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④

第4章 木偶綜合症 ④

一、

陸和謙進門時魏牧城還在護工手下掙紮,他要離開的想法沒有改變,只是他已經到了爆發期,身體各個部位都開始消極怠工,護工輕而易舉的把人留在病床上,不斷好言相勸。剛才水灑在了魏牧城的褲子上,護工要給他脫下來洗,魏牧城死死拽着自己的褲子不肯,護工滿頭大汗。

“我給你洗一下,沒事的。”

“我不用。”魏牧城漲紅了臉,他以一種狼狽的姿态看向護工,極為抗拒“你出去,你出去!”

陸和謙一進門就撞見這個場景,他朝着護工大吼了一聲就沖到魏牧城身邊,護工磕磕巴巴的解釋完,陸和謙看着魏牧城褲子上的水漬。

“你讓他給你脫一下沒事的,這麽穿着你不難受嗎?”

他說着就要去碰他的褲子,可就算是他魏牧城也不肯,他掙紮的很厲害,甚至跌下了床,陸和謙沒見過他這樣,他随着他一起跌下去,将人摟在懷裏,語氣倉惶帶着濃重的不安。

“怎麽了,你怎麽了呀...”

他和護工一起把魏牧城扶上去,剛想開口的瞬間魏牧城冰冷潮濕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陸和謙不知道為什麽被這觸感激的心裏猛跳了一下,再擡頭,他就看見了魏牧城慘白又絕望的臉。

“陸和謙,你就這麽恨我嗎?”

陸和謙的腦袋‘嗡’的一下,僵在原地。

魏牧城慘白的臉上此刻爬滿眼淚,總是平靜的眼眸裏此刻滿是深切的悲怆,他哽咽着又控訴着,神色是從未有過的猙獰,“我們結婚這幾年,我自诩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我什麽都聽你的,什麽都不計較,杜覃回來,我也願意你們倆和好。”

“就算是這樣,你連最後一點尊嚴都不肯留給我是不是?”

“不是。”

陸和謙僵硬的站在那裏,他的臉同樣毫無血色,否認的話不經大腦便喃喃說出來,可魏牧城沒聽他解釋,因為他自顧自的說完,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腦袋朝着桌角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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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和謙睚眦俱裂,幾乎在瞬間撲上去用手擋住他的動作,魏牧城的頭撞上他的手掌。

直到他被包紮好手上的傷口,他依舊坐在椅子上回不過神來,全身都在無意識的發抖,四肢冰冷的像是被漫在雪地裏。腦袋裏的思緒一團亂麻,東拼西湊的信息沖進他的大腦。

醫生說魏牧城有自毀傾向。

醫生說魏牧城的心理應該出了問題。

陸和謙覺得太冷了,他把自己死死縮成一團,咬緊牙關的想制止身體的顫抖。

他想不通啊。

不就是生病而已,怎麽就到了這個地步啊。

魏牧城那一撞就像是打散了身體裏凝聚起來的最後一點力氣,傷口留在了陸和謙的手掌心,但惡化的是魏牧城,他徹底起不來了,蒼白的面孔随着病床融為一體。

陸和謙不讓他走,他最後似乎也認了,安靜的躺在那裏,昏沉的睡着,很少醒過來,也不再和外界有所交流。

陸和謙拿着病歷單到處跑,醫生說就算是爆發期也沒有這麽嚴重,更不會出現昏睡不醒的情況,這是他自己主觀的不願意醒過來。

魏牧城就像他的病一樣,真的成了個木偶。

二、

陸和謙獨自一人度過了茫然期,幾天下去魏牧城瘦了一大圈,他同樣也不好過,他總是詢問自己怎麽就突然變成這樣了,但問的次數多了,自己也明白不是什麽事情都是突然發生的。

魏牧城少有清醒的時候,他微微睜開眼睛,見陸和謙就在床邊守着,眨眨眼睛就又要睡過去,陸和謙拿着勺子哀求他吃點東西,稍微強硬的喂進去一點,沒過幾分鐘就會被吐出來。

陸和謙的脾氣像是癟下來的氣球沒了爆炸的可能,他去問醫生,“是不是他和我生氣不願意我喂他?”

