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063

好夢。

她在心中默念。

被褥再往上提了提, 遮擋住身前蕭瑟的寒風。她小半張臉埋在被褥之下,聽着風雨聲,卻是再難安寝。

她的心緒, 總是不由自主地朝窗外飄去。

一道身影落在窗臺上, 無聲守護着她, 如同多年前一般。

守着她每一個難眠的夢。

冷風驟雨,寒雪擊窗。只要他在, 戚師師的一顆心就會莫名安穩下來。

臨走之前, 姜朔還朝屋內的炭盆中添了些新炭, 整間屋子燒得暖意融融,也讓她身體逐漸恢複溫暖。

門外卻是風雪連綿。

暴雪将天地鋪就一層厚厚的銀白色,窗外依稀折射出清亮的光澤。“砰”地又是一聲, 冰雪砸在窗牖上, 戚師師眼皮跳了一跳。

旋即,窗外立馬傳來一聲。

“我在。”

別害怕。

他一直會守着她。

砰——

又是一聲輕響,似有冰雹砸落在地, 又碎裂開來。

終于, 戚師師披了件衣裳, 走下榻。

“吱呀”一聲推開門, 她看見立在窗下的男人。

迎面的冷風如峻刀,刮得人皮膚一陣皲裂。聽見門聲響, 姜朔側了側首, 轉瞬小臂上便覆了一只小手。

戚師師将他拉進房門。

“進來。”

吹刮而過的冷風使着力, 她有些費勁地緊關上房門。第三聲“砰”,姜朔的眼睛被炭火映得亮起來。

他在外頭站了不過一陣, 眉睫上便已經覆蓋上一層薄薄的冷霜。戚師師将他拉至炭盆邊,讓他先坐下來烤火。

姜朔:“師師……”

“你……外頭風雪如此之大, 當心将你凍出什麽毛病來了,且先進來吧。”

正說着,戚師師朝榻邊走去,轉瞬卻見姜朔獨站在原地,并未動彈。

“怎麽了?”

是兩只腳都僵得走不動路了麽?

姜朔眉睫上的寒霜漸消,他立在原地,眼底如有春水融化開,分外溫柔。

半張身子斜倚着房門,他含笑。

“夫人,終于肯讓為夫進門了。”

在相思苑,如此深夜,他從來都是進不了門的。

一聲“夫人”叫戚師師一噎,後半句那吊兒郎當的話,更是令戚師師面上有了羞惱之意。她想将眼前這不着調的男人趕出去,看見對方時又覺得十分心疼。天寒地凍,雨雪不止,若真叫他在外頭守一晚上……

怕是會凍成個冰柱子!

戚師師沒理他,回到榻邊,朝地上丢了一床被子。

示意他今夜打地鋪,宿在此處。

她已經很是心軟了。

做完這一切後,戚師師重新縮回溫暖的被褥中。

姜朔卻在原地頓了頓,他似乎在猶豫着什麽。少女側了側身,開口:“又怎麽了?”

她的聲音清清淡淡的,聽不出多少情緒。

堂堂八尺男兒,現下聲音突然多了些委屈。他立于此處,可憐兮兮地望向她。

“師師,地上涼。”

即便打上如此厚的地鋪,也還是冷,還是涼。

他睡在地上,會凍僵的。

素日裏精明過人的一雙鳳眸,此時卻變得萬分清澈可憐。他吸了吸鼻子,月華漸漸,漫過他光潔的下颌。

他像無辜無害的小鹿,烏黑的亮眸瞧向她。

“你……”

戚師師無奈良久,終于松口。

“上來罷。”

姜朔歡喜笑開。

他登即眉眼飛揚,唇角邊也蕩漾起歡喜的笑意。不等戚師師反應,身側已落了一尾蘭香,她輕輕“哎”了聲,對方已飛快抱起被褥,歡天喜地地上了榻。

師師準他入門了。

不光準他入門,師師還準許他上榻了!

姜朝谒歡快地像一只搖尾巴的小狗,蹭到戚師師身側,又順着她身邊躺下來。

原本泛着寒意的周遭,登時又溫熱得燙起來。

戚師師抿了抿雙唇。

稍一斜眸,便能看見月色下對方那俊美流暢的輪廓。暖醺醺的炭風帶來男子身上的清香,還有幾分雨露的味道。

對方平躺在那裏,幹淨得似是皚皚白雪,卻又像是在燃,燃起無盡的熱火。

她微微動唇:“你——”

太近了。

離她實在是太近了。

尚未等她這一聲落下,姜朔恰恰側首。二人四目相撞,剎那間,仿若有電光火石,與窗外的雷聲應和起來。

姜朔道:“床榻有些小,委屈夫人了。”

戚師師:……

算了。

她轉過身。

不理他。

背對着姜朔,她将一只手墊在右頰下方。萬恩山上的炭火自是比不上姜府的香炭,時燃時熄,也叫她的身形時而瑟縮。

她用被子再将自己裹緊,方欲再向上提一提褥角,身後突然落下一聲:

“冷麽?”

這般久,戚師師沒想到姜朔還未入眠。

他的聲音微啞,聽起來還帶了幾分困意,尚未入眠。

冷。

寒山之上,盆中暖炭亦不甚熱燙。不等戚師師回應,身上忽然一重,一只手隔着被褥,将她穩穩抱住。

“還冷麽?”

