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057
盛陽語氣中, 明顯帶着譏諷。
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戚師師正站在臺階上,她看見姜朔面色并未變,穿庭的風拂過他的雪衣, 男人依舊是那般淡定從容之狀。
他眸光淡淡掃過盛陽。
“今日前來金銮殿, 恰巧見吾妻在此處。一點家事, 讓長公主見笑了。”
“師師,”言罷, 姜朔便轉頭, 未再理會盛陽。溫柔的聲音似乎在哄戚師師, “回府了。”
他伸出手。
日光璀璨,點點落在男人指尖,他手指修長而幹淨。
像是凝白的玉。
他鳳眸溫柔, 朝着她望過來。
許是那日影太過于柔和。
戚師師抿了抿唇, 下一刻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任由對方牽住。
姜朔小心翼翼,放下心來。
日影透過初秋的葉, 于衣衫上落下斑駁。戚師師越過盛陽長公主的目光, 走上重回姜府的馬車。
這些天, 戚師師一直在清琴坊裏, 晝夜不停地練琴,着實太過勞累辛苦。姜朔緊牽着身側少女的手, 攥握着她纖細柔軟的手指, 覺得心疼。
這些天未見, 她似乎瘦了許多。
尖尖的下巴,清麗的一張臉。她面容白皙, 雙肩像是愈發瘦弱單薄。
仿若只要風稍稍一吹,便能将她就此吹倒。
便能将她自身側吹走。
思及此, 姜朝谒愈發攥穩了她的手指。男人并未理會身後盛陽長公主的目光,馬車搖晃,緩緩駛過那朱紅色的宮門。
戚師師已有許久未曾吃過這般豐盛的飯菜。
清琴坊中,雖有姜朔的打點,坊中飯菜雖較為可口,卻也是些清淡的小粥小菜。一邁過相思苑門檻,轉瞬便嗅到一陣美味可口的飯香,佩娘滿目喜色,端上來一碟碟她愛吃的飯菜。
“娘親,娘親——”
一道稚嫩的男童聲。
元寶興奮地張開雙臂,踉踉跄跄地撲進她懷裏。
好些時日未見,小元寶想她想得緊,如今見到自家娘親,小孩子倒還有幾分委屈。小糯米團子用臉蹭了蹭她,往她的懷抱中貼得愈發緊。
戚師師能嗅到,自男孩子身上傳來香氣。那是一種清甜的味道,帶着幹淨的皂香,飄至鼻尖。
她不在姜府的這些時日,姜朔也将他照顧得很好。
衣食住行,無微不至,仿若是他的親生父親。
戚師師抿了抿唇,抱着元寶于桌前坐下。
姜朔撩了撩雪白的衣擺,平穩坐在她對面。
對方果真是極有儀态的,即便是簡簡單單地執着筷子,竟也帶了一番仙風道骨的出塵氣質。不知為何,此番回府之後,她怎麽看姜朔都覺得十分不自在。戚師師微低着頭,往元寶的小碗裏夾菜。
小元寶啃着排骨,朝她甜津津地笑出兩顆小虎牙。
“你也吃些。”
見狀,姜朔也往她碗裏夾肉。
“莫光顧着他。”
這些天,她在清琴坊未怎麽吃好睡好,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姜朝谒看着她,連元寶都顧不得了,滿心滿眼,拼了命地往她碗裏夾菜。
無論她如何阻止,姜朔都不聽。
他虧欠她。
男人的神色,言語,皆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用罷了晚飯,她帶着元寶在院中玩耍了陣。初秋的夜黑得并不早,薄薄的霜凝在枝頭,這一輪月亮才緩緩地升上來。
小孩子總是睡得很早,夜風輕吹着戚師師的裙衣,明月正懸時,她才戀戀不舍地讓佩娘抱着元寶去休息。
小孩子用額頭蹭了蹭她。
幾人前腳剛走,方一側身,便1見一道腳步聲。
極輕微的腳步聲,帶着一縷清雅的蘭香,出現在她身前。
月色流連在他腳下,投落淡淡的影。
姜朝谒目光溫柔,牽着她,似乎要帶她往外走。
“發生了何事?”