醫生搖搖頭,“人的本能反應騙不了人,他是真的吃不下。”

陸和謙抓着魏牧城的手,他去親他的嘴角,去親他的面頰,趁着魏牧城清醒不斷地道歉,“怎麽和我生這麽大的氣?我哪裏做的不好你和我說說不行嗎?我會改的。”

魏牧城不說話,他淺色的瞳孔渙散着,或許根本沒有聽到陸和謙在說什麽。

陸和謙偶爾回去給魏牧城拿生活用品,沒有魏牧城打理的房子很快變了模樣,地板上的淺灰,毛毯裏的碎屑,沙發随處扔的衣物,陽臺快要渴死的花,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悶氣,陸和謙粗略收拾了一番,等他腰酸腿疼的重新出門時,他恍然間想到自己一句不喜歡生人在家裏究竟給魏牧城帶來的是什麽樣的負擔。

他的工作要八點出門,下午四點回來,他會在出門前給陸和謙擠好牙膏做好早餐,陸和謙七點回來前他會打理好家裏的一切。

陸和謙一直在享受魏牧城帶來的井井有條的生活,是他閉着眼睛不去看,更不去想,更沒有去顧及過他的傷痛。

公司的事被他悉數交給了大哥,他和護工一起留在病房照顧魏牧城,就在此刻,他還在迫切的希望魏牧城能夠消氣醒過來配合治療。

魏牧城多數時間都在昏沉的睡着,他不是全然無意識,在時刻動彈不得的情況下,他反倒有所感知,他能感覺到陸和謙和他說話,也能感覺到他們在照料他的身體,只是那有什麽用呢。

過不了幾天陸和謙就會膩,會感到不耐煩,慢慢的,他來的次數會減少,再慢慢的,他就不會再來了,他會把他交給護工照顧,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病房的位置很好,窗戶外對着一棵大樹,只是現在幹枯的樹枝沒什麽風景,魏牧城知道以後的日子裏他就會看着這棵樹的抽芽落葉度日,再過幾年,等到陸和謙徹底忘了他的存在,得不到工資的護工就也該走了。

他死在這張床上,再由着醫護人員蓋上白布。

往後的日子可以數着過。

魏牧城沒什麽想要的,只是他心裏有遺憾,他最後還是想回家,他還是想再見一見媽媽。

彼時陸和謙正在給他擦手,他見到魏牧城的嘴唇微動,心下一動,趕忙湊上去聽,魏牧城閉着眼睛,他的聲音輕到微不可聞,更像是呓語。

“麻煩你...把我埋在媽媽旁邊。”

“錢...在口袋裏。”

陸和謙像是被人當頭棒喝,他僵硬着面孔,不可置信的看着病床上的人,空氣宛如剎那間靜止,陸和謙的呼吸在長達十幾秒的停滞後他才狼狽的大口喘起粗氣。

眼淚無知無覺順着面頰流下來。

此刻他才終于明白,為什麽當時魏牧城的衣服裏只有兩千塊。

魏牧城沒有和他生氣。

原來他不想活了。

陸和謙從椅子上跌下來跪在地上,他的喉嚨裏發出‘嚇嚇’的喘氣聲,陸和謙伏在魏牧城的手邊崩潰大哭,心髒深處蔓延撕裂的劇痛,頭顱低垂連續撞擊床鋪。

多次的自我詢問有了答案。

魏牧城這一輩子從沒受過關愛,一直在塵世漂泊沒有歸屬,好不容易和他結了婚,魏牧城珍惜着總是沉默的不開口,哪怕受到冷落,哪怕遭到嘲諷。

陸和謙給的一切魏牧城都受着,玻璃渣咽進肚子裏外面瞧不出異常,魏牧城也就這樣面不改色的任由內裏千瘡百孔潰爛流血。

魏牧城又不是木頭,他真的不知道疼麽。

他只是不說。

就是這樣,所以魏牧城知道自己生病後,連活下去的念頭都沒有了。他沒能成為魏牧城的依靠,魏牧城卻把自己當成了累贅。

陸和謙覺得自己真他麽是個畜牲。

沒人肯站在魏牧城這邊,魏牧城只全心全意愛他一個人,可他也欺負他。

三、

陸父陸母只到了病房門口,陸和謙輕輕關上了門,啞着嗓子說,“別進去了,他情緒不好。”

夫妻倆從沒見過小兒子這副模樣,他瘦了很多,下巴上一小層胡茬沒來得及刮,眼底泛着青色,眼睛異常紅腫,疲憊的姿态一覽無餘。

“你也別太擔心,醫生說這種病治愈的機會很大,你需要什麽就和我們提,我和你爸都會幫忙的。安安你別惦記,他在我們這挺好的,只不過...”

