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8

裴俞章醒了。

姜朔被囚在裴府, 自是一人攬下了大婚當夜之事。

與其同時,戚師師亦被軟禁在後院,不得踏出朝露苑半步。

她聽聞, 裴郎給姜朔用了刑。潮濕的風卷過帷簾, 窗外下起濛濛細雨。她自酣睡中驚醒, 朝外望了眼天色。

夜風晃蕩着,茯香掀簾走了進來。

戚師師支起身子問:“幾時了。”

小丫頭面上挂着蜿蜒的淚痕, 微啞着聲, 答:“夫人, 已酉時了。”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酉時尚未到,外間已是灰蒙蒙一片。自從那夜新婚過後, 也不知怎的, 戚師師就病倒了。她高燒不退了三日有餘,即便眼下退了燒,也是見風即咳, 渾身疼痛。

裴俞章不知在忙些什麽, 這幾日也未曾來見她。

對方只喚了佩娘與茯香照應, 又往朝露苑安插了些許眼線, 來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正言道,有婢子送了藥粥, 上前監督着她服下。

調養身子的藥粥, 其中添了安神之藥, 卻獨獨忘記了加方糖。戚師師忍着苦意服下藥粥,而後擡頭問那婢子:

“裴郎呢?”

對方收拾着藥碗, 連頭也不擡。

“世子爺正在問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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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又補充着一句:“審訊那個藥人。”

長風落盡, 銀釭的燈花閃爍。那婢人收拾好了藥碗,擡眸幽幽道:

“世子說了,若是夫人想去看,叫奴婢也不攔着。”

戚師師換好衣衫。

前夜重重大雪,如今院內仍是一片銀裝。擔憂她的身子,茯香又悉心地為她披上了件狐毛大氅。屋外仍落着雨,銀線絲絲自身側穿梭而過,戚師師任由婢子為自己撐傘,一手提着裙角,飛快朝問蘭院小跑而去。

這一路上,果然未有人攔她。

少女氅領微敞,鬓角亦跑得微亂,來到問蘭院外,尚未推開門,她便嗅到一道濃烈的血腥氣息。

鹹腥的味道與清涼的雨絲交織在一起,撲面而來。

聽見腳步聲,站在院門口的裴俞章回過頭。

他今日不知有沒有服藥,整個人氣色倒是很好。他裹着同樣厚實的氅衣,一雙眸中卻閃爍着興奮與殘忍。看見戚師師時,對方先是一怔,繼而勾唇,好整以暇地問她:

“夫人今日怎麽能下床了?”

他的話,別有一番深意。

一側,有婢子羞澀地紅了臉。

唯有戚師師知曉,對方的話,乃是過問她重病在榻的身子。她立在原地,未邁過身前那道院門檻,也未有應聲。

他身前是一道拱門,風雨如簾,将院子裏的景象擋得嚴實。

這使得戚師師并不能窺看院內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只聞着嗆鼻的血腥氣息,腹中有什麽稍稍翻覆。

她不敢去猜測,更不敢上前。

她不敢看,此時院中,正發生着什麽。

看着妻子面上那一片慘白,裴俞章竟愈發興奮了,他将手中長鞭遞給下人,優哉游哉地抱了臂。

“夫人,怎麽了?”

他歪了歪腦袋,問,“來都來了,怎麽不進來看看?”

便就在此時,自他身後,忽然響起一道狗叫聲!

那狗叫兇惡,一聲一聲,貫穿過冷冽的夜空,似是極窮兇極惡之輩,驚得人雙肩一顫。

戚師師愕然:“裴……裴郎?”

一雙眸驚懼地朝男人面上望去。

他立在拱門之下,明月昏昏,于他面上落下一道界限模糊的影。那夜色襯得裴俞章一雙眸子烏黑,那眼神也越發寒涼。

她道,聲音微顫:“你在做什麽?”

院內為何會有惡犬?

朔奴自幼流離失所,常被野貓野狗追逐,也正是因此,他十分怕大狗,尤其是此等惡犬!

