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062
雨打梧桐, 一場場秋雨落盡,不知不覺,秋意漸去, 轉眼便是深冬。
盛京的冬季總是來得很早, 寒風一吹, 遍地便是銀裝素裹。
光禿禿的枝幹上落滿了雪堆,淩厲北風刮過, 墜下一片銀花簌簌。
再背對着銅鏡時, 戚師師身上的疤痕已完全消褪, 她的後背光潔如新。
這可高興壞了佩娘,對方歡喜地牽過她的手,一雙淳樸的眼中盡是為她感到高興。
“太好了, 太好了。”
佩娘道, “夫人您一個姑娘家,身上落了這種疤痕總歸是不好的。奴婢先前還擔心,怕這傷疤會跟着您過一輩子。如今這疤痕已祛, 也了結了夫人與奴婢這一樁心事, 這藥膏可真是靈啊!”
佩娘說這話時, 戚師師也抑制不住心中歡喜, 朝後背的鏡中望去。
澄澈的鏡面,倒映出她凝白如雪的肌膚。
少女如瀑的青絲随意披散着, 鏡面微晃, 再擡眸已是那張清豔的臉。
佩娘替她将衣裳系好。
“夫人, 真好。恰好今日您要上山去禮佛,待沐浴過後, 奴婢為您挑選一件素衣。外頭天寒,夫人千萬要穿得厚實些。”
她身子弱, 又極畏寒,佩娘在她身上套了裏三層外三層,才肯放心叫她出門。
此去國恩寺,又是一個多時辰的行程。
今日姜朔為政事在友人家中作客,故而戚師師今日并未喚上對方前來陪她。兀自坐上馬車,一路之上颠簸搖晃,馬車終于于國恩山下停落。
寺廟坐落在半山腰處,山路崎岖,不便馬車通行。
戚師師便喚了其他下人與此處守着馬車,而自己帶上佩娘一起,上山禮佛。佩娘往她懷中放了個湯婆子,而後小心地将她攙扶住。
“山路打滑,夫人千萬小心。”
待她走至一半時,半山腰處,下起簌簌的雪。
所幸只是細碎的雪珠,自傘面上撲通通滾下來,戚師師裙角潮濕了些,風雪卻不至于叫山路太過難走。
只是這風聲夾雜着雨雪,叫她雙腳有些發冷。
“國恩寺”三個大字終于映入眼簾,戚師師拍了拍裙角的水珠,身量也不自覺立得端正了些。興許是今日有雨雪,前來上山禮佛的香客并不多。守門的小僧顯然也認得她,朝着戚師師恭敬一禮,而後帶她走入大殿。
她褪下外氅,跪在蒲團之上,面對着身前那一樽菩提佛像,雙手合十。
佛香陣陣,佛音袅袅。
似是自天際傳來,又萦繞在她身畔。
敬完香,她跟着小僧的腳步,再朝院內走。
如以往一般,她先于簽筒中抽了三根福簽。
前兩根都是上簽,第三根乃是姻緣簽。
對方自她手中接過竹簽,眉目也跟之笑展開。
“恭喜施主,此乃上上簽。”
“施主紅鸾星動,天賜良緣。”
天賜良緣。
沒來由的,戚師師的腦海中竟閃過一個人的面孔。
擡起頭,窗外風雪不知何時已愈演愈烈,于是她便帶着佩娘,與此處又求了幾炷香。本想着待雪小些再下山,誰曾想随着時光流逝,佛殿之外的飛雪竟越發浩浩蕩蕩。
她本就身子弱,畏冷,見着天色将晚,住持便走上前,邀請暫且入客房歇腳。
思量片刻,戚師師瞧着窗外天色,點了點頭。
僧者為她端來白粥小菜。
簡單地墊了墊肚子,窗外雨雪不光未有消減之勢,反倒是如山呼海嘯般,演變得格外吓人。與此同時,天色也一寸寸落盡,天光四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昏之色。
她與佩娘,一人各一間客房。
二人雖住在國恩寺客房中,可此處距離僧舍卻有些距離。這使得此地雖為清靜,夜幕降臨之時,卻也有些許幽森駭人。雪粒逐漸如豆大,爾後竟又下起了冰雹。戚師師再往盆中添了塊熱炭,裹緊被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雖是蜷縮在被褥裏,她的雙手雙腳,仍是發冷。
窗紗被風雪與冰雹捶打得撲撲作響,盆中炭火搖曳,散發着微弱的光芒。
便就在此時,驟然。
“轟隆”一道雷響。
榻上少女駭了一駭,下意識聳了聳肩。
又是接連一串雷聲。
“吱呀”一聲,房門仿若被風雪推開。
冷風宣洩,自房門那出洶湧而來,戚師師面色微白,雙手雙腳也被凍得發僵。便就在她欲起身關上房門之際,耳畔突然一句“別怕”,有人自身後将她抱住。
熟悉的聲音,是姜朔。
戚師師愣了一愣,回過頭,眼底滿是震驚。
“你……你……”
他披着雪白的外氅,就這般出現在她身後。
行色匆匆,眼睫上甚至還沾染了一層霜雪。
她驚道:“姜朔,你怎的來了?”