陸母猶豫了一瞬,“他可能想你和牧城,晚上總是哭。”

陸和謙點點頭,“您多幫我照顧他。”

他忍了又忍,眼淚還是淌了下來,只用袖子胡亂的擦了幾下。

陸和謙沒辦法和父母說他不是怕魏牧城的病,而是怕魏牧城身上濃重的死意。

醫生說如果魏牧城的狀态就此持續下去,一旦采用醫療手段去維持他的生命,那麽魏牧城會更加痛苦,生不如死。而以他自身的病症特性,他更有可能會在某一天主觀性的停止呼吸。

只要想到這,陸和謙的心髒就會跟着停住一瞬。

他太害怕了。

他離不開魏牧城,也不能沒有他。

陸和謙每一天都活在忏悔裏,可他不知道該怎麽去留住他。醫生的話成了他的夢魇,陸和謙的眼睛不敢離開魏牧城,他怕他一旦脫離他的視線,魏牧城就一個人偷偷地把呼吸停了。

陸母透過門縫看了看,護工正坐在床邊,離得不遠,但什麽也沒做,只是單純的看護,她想了想,隐晦的詢問兒子要不要換一個護工。

陸和謙搖了搖頭,“是我讓李叔什麽都不做的。”

護工姓李,李叔說魏牧城很要強,他被雇來時,魏牧城就算自己只有一只手一條腿能動也要一個人去上廁所,不肯讓他跟着,更不讓他觸碰。摔在地上也要自己掙紮着爬起來,他一碰,魏牧城就面紅耳赤的抗拒。

陸和謙想起醫生的話,他要他去揣測魏牧城真正的心理狀态。

後知後覺的,陸和謙明白過來也許魏牧城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他的狼狽姿态。

他沒有辭退護工,而是鄭重的站在他面前,誠懇的說,“李叔,你教教我,我要怎麽照顧他。”

陸家父母來之前,李叔回避出了病房,陸和謙一個人剛給魏牧城換好褲子,脫下來的褲子在盆裏泡着,陸和謙正打算洗,從前陸和謙的衣服稍有瑕疵就會扔,現在他學着魏牧城的樣子,開始去打理他的一切。

一夜的崩潰過後陸和謙又自己站了起來,他沒什麽資格去萎靡不振。

他得去讓魏牧城知道,他們倆在一起能過好日子,他陸和謙願意和魏牧城一起生活,願意照顧他。

小兒子的一聲‘李叔’讓父母倍感驚訝,而兒子擡手時手指上的銀色素圈又閃了一瞬的冷光,他們互相看了看對方,再轉過頭時神情多有釋然。

臨走前,始終在沉默的陸父開了口。

“有什麽需要你就提,家裏不是不幫忙,你覺得這裏不行,就去國外,我可以給你聯系。”

兒子堅定的姿态讓兩人很多醞釀好的話沒辦法再說出口。

就像先前陸和謙自己想明白的。

人人都知道魏牧城愛他,可沒人信他同樣愛着魏牧城。這場連旁人都看起來無望的婚姻,歸根結底是他自己造成的。

四、

送別父母,推門進來時李叔正搬弄窗臺的小花盆。

花盆是陸和謙拿來的,魏牧城為數不多的清醒時間眼睛總是看向窗臺,為了對他的視覺稍有刺激,陸和謙變着法子的去換窗臺的花。

他的精神狀态緊繃成一條細線松懈不下來,護工只是挪動了花盆的位置,這一舉動卻也讓他立刻焦躁不安,長久壓抑的情緒有些繃不住,陸和謙瞪着眼睛吼了一嗓子。

“誰讓你動的?”

護工被吓了一跳,可沒成想同樣有反應的還有魏牧城的心率顯示。

突然拔高的心率讓陸和謙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心被猛地一揪,他慌張沖到魏牧城身邊,将人摟在懷裏不斷低聲道歉。

“對不起寶貝對不起,我剛才聲音大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沒控制住,下次一定不這樣。”

他把癱軟的人摟在懷中,一邊道歉一邊去親吻纖瘦的脖頸。

“我再大聲說話你罵我好不好,你罵我...”

他低聲念叨了一會,空氣安靜下來,過了片刻,李叔到他旁邊低聲道歉,他只是想把花挪到陽光下。

陸和謙還維持着擁抱的姿勢,他攬着無知無覺的魏牧城,面頰輕貼着男人的額角,眼神聚焦在虛無處,過了片刻,才輕輕開口。

“我一直都是這樣。”

“回到家裏,稍有一點小事情,我就朝着他發脾氣。”

李叔怔愣了一下,随後慢慢坐到了另一邊的椅子上,無言的聽着。

“我一發脾氣,他就不說話,過了很久,猜到我什麽時候會消氣,又過來道歉,我後來覺得煩,總是在氣頭上要他說話,但他一直都在沉默。”