他的鼻息自頸後拂過來。

掩過她曾經後脖處的傷痕,月色清淡,她後背一片光潔。

“可以抱麽?”

他問她。

男人左手輕掀開被褥,試探性地問道:“可以進來,抱抱你麽?”

戚師師仍背對着他,輕咬着下唇,既未吭聲,也未搖頭。

姜朔的左手掀過被角,與她鑽進同一個被子裏,左手手臂就這樣覆上來。

将她纏繞換抱住,裹挾得緊實。

“現在呢,還冷不冷?”

對方胸膛溫熱,将她的後背輕抵住。見她并不反感,姜朔的手臂又緩緩收緊。

“現在身子暖和些了麽?”

戚師師窩在男人懷裏,面上熱燙,像個蒸爐。

姜朔又将自己的被子往她身上蓋了些。

緊接着又是褙子、外衫,好一陣折騰,男人重新側身抱住她。

“這樣會暖和些,我抱着你,睡罷。”

夜已經很深了。

戚師師:“那你……”

“夫人的身子金貴,自是受不得寒。不必顧着我,我一把硬骨頭,已是挨凍慣了,更何況有炭火與被褥,對我來說早已經算不得什麽。”

他說得很輕松。

戚師師想起來——

四年前,同樣的大雪天,他就是這樣被人一張草席卷至亂葬崗,拖着疲憊殘缺的、被凍得僵硬的身子,一步步自那白骨屍山之中爬了出來。

那樣的雪天,他都不怕,都未覺得冷。

更何況是今日呢?

最起碼,他還與她在一起。

思及此,姜朔手臂抱得愈緊了,好似稍一不留意,眼前珍視的女孩兒就會化作一粒風雪,消散在這山雪呼嘯的森森寒夜中。

忽然,有什麽濕潤之物,“啪嗒”一下,于被褥上暈染開。

極輕微、極不易讓人察覺的反應,卻還是叫姜朔察覺出了異樣。他左手頓了頓,下一刻緊張道:

“師師,你……你怎麽哭了?”

淚水自她眼尾溢出,又順着她的臉頰滑落下來。

姜朔還以為是自己惹惱了她、惹得她如此不開心,忙不疊收回了手。

“師師,我……”

他眸光閃了閃,語氣立馬變得小心翼翼。

“我……”

他糾結着,雖不明白師師為何而落淚,但他的第一反應還是如何去安撫她。戚師師吸了吸鼻子,手指将眼角邊的淚痕拂去。濃密蜷長的眼睫低垂下,如同一對精致漂亮的小扇。

半晌,戚師師啞着聲:

“姜朔。”

“你抱着我睡吧。”

姜朔一怔。

夜風拂過窗臺,帶着冰粒鋪在窗牖之上,放眼望去,銀白的雪色融着月色,天地寂寥無聲。

“我冷。”

……

這一場大雪,下到天亮仍未停歇。

大雪封山,心想着此刻下山定是分外危險,姜朔便與山中住持商量一番,于此處暫住下來。

待風雪停了,她再與姜朔一同下山回府。

國恩寺中的住持自然歡迎他們于此處留宿,只是令戚師師未想到的是,這樣大的風雪,一下便是七天。

他們在山上住了七天。

這七日,每晚風雨聲浩蕩,姜朔夜夜宿在她屋中,與她共處一室。

起初,戚師師尚還覺得羞赧。

可在對方整整七日“沒臉沒皮”的軟磨硬泡之下,她也漸漸放下了與姜朔共處一室、同睡一張床的羞恥心。

只是這七日……

對方變得越來越黏她,無論榻上榻下,都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夫人,為夫扶你起床。”

“為夫來為夫人梳頭。”

“夫人——”

她被姜朔纏得不行。

對方不知發了什麽話,這七日,不光那萬恩山的僧人未來過一次,就連佩娘也被他趕到旁的院子裏去。這偌大的小院內,就只剩下戚師師與姜朔兩個人,用對方的話說,如今正是天時地利,實乃培養感情的絕妙時機。

于是乎——

這整整七日,姜朔為她紮了七日松松散散的發髻,為她描着歪歪扭扭的眉。每當她嗔怒之事,對方總朝後退半步,沖着她笑。

“夫人,不怪我。若怪就怪我只有九指,比不了旁人十根指頭來得靈活。”戚師師:……

姜朔說這話時,神情十分無辜,且認真。

說到底,看着他右手小指,戚師師心裏總歸是有些愧疚的。她輕嘆了一口氣,無奈地坐在原地,任由對方在自己頭上倒騰。

“這脂粉的顏色好看,襯極了夫人花容月貌。還有這口脂……咦,我覺得此處應當配一支梅花玉簪。”

“待下山,我便去為夫人買一支梅花玉簪。”

“還有這花钿……”

他一口一句“夫人”,叫得她仍不适應,面上害臊。

“你莫再這樣叫我了。”

聞言,姜朔一怔。

戚師師面上微微燙熱,小聲到:“這般喚我,不、不太好。”

不太好?

姜朔眸光閃了閃,似乎明白了什麽,眼神有一瞬間的黯淡。

不過也是剎那間,他眸底又清亮起來。

外間風雪終于有放緩之勢,這一場連綿大雪,終于要見晴。

“既如此……我想過,師師。”

他道。

“我要為你補上一場婚宴,補上一場你情我願,花好月圓的新婚宴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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