顏色……世界上哪有這麽多的巧合。

秦臻也放心不下,淩晨兩點又下樓去看了看,只見沈佳城沒舍得上樓打擾自己,竟然在辦公室的皮革椅上蓋着衣服睡着了。

秦臻試着推了推他,可這人昨夜就沒怎麽合眼,如今昏睡得很沉,還握住了他手腕不松開,好像說夢話似的,讓他別走。

秦臻好不容易掰開他的手,在屋子裏屢次踱步,最後關上了書房的燈,也搬來個搖搖椅和一張大點的毛毯。一張毛毯堪堪夠蓋住兩個人,秦臻躺在他身邊,以軍人般的紀律,要求自己立刻閉眼入睡。

次日早上睜開眼時,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已經拉開序幕。

沈佳城五點起來辦公,門口等他的人排了一小隊,因為秦臻在裏面睡覺,他只好告知所有人今早辦公室關門大吉,文件塞門縫底下,有事再打電話。

同樣一夜未眠的譚未明等人只能在一牆之隔對着辦公電話張牙舞爪。大概他的聲音太大,秦臻還是醒過來了。剛剛醒轉,他思緒尚在混沌之中,轉眼一看,沈佳城已經換好襯衫,昨夜疲憊一掃而光,正點着一盞昏暗臺燈工作。

看他醒過來,沈佳城才放下筆,緊貼着他坐下,從後面給了他一個擁抱。

“昨天太困了,陪老譚抽了一根,應該……聞不到了吧。”

“嗯,沒事。”

“我說我自己在樓底下湊合也就湊合吧,你怎麽也下來了。”

秦臻被他攬住肩膀,用手搓了搓臉,努力回憶起昨天發生的一切。

仿佛無事發生,沈佳城又站起來,把書房的遮光簾稍微拉開一點點。雅苑書房對着後院,隐私稍好。秦臻擡眼,看到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只是自己并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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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佳城又說:“上樓再睡會吧,這裏躺着不舒服。現在你才需要好好休息。”

秦臻搖搖頭:“怎麽睡得着。昨天,有人找你嗎?我看看……”

他想打開電視,沈佳城先他一步按住遙控器:“別。相信我,別看了。”

晚間新聞播出以後,就以光速在首都傳播,随後在全國範圍內開始發酵。所謂戰争英雄,其實是背叛隊友的小人,踩着無數人的屍骨上位,這是怎樣吸引人眼球的一條新聞。

這樣的輿論風波,在當初首都住房改革施工現場意外鬧出命案的時候沈佳城曾經是經歷過的,可其惡劣程度和傳播度都遠遠不及今天針對秦臻的這一輪。

他或許有一身本領,可以操縱最高精尖的軍事武器,做最全面的戰術安排,可他不會有精力應對這些。輿論是無孔不入的,侵占你的時間,侵蝕你的本我,如山風海嘯般将全部常态都打碎。

他沒有經歷過,又怎麽能懂。

秦臻也明白沈佳城的意思,這次沒再跟他争。

沈佳城又開口,聲音低沉發啞:“前幾天徐謹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大概暗示了他手裏有一些黑料。我當時結合我所了解的情況,做了決定,我料到他不知道二一二的事情,而之前針對三一行動的負面報道也是雷聲大雨點小。我選擇迅速行動,逮捕詹志銘,将程顯帶走問話。我不知道他竟然還有後手。我……”

見他自責,秦臻的态度倒是平和很多:“當時你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你又不在一線,不知道三一行動的過程是怎樣的。也沒有人可以預料到餘陽會恨我、恨部隊到這種程度,能去公開發布這種消息。”

“我沒想到他們會沖着你來,但是——”沈佳城湊近,摸了摸他的手背,“我應該想到的,不是嗎。之前安全局已經有過一次了。要不是那一次我……”

秦臻聽到這裏,倒是笑了:“要真是究其根本,那你不如看看我,是我導致你和國安局關系疏遠,到現在我們要求着羅局長幫忙。”

沈佳城一頓,頗有自知之明,先把手拿開了:“我沒有這個意思。”

可他也暗自驚訝,遠至這兩年間他和國安局之間緊張的關系,近到昨天他往羅昌祥住所打的數通電話,原來秦臻都看在眼裏。投下一顆石子,泛起一片漣漪,秦臻清楚二一二報告一事帶來的蝴蝶效應。過去七百多個日日夜夜裏面他們兩個之間的如履薄冰、欲語還休,不是因為不懂,而恰恰是因為太懂。

秦臻又把他的手拽回來,十分肯定地說:“那就別翻舊賬。”