戚師師雙腿僵住。

身前,男人笑着靠近。

“我聽聞,那個賤人似是怕狗。巧了不是,我的友人正飼養了兩頭猛犬,直立近有一人之高。”

對方來到她身前,居高臨下。

“你說,如若我将他與那兩條猛犬圈養在同一個籠子裏……”

裴俞章的話戛然而止。

戚師師猛地一驚,擡起臉。

原是溫婉的面龐,此刻寫滿了震驚與恐懼之色,看着她逐漸蒼白的小臉,裴俞章笑了。

他低下頭,于她耳邊低聲:“怎麽,夫人不覺得有趣麽?”

有趣?

戚師師立在拱門之下,看着身前漸漸逼近的影。對方身形高大,将月光悉數遮擋住,另她看不見一點院內的明白。

有趣……

戚師師想象不出來,究竟是何等殘忍的人,才想出這樣慘無人道的刑罰。

她更想不到,自己追随了這麽久、看上去溫潤儒雅的裴哥哥,竟能面上帶笑,如此輕松地講述此般場景。

拱門之內,犬吠聲愈甚,愈發興奮。

隐約有嘶啞的隐忍聲息,穿過飄搖的風雨聲,撲湧至耳畔。

戚師師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扶了牆,幹嘔起來。

裴俞章冷眼看着,未去扶她。

風雨輕搖,打濕了少女鬓發。聽着院內的犬吠聲,戚師師腹中翻江倒海。與此同時,淩冽的冷風亦令她喉間頓生癢意。侍女茯香匆匆上前,再度為她撐開傘。

雨水滴到她額上,而後順着山根,一點點向下蜿蜒。

身前,風雨傾搖,拂得那一片衣角生寒。

“裴俞章。”

少女終于止住了咳。

她攏了攏衣裳,重新站直身。

雨潮洶湧,這一場風雨聲勢愈大,她身後夜色澎湃,吹鼓了風聲,宛若刀劍般劃過她臉頰。

裴俞章懶懶垂眼,慢條斯理:

“怎麽了,夫人。”

“你……”

戚師師深吸一口氣。

下一刻,她眼眶已泛紅,

“你讓我覺得可怕。”

聞聲,男子神色遽然一變。

他冷笑,大手鉗過少女下颌,“可怕?戚師師,你莫要忘了,是誰先紅杏出牆!那個卑賤的奴人,居然敢肖想你……他哪裏來的膽子!”

“他本該死,他本就該被碎屍萬段!是本世子心善,留了他這一條賤命。戚師師,你要知道,只有我才會不顧前嫌,只有我才這樣接納你。只有我——裴俞章,才會這樣愛你。”

對方的手滑至她臂彎,下一刻,裴俞章竟徑直抓着她的胳膊,将她往院裏帶!

“他不是喜歡偷嗎,不是喜歡做賊嗎?那惡犬便是用來捉賊的,難道本世子做錯了麽?看看你那貼心的、忠誠的好近侍,如今是什麽腌臜模樣!”

戚師師心中恐懼,抗拒道:

“松開我。裴俞章,你松開……”

她不要。

她不要去看!

濃烈的血腥氣再度催生她喉間嘔意,似有什麽自腹部翻湧而上,竟讓她有幾分難以喘.息。茯香為她撐的傘被猛地打落在地,她與裴俞章對峙着,無人敢出聲,更無人敢上前半步。

見她如此抗拒,裴俞章不禁冷笑。

“怎麽,你先前不是很在乎那個奴人的死活麽。我聽說,為了那個奴人,你在戚子廷面前可是求了好一頓情呢。你們主仆情深,如今怎連見上一面都不敢?戚師師,你不是很在乎那個賤奴麽,此刻怎不敢上前,怎不敢去看他在狗圈裏的模樣了?”

“本世子看他與那兩只犬兒相處得,倒是愉快得很吶!”

戚師師身體輕盈,終是被他一下帶過,罔顧少女面上抵抗之色,下一順,她已來到庭院之中。

接天的雨簾,不見盡頭的深夜,以及……

撲面的血腥氣息。

戚師師看見牢籠之中,那鮮血淋漓的人形。

少年垂着頭,癱坐在鐵籠角落,似是疲憊不堪,更似是無力應付。而鐵籠中那兩只大犬也似是極通人性的,見他不再抵抗,大犬也失了興致。它們紛紛掃了掃尾巴,朝另一側游走而去。