姜朔帶着她坐上馬車。
禦馬的馬車夫戚師師認得,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見了這位姜夫人,馬車夫似乎極為高興。只聽揚鞭聲響,馬蹄聲踏踏,車轱辘滾滾向前。不過少時,便于一家氣派的酒樓前停了下來。
——摘星酒樓。
往日熙熙攘攘的大廳內,如今竟空無一人。
姜朔将整個酒樓都包場。
見狀,戚師師微愕。
她不知道對方為何帶自己來酒樓。
姜朔瞧出了她面上疑惑。
“慶功宴。”
男人語氣淡淡,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有些陳懇道:“覺着你沒有吃飽。”
“來。”
右手被人左手穩穩牽住,十指相扣,姜朔揚起唇,“帶你來吃些夜宵。”
“哎——”
少女的身子極輕,被明月與清風裹挾着。摘星酒樓的店小二見了他們極為恭敬,點頭哈腰的,嘴巴都快要裂到耳根子去了。
“來這裏。”
姜朔帶她來到最高一層。
穿過一層層樓梯,目光朝下望去,頗有“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之感。戚師師先前從未來過此酒樓,只聽聞摘星有九層樓之高,酒樓奢靡華麗,簡單的一頓飯,所用銀兩也極為破費,簡直非常人可踏足此地。
而姜朔卻直接大手一揮,将此處包場。
戚師師眉心動了動,覺得實在是破費。
姜朝谒卻不覺有他,徑直牽着她的手,于桌前坐定。
窗牖微掩着,明月徐徐,與月色一同飄逸來的是男子身上的清香。
方一落座,立馬便有小二上菜。
一疊疊,一盤盤,都是極襯她心意的。
“怎麽了?”
看出她面上猶豫,姜朝谒也知曉她如今正想些什麽,“你在頌琴大會上奪了頭魁,又得了聖上與太子殿下的賞識,我與你一般開心,理應為你舉辦一場慶功宴的。這摘星酒樓的老板我認得,在京畿司時我也曾接濟過他。包下這酒樓,其實也花不了太多銀子。”
他說得認真。
語氣雲淡風輕。
與她的開心相比,無論多少銀子,都顯得輕如鴻毛。
戚師師抿了抿唇,将筷子攥緊。
姜朔往她碗裏夾菜。
摘星酒樓的廚子手藝果然一絕,可即便如此,她的食量仍很小。
“吃不下了。”
“姜朔,”戚師師小聲,“我真的吃不下了。”
姜朔是心疼她,覺得她在清琴坊中受了難,便想着如此來補償她。正如同那夜洞房花燭過後,知曉過往全部真相的男人,在面對她時,滿心亦是愧疚與補償。
姜朔知曉,她不喜歡鬧。
故而即便包下了摘星酒樓,如今他們兩個人,一桌菜——這場慶功宴舉辦得正正好。
可這卻完全不夠。
待戚師師放下筷子,方用帕子擦了唇角,只見對方又伸出手。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香氣,似是蘭花般清雅,又帶着日光般的暖意,随着夜風徐徐飄至。
戚師師這才發覺,窗外夜幕落下得悄然。
姜朔右手環至她腰間,手上一緊,稍一用力。
戚師師整個人立馬被對方打橫抱起,腳下生風,她微驚,趕忙撲入男子懷抱之中。
姜朔将她護得極緊。
足尖幾點,一陣失重感過後,再睜眼時,她竟已坐在了摘星樓的樓頂之上!