沈佳城點點頭,嗯了一聲。

秦臻言語上占了上風,反倒安慰起沈佳城來:“別着急。再怎麽樣,還有嚴将軍。我曾經給他寫過三一行動的報告,他可是關了我三天……”

可他擡起頭,碰上沈佳城的目光,秦臻心裏又是一沉:“難道你……”

沈佳城的手覆在了聽筒上。“之後再說吧,現在時間還早。”

秦臻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近前一步:“讓我打這個電話。”

沈佳城的手仍按在座機上。

秦臻有些着急,用了很大力氣捏住他腕骨。沈佳城吃痛,皺起眉,終于讓步。

秦臻走進前來,靠住書桌,拿起聽筒撥號。

忙線的聲音非常标準,是空洞的,有秩序的三聲尖銳鳴響。

嘀嘀嘀——

堅持了得有五分鐘,秦臻終于放下電話:“可能……不在家吧。我打電話給嚴一寧,她手機不離手的。”

沈佳城竟然沒有擡頭看他,而是看向了窗外。

秦臻飛速撥號,在等待對方接起的片刻,他低頭,又捏住了沈佳城的手腕,檢查剛剛有沒有被自己捏出紅痕。

仍然是忙線的聲音。秦臻換自己的手機,依舊是同樣的結果。

沈佳城提高了聲音,再一次說:“秦臻,別打了。”

秦臻執拗得可怕,再次直接無視了他。

第五次之後,電話終于被接起了,對面人的聲音秦臻很熟悉。

可話語,卻帶着他從未聽過的冷漠:“……請你不要打我的個人電話,秦臻,請不要再來找我,以後也不要。”

秦臻的表情凝住片刻,險些捏不住話筒。

“怎麽了?她說什麽?”沈佳城搶過來聽筒,只聽見一聲持續的警笛一般的挂斷聲音,像給一段關系宣判死刑。

秦臻不小心碰到座機一個按鍵,往上一翻,看到026開頭,秦臻認出那是嚴家的私人座機號碼。

再開口時,秦臻的語氣非常平靜:“你剛剛打過電話了,是不是。”

沈佳城沒應:“嚴一寧剛剛對你說什麽了。”

秦臻起身,站在窗邊。外層紗簾是牢牢拉上的,按照沈佳城昨天的囑咐,這幾天他們是媒體焦點,不能給外界任何窺探他們個人生活的可能性。可如今,他只覺得窒息。

他揉了揉疲憊的臉頰,像自言自語一般,說道:“其實別人怎麽說都無所謂。哪怕全世界都相信了謠言,只要我在乎的人信我,就足夠了。”

沈佳城心中沉沉一痛,話筒摔在桌面上,他兩步就走進前,一把抱住秦臻的後背。兩個疲憊的靈魂互相碰撞,竟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

“還有我。我信你。”

秦臻忽然覺得累了,累到沒有精氣神去反抗這個強勢的擁抱。沈佳城沒松開手,又問他:“你覺得……嚴騁為什麽關你三天禁閉?”

秦臻閉了閉眼睛,有些本能地抗拒:“我……不知道。”

沈佳城沒說話,目光沉沉,只盯着他看。片刻後,秦臻還是努力開口:“我也告訴過你。是因為剛剛從戰場上下來那時候,我想不起來‘三一行動’中發生了什麽。當時我什麽都想不起來。所以他關我禁閉,讓我重複,一遍遍地重複,我認為——這是指揮官應當承擔的責任。我至今仍然這麽認為。”

沈佳城搖搖頭:“因為嚴騁仍然抱有一線希望。死在大樓裏的那個人是嚴一律,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兒子。七年前,嚴騁是鷹派裏面第一個在主戰同意書上簽字的人。他在等你出錯,等你說岔,因為——恨一個具體的人,總要比恨他自己支持的這場戰争來得容易。不是嗎?”