外間風雪這般大。
他是何時上山,又是如何上山的?
戚師師擡起頭,男人衣肩、發絲上,亦落了雪珠,霜雪未消融,卻又在轉瞬化作晶瑩剔透的水漣。
聞言,對方只抱着她,将臉頰埋下,并未開口出聲。
自後頸處傳來清雅的香氣,還帶了幾分雨雪獨有的濕潤清香。姜朔就這樣抱着她許久,将她整個人揉入懷中,如同在安撫一只受了驚的小貓。
在他懷中,戚師師心跳一點點恢複平靜,呼吸也慢慢變得均勻。
“可還害怕麽?”
他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與這電閃雷鳴一同映襯着,顯得格外溫柔。
“莫怕。”
戚師師心跳一寸寸放緩。
随着他安撫的動作與話語,她的呼吸也慢慢變得均勻。
“莫怕,有我在。”
他今日回府,聽聞她前去國恩寺禮佛。只看了眼天色,便覺今夜定是好一陣雨雪交加。
這般大的雨雪,她怕是要留在山上了。
思及此,他心中免不了一陣擔憂,登即喚了烏春,前去準備馬車。
“去國恩寺。”
聽了他的話,烏春雖是一愣,卻見他面上認真的神色,便不敢勸阻,立馬前去備馬。
上山時,風雪正大。
姜朔的身體包裹着她,月色流淌,他懷中一陣溫暖。
這一陣溫暖,喚回戚師師的神思,亦令她的身體恢複了些知覺。見她面上懼意乍褪,姜朔終于輕舒了一口氣。他的目光斜了斜,望向榻上裹得緊實的被褥。
自那夜“洞房花燭”過後,從此深夜,戚師師從未與他共處一室。
而他也清楚,師師心中對他仍有芥蒂。便是這芥蒂,令他不得不退至房門之外,一寸一刻,不敢有絲毫逾矩。
身前傳來淡淡的馨香,姜朔微微垂眸。
恰得女郎轉頭,他的眼簾便撞上這樣一張清豔而純澈的臉。
抑制住心中情動,他抿了抿唇。
心中擔憂她有嫌惡,男人眼睫動了動,将她雙手搓熱後,重新抱着她走向床榻。
少女像一只小貓般窩在他懷中,右手輕輕攥着他的領口。
原是放緩的心跳,卻又因這一個動作,複而怦怦。
然,對方卻沒有多做什麽。
将她放在榻上,掖好被角,姜朔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發頂。
戚師師縮回被褥裏,厚實的被子遮擋住下半張臉。
男人俯下身,于她額間落下輕柔一吻,繼而取過一柄傘,推門而出。
外間風雨聲煩擾,這一場雪,不知要下到何時。
窗邊閃過一道身影,接着輕微的月色,恰恰投映在戚師師床簾上。
“莫怕,我在。”
——“大小姐,我在。”
記憶宛若風雪,伴着夜色呼嘯而來。
——“大小姐,朔奴在。”
她夢輕,尤其是裴俞章“故去”的那段時日,戚師師常常做噩夢,半夜時常着了夢魇。
午夜夢回,驚醒過後,若無人守着,她便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覺,無法安眠。
而姜朔也發覺她常常夢魇。
故而往後,每每夢回時分,當她擡起一雙驚懼的眼時,總能看見簾外、窗外,那一段挺拔的、默默守護的身形。
他守着她。
守着她好夢,守着她安穩入眠。
眼下時過境遷。
窗外大雪紛飛,漸若鵝毛,直将天地傾蓋地銀白一片。清亮的月影墜落在其上,窗外那一段身形愈發清晰可見。
仿若在與她說——
好夢,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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