危樓百尺,可摘星辰。
姜朔正坐在她身側,夜風獵獵,揚起他的衣袍。
這是戚師師第一次坐在這麽高的地方。
腳下是幽深的夜色,月光漫過樹枝,風潮拍打着,腳下枝條發出簌簌的聲響。
“好高……”
見她似是害怕,姜朔攥緊了她的手,将她往自己懷中帶了帶。
後背是男子寬大的懷抱,似是一堵牆,讓人覺得幾分心安。
“莫怕。”
耳畔落下姜朔的聲音。
“我在,摔不下去的。”
“我在。”
輕柔的,滿帶着呵護的話語,一瞬之間,将戚師師的思緒拽回至從前——
瑤雪閣外,夜光琉璃,庭風與月色摻雜着,就這般落了滿院。
她覺淺,身子不好,總是多夢。
故而午夜夢回,她常常清醒,一身冷汗地窩在厚實的被褥中,透過那一層紗帳,望向那一面軒窗。
無論何時,只要她出聲,喚下那句朔奴。
軒窗之外,總會回應那堅定的、令人安心的一聲:
“奴在。”
我在。
他一直在,于窗外,于暗處。
一言不發地守着她。
……
一如此時。
姜朔手指微微發冷,卻将她的手攥得極緊。
思緒被夜風扯回,初秋的夜風并不寒冷,戚師師坐在房頂上,竟能感覺周遭的幾許燥熱。腳下枝葉仍濃綠,染就出勃勃的生氣。她後背緊靠着姜朔的前胸,忽然覺得有幾分不自在。
太近。
他們着實離得太近。
即使先前,二人已有過肌膚之親。
只被對方緊攥着手指,戚師師脖頸後卻不自然地滲出些黏膩的汗。汗珠細細密密,自她白皙纖細的頸落下,流淌過她後背處的傷疤。
那是她最隐秘,也最讓她感到絕望與痛苦的地方。
汗水流過,将衣衫黏在肌膚上,須臾,她的後背如有螞蟻在爬。一只,一只,細小的,微不可查的蟻蟲,爬過她的後背,啃食過她光潔平整的肌膚。她眼前仿若出現從前在裴府時,那一次次的蹉跎與折磨。裴俞章,戚情,繼母……甚至是裴府之中的下人。
無盡的冷眼,甚至是欺辱。
她的嘴唇微不可查地動了動,手腳竟開始發寒。
血。
眼前仿若出現一灘淋漓的、吓人的鮮血,血泊上橫亘着血肉模糊的手指。
她分不清那手指的主人是裴俞章,或是姜朔。
夜風變寒了些,便就在她手指越漸僵硬之時,忽然聽見“砰”地一聲。
原本昏淡的夜空中光彩流溢,一團碩大的花簇,于夜空中轟然盛放開來。
戚師師回過神,愕然擡眸。
只見一道道煙火不知自何處竄起,一聲接連着一聲,于她頭頂上空綻放。
亮白的、銀藍的、緋紅的……一朵朵煙火編織成的花束,不過轉眼,竟照亮了整個夜空。
震驚過後,少女眼底生起豔羨之意。
煙火光影璀璨,籠在她清麗的面龐上,将她整個人映襯得明豔而有生氣。待反應過來,戚師師側首,朝身旁之人望去。
相比于她的驚喜,姜朝谒顯得格外淡定。
他也微微揚首,提起光潔如玉的下颌,只給她留一個輪廓流暢的側臉。夜色裏,姜朔眸光清平而淡定,只是那唇角微勾着,眼底似乎也有歡喜。
“你……”
戚師師有些結巴,明知故問。
“姜朔,是你準備的麽?”
“嗯。”
果不其然,他點點頭。
夜風将他雪白的衣袂揚起,男人勾着唇,聲音分外好聽。
“這也是慶功宴。”
他的師師奪了頭魁,自然是要所有人都知道的。
于是這滿城煙火,盛大而燦爛。
姜朔記起來。
從前在戚府時,她便很是喜歡煙火。
——“佩娘曾與我說,年關之夜的煙火,許願最為靈驗。姜朔,新的一年,你可曾有什麽願望?”
——“我……”
彼時煙火粲然,夜色琉璃于少女眉目間,也在她面容覆上了一道溫柔的輝影。
四年前的煙火下,戚師師眨了眨眼睛。
那時候她說什麽來着?
姜朔還記得,那時少女雙手合十,虔誠道:“新的一年,我許願——所念之事皆如意,所愛之人皆平安。如若這願望太難實現,那只用完成後半條便好了。”
年關之前,她方經歷了裴俞章“身死”。
她希望她在乎的、深愛的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活在這個世上,無痛無災。
煙火之下的願望,看似樸實簡單,卻是
彼時聽了她的話,姜朔莞爾,他也雙手合十。
“那我便許願,大小姐的願望靈驗。”
——“你怎麽能許這個。姜朔,你沒有自己的心願嗎?”
——“那我——”
——“神靈在上,我許願,讓我一直陪在大小姐身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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