秦臻開口,仍是恍惚:“這幾年,我也沒交過什麽真朋友。嚴一寧……”

“這樣的朋友,我們不要也罷。”沈佳城又把胳膊交叉于他胸口,鎖住了他所有退路。

“不止是朋友。”更是沈家的盟友,是秦臻清白履歷的最後一層護盾,也是兩個人在當今局面之中的最好的一條出路……

沈佳城好像聽不懂他的話似的,把頭放在他的肩頸上片刻,只低聲勸慰道:“真真,別難過了。”

秦臻推開他些許,沉默着站起來,低頭收拾起毛毯和搖椅。

沈佳城看時間快到,便拿起了手邊領帶,深紫色,簡單打了個四手結。可他從頭到尾沒看領帶,而是一直一直看着秦臻。

秦臻回頭盯住他片刻,還是沒忍住,說:“……歪了。”

沈佳城沒動手,只是把椅子往後滑了一寸,秦臻會意,只好站起來,繞過實木書桌。

書房到處都是書櫃和文件櫃,沈佳城岔開雙腿給他留了半寸空間,秦臻靠着書桌,低頭按着領結,右手幫他拉緊。

領結緊緊貼着喉嚨,他手勁兒很大,沈佳城倒吸一口氣。

“……嗯。輕點。”

又要窒息了。也不僅僅是因為他正按住自己的咽喉——

沉香的味道一夜不散,籠罩在自己周圍,像一雙無形的巨掌。

沈佳城問他:“好看嗎?”

秦臻點點頭。

對方又說:“你送的。”

秦臻這才微微松開手。“要出門?”

“嗯,出門上班。忘記是誰說的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躲。”

……是自己說的。秦臻也愣住片刻。

沈佳城長着一雙很特別的眼睛,算是标準的美人長相。可他在鏡頭前笑起來的時候總顯得非常疏離,笑意不達眼底,可以說得體,或者周全,但談不上真誠。

而現在不一樣。頂燈切割暖黃的光,一片一片跌碎在他眼睛裏,這笑容三份無奈七分苦澀,比不上在外的那種漂亮。可秦臻偏偏移不開眼睛。他低頭湊近,輕輕嗯了一聲。

沈佳城便閉上眼睛等着那個吻,可卻是眼皮一涼。

“你注意安全,早點回家。”

是秦臻吻了自己的眼睛。

片刻之後,沈佳城在趙立均的護送下,親自推開了雅苑的大門。

秦臻上樓,才看到沈佳城衣櫃抽鬥仍是拉開狀态,看來是沈佳城趁自己睡着的時候,急匆匆上樓,拿了手邊一條領帶。領帶旁邊是領結,個個都是做工精良,繡着他名字首字母。在旁邊,是袖扣。鑽石、貝殼、藍寶石的,還有一對——或者說,是單獨一只紫水晶袖扣。

“……他走了?”李承希匆匆上樓,好像有事要說。

“嗯,”秦臻這才關上抽屜,整理了一下衣服,轉過身來,問她道,“怎麽了?”

李承希忙改口:“哦,沒事。一個經濟會議的提要,我沒想到他今天早上還是正點去上班了。沒事,我直接開車去他辦公室。”

秦臻只說好。李承希見他這态度,停住腳步,低下頭來,嘆了口氣。

“那天我說話的方式太過直白了點,我先跟你道個歉。我跟他工作這麽多年,現在算是最最困難的時候。我知道他是怎麽樣的人,所以我比誰都希望他好。他不比沈燕輝先生差,他也值得,至少值得一個完整的任期。……還請你不要介意。”

“我也喜歡實話實說的人,”秦臻接得很快,“所以,你的建議是——”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請你相信,我們都在盡全力争取一個萬全的解決辦法。”

秦臻點了點頭:“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我一定配合。”

李承希苦笑道:“說實話,現在你不公開露面,是最好的配合。”

秦臻很聰明,聽得出她的畫外音:“那麽……是不是我回星輝更好?”

李承希沒有回答,再次說抱歉,轉身要走。

“……承希,稍等一下。”

秦臻思索再三,還是選擇說出口:“都到現在了,我……也有一件事想問你。我本來不該問,你也沒有義務回答。如果你不想答,我也能夠理解。”

李承希爽快道:“嗯,你問。”

“這幾年,你給出過多少份保密協議?”

李承希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是困惑:“什麽保密協議?”

……傳聞首都西區沈佳城跟人上床要簽保密協議,違約金高達七位數。

秦臻的表情很淡,平淡背後帶着一種自我厭棄,好像不太滿意問出這個問題的自己。

李承希和他對視十幾秒,終于才醒悟過來,開口說:“沒有給過。”

“一次都沒給過?”

“根本沒有什麽保密協議。不信的話,你可以親自打電話問他的律師。”

秦臻皺眉,喃喃自語:“那他瘋了。膽子也太大了點。”

可擡頭對上李承希的目光,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傳聞都是假的。他沈佳城是什麽人,如果他身邊有一點風吹草動,各個娛樂媒體不得大肆報道,首都這點地方,定會人盡皆知。

沒有保密協議,是因為根本不需要。因為沈佳城這三年裏,從始至終,都沒有過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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