陸和謙以前有時覺得魏牧城的沉默是敷衍,是不走心的應對。

但跳動的心率不會說謊。

其實魏牧城的每一次沉默都是在哀求。

哀求陸和謙對他好一點,哀求陸和謙愛他一點。

只是這就像無形的心跳,陸和謙從未看見。

他朝着護工輕聲說了句抱歉,後者很快又被趕到外面回避,魏牧城的身體需要按摩。

陸和謙一點點的去揉捏愛人的身體肌肉,這具漂亮的身體現下蒼白無比,曾經挽起袖子搬動重物時露出的肌肉線條現在已經綿軟一片,陸和謙不在乎,他輕輕揉捏了一會,視線掃到魏牧城指尖結痂的傷口。

那是他給他剪指甲時不小心剪到的。

他照顧人的動作不熟練,生疏又別扭,和專業的護工根本沒法比。

陸和謙親親他的手指,說道,“我是個不稱職的愛人,對不對。”

魏牧城沉默着。

陸和謙自顧自的說,“別嫌棄我,我會繼續努力的。”

“別放棄我好嗎親愛的,我沒你不行的。”

五、

醫院将臨近春節本來熱鬧的氣氛隔開了,病房冷冷清清的,除了李望偶爾會根據陸和謙的吩咐送來新的花盆,其餘人一概不能踏進病房。

李叔今天也走了,他支支吾吾的過來請了個假,想去陪陪同樣在生病的兒子。

陸和謙給了他雙倍的工資,在李叔慌忙的拒絕聲中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在病房亂吵。

李叔走之前像模像樣的給病房裏挂了個喜慶的中國結。

他說,“牧城人善良又心軟,過了年他就願意醒了。”

陸和謙很感激他的吉言。

李望送過來一個小蛋糕,他在病房門口沒敢進來,只在稍遠的地方和陸和謙碰了面。

“他好點了嗎?”

陸和謙沉默着。

李望也沉默了一瞬,他尴尬的抓了抓褲線,“你...你怕他受刺激,不讓我見他,那就等他好了,我再去道歉。”

陸和謙說,“不用了,也怪不得你。”

陸和謙第一次過了只有兩個人的新年。

家人的問候電話一挂,陸和謙就将手機靜音不再去接別的,魏牧城難得在睜眼睛,他趕緊湊上去親親他的面頰,獻寶似的舉起了小蛋糕。

“新年快樂,寶貝兒。”

“我們嘗嘗蛋糕怎麽樣?”

但魏牧城吃不了蛋糕,長時間的進食艱難讓他的消化功能減弱,陸和謙只是在拼命去試圖調動他的情緒,魏牧城渙散的瞳孔盯着天花板,陸和謙湊到他身邊一起向上瞧。

“看什麽呢這麽認真?”

沒人回應他。

過了一會,眼睛又悄悄閉上。

傍晚的天空響起爆竹聲,煙花在黑色的幕布稍縱即逝的綻放,電視機裏準點播放聯歡晚會,但熱鬧喜悅的氣氛沒辦法穿透屏幕驅逐房間裏的靜寂。

陸和謙懷裏抱着昏睡的魏牧城,面無表情的聽着節奏歡快的歌。

他以為魏牧城會願意看看煙花,但晚上本該醒一陣的魏牧城卻睡得更沉,陸和謙只能徒勞的将人抱住。

熱鬧透不進來,人就沉下來了。

陸和謙慢慢的想結婚後的這幾年,每一年春節魏牧城原來都是這麽過的。

像以往一樣吃完飯,一個人守在電視前看着裏面的阖家團圓,他不愛看煙花,或許這幾年裏每一次熱鬧的夜他都會站在陽臺看着滿天的絢麗。

他在受着身邊人源源不斷的敬酒時,魏牧城一個人也數清了煙花綻放的次數。

陸和謙閉着眼睛慢慢深吸一口氣。

他關掉惹人心煩的電視,在一片寂靜中将人緊緊摟着,等待時間慢慢地走。漫無目的和正在昏睡的人閑聊。

“每年零點你都會給我發紅包,其實我不是故意不收的,我是怕你都給我了自己就沒有了。”

“等你願意今年再給我發一個吧。”

“發個520,或者1314,都挺好的,我都喜歡。”

他一邊說一邊去習慣性的揉捏手臂給他放松肌肉,一路揉到指尖,那裏空落落的細膩觸感讓陸和謙微不可查的停頓了一下。

魏牧城的無名指只留下一小圈白痕,陸和謙在書房裏翻箱倒櫃的找出了自己的戒指重新戴上,可魏牧城的卻不見了,并沒有随着那些資産一起留給他,陸和謙知道魏牧城能聽到他講話,所以他連詢問的勇氣都沒有,只敢在魏牧城昏睡時悄悄的摸一摸。

淩晨十二點,陸和謙調出他們倆的通訊界面,他胡亂點了一長串的數字将紅包發送過去,又将魏牧城的手機點開接收。

他去親吻愛人的嘴唇,緩聲說。

“新年快樂老公。”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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