戚師師滿臉淚痕,看着眼前失血到昏迷的男人。

鮮血染透了他的衣衫,姜朔渾身狼狽,發上、面上皆污穢不堪。雨水沖刷而下,洗不淨他身上痕跡,唯将那一張臉沖刷得蒼白透亮。

她顫抖着身凝眸而望,瞧見他破敗的身形,以及腳邊那一截軟綿綿的小指……

他的手指被咬掉了。

右手小指,被惡犬生生咬斷了一根。

他右手藏在破絮般的衣袖下,所剩無幾的、可憐的皮肉黏連着,又露出鮮血之下,那駭人的森森白骨。

看着她面上崩潰的神色,裴俞章非但沒有一絲同情與心疼,眸底冷光反而愈發陰鸷。

說也奇怪,她明明畏血,見了血便發暈,此時此刻,戚師師的頭腦卻異常清醒。

而裴俞章,也明明知曉她畏血。

戚師師緊咬着發抖的唇。

裴俞章勾了勾嘴角,冷嘲:

“就是這樣一個賤.人,也值得你念想。”

蕭瑟的寒風撲打而過,有婢子上前,問姜朔當如何處置。

男人聲音冷峻,沒有半分猶豫:“不必留。”

一個賤奴,死了便死了。

“等等。”

裴俞章忽然又想起,自己還要留着姜朔取血。

略一思量,他道:

“罷了,本世子仁善。去朝露苑取了賣身契,将他發賣出府。”

下人:“……是。”

……

京都的大雨綿延了三日。

三日過後,又是一場千載難逢的大雪,白雪封天,戚師師又是重病卧榻。她搭着厚厚的褥子坐在窗臺邊,看着窗外漫天的銀色,又看着這一場大雪,一點一點,終于放了晴。

裴俞章未再禁她的足。

但她也從未離開過朝露苑。

對此,裴俞章在好友面前談笑——女人嘛,有些小脾氣最是正常,待過上兩天,置的氣消了便好了。

他最了解師師的性子,師師最為乖巧恭順,待這氣頭過了,只需他甜言蜜語稍加一哄,這美人兒啊,便乖乖躺入懷中了。

“對了,張兄,前些日子我發賣入你茶樓的賤奴,如今怎麽樣了?”

“他啊,在我這兒養了兩天傷,我便叫他起來幹活兒了。那小子看上去單薄,力氣卻大得很。世子放心,有我在,必定好生照看着他。”

裴俞章呷了一口茶,悠悠道:“勞煩張兄幫忙照看着,得給他吃些苦頭,但也不能将他給玩死了。三日之後,我便叫人前來,押他前去取血。”

對方連連點頭,奉承道:“這點小事,世子放心。”

“還有上次,我叫張兄幫忙找的神醫……”

“世子爺放心,我已尋到了那傳聞中包治百病的趙神醫。世子您的身子,定會不日而愈……”

說及難處,恐被人聽見,二人聲音小了下去。

殊不知另一側,茯香趁着無人防守之際,帶着金瘡藥偷偷溜入柴房。

她踩點了好幾次。

果不其然,于柴房之內,看見盤腿坐在一側的少年。

好些天未見,他清瘦了許多。面色灰白,右手被紗布包紮着,原本清俊的面上,更帶着幾分劫後餘生的陰冷與沉寂。

于他身前,正擺放着一碗熱湯。

茯香心中好奇,忍不住走上前,想去看一看。

身後冷不丁地響起一聲:

“別動。”

他聲音清冷,這一聲,不是提醒,倒像是警告。

茯香被他吓了一跳。

“你好吓人,怎麽,這是什麽稀奇寶貝的藥,我還碰不得。”

日光微動,少年聲線平穩,冷冷道:“毒藥。”

茯香一怔,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并沒有開玩笑。

對方神色凝重,面上并無打趣之意。

她結結巴巴道:“毒、毒藥……姜朔,你弄這毒藥做什麽?”

姜朔:“喝。”

茯香:?

少年不耐煩地掀起眼簾。

“此藥乃亡命散,服用之後,兩個時辰內服藥者與旁人無異。可兩個時辰過後,亡命散發作,便會使人七竅流血,不治而亡。”

茯香:“所以你……”

“裴俞章不是要取我的血麽?好啊,”他冷笑,冷冽的鳳眸閃過決絕的光,“待我飲下此藥,他也活不成。”

總歸是一命換一命。

他從不怕下地獄。

只怕,地獄中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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