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正文完結

正文完結

新婚?

聽見這個詞, 戚師師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對這個詞的印象,着實不太好。

戚師師活了二十年,二十年裏, 她大婚過兩次。前一次嫁裴俞章, 後一次嫁姜朝谒。不可否認的是, 這兩次婚宴,她從未有過身為新娘子、嫁給心儀郎君的歡喜。

這兩次, 她都是被迫成親。

無人問她想不想, 願不願。

故而當他彎下身, 與她視、一臉認真地與她四目相對時。

戚師師明顯愣了一瞬。

“你情我願……”

花好月圓。

姜朔眉目愈近了些,他身上帶着清雅的蘭香氣息,使人如臨春日。

“是。”

他眸光灼灼, 卻并未帶着那令人不适的壓迫感, 語氣堅定而溫暖。

“你也情,我也願。”

情願。

對于戚師師來說,這世上确實沒有比“情願”更難得的兩個字了。

她擡起頭。

光影在男子眸間流動, 微光粼粼, 落在她光潔的下颌處。

周遭霎時間變得格外溫柔。

半晌, 姜朔聽見她說,

好。

聞言,似是未料到她會如此應聲, 男人面上明顯愣了一瞬。然, 僅是一瞬之後, 男人眉目登時笑了開。他兩眼彎彎,似是明亮而皎潔的月牙兒。

光輝熠熠, 萬千光景都蕩漾在他的唇角、他的眼中。

他伸出手,将身前女子抱住。

戚師師只覺周遭一暖, 耳畔頓然落下他滿是堅定的話語。他情緒似有幾分激動,卻仍克制地與她暢想婚宴之事。

他道,他會重新給她一個盛大的、矚目的婚宴——三書六禮,八擡大轎,十裏紅妝……他都要一一過目,重新再着手為她準備一遍。

從前的、她不自願的,都算不得數。

他會對她好,會不惹她傷心落淚,會做她最完美的愛人與郎君。

“若有違背,我姜朔——”

正說着,忽爾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唇。姜朔低眸,只見女郎面露幾分慌張之色,她匆匆掩住身前之人的嘴巴,小聲道:“呸呸呸。莫要說胡話。”

姜朔撥開了她的手。

他身形愈發筆直,也愈發朗聲,甚至高舉過左手,比出“起誓”的手勢。

“若有違背,我姜朔願受天打雷劈之刑,此生此世,不得善終,生生世世,不得超——”

戚師師急得憋紅了一張臉,跳起來去捂他的嘴巴。

姜朔饒有興致地看着她。

看她滿面通紅地道:“你說這些混賬話做什麽,哪還有人這樣自己咒自己的。”

“怎麽了?”

“不吉利。”

姜朔輕輕笑了一聲。

“你笑什麽?”

對方一把抱住她。

男人氣息拂落,笑聲也落在她耳邊。

“混賬話是說給混賬聽的,我既不負你,無論怎樣重的毒誓,都不會靈驗。”

“倘若我負了你,不得善終,不得超生,”他頓了頓,垂下眼,“那也是我應得的,不是麽?”

淡淡的光芒跳動在男人蜷長的眉睫上,溫柔的光影搖曳,也令得戚師師心頭一陣悸動。

身側吹拂起微風,時值隆冬,周遭的風聲卻并未使人感到寒冷。蘭香清淺而雅致,聽着姜朔的話語,那一句“你情我願,洞房花燭”,居然讓她心中隐隐生起了幾分期待。

他的話語堅定,分毫沒有玩笑之意。

感受着他落在耳畔的聲息,思量少時,戚師師竟也伸出手,将男人的腰身輕輕環住。

姜朔一怔。

他不可思議地望向她。

這是這麽多年來,她的第一次主動。

光影柔柔落下,在女郎面上鍍了一層淡粉色,她垂下小扇一般安靜纖長的眼睫,那一襲眼簾之下,似乎藏匿着幾分羞于出口的情愫。

姜朔唇角勾了勾,低下頭,反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背微涼。

姜朔的手心卻是溫熱。

溫燙之意自他掌心之中襲來,順着手背,蔓延至她胸腔那顆柔軟之物中。乍這一瞬,那火熱之物猶如複活一般,竟開始瘋狂跳動。

怦。

怦。

怦怦。

姜朔自身後環住她,她躺在對方懷裏入眠。

窗外的風雪似乎變小了許多,雪粒子輕巧,覆在窗紗變幻成一層迷迷蒙蒙的霧。戚師師阖上眼,思緒抽離之瞬,隐約聽見有人在身後輕輕呓語。

話語如同輕柔的吻,纏繞上她光潔的後頸。

……

待天氣放晴,姜朔便帶着她下山,打道回府。

走上馬車時,戚師師下意識地伸出手,手指相觸,她擡起頭,正對上姜朔溫和的目光。

她“噌”地一下紅了臉。

不容她情怯地,姜朔已牽着她上了馬車。男人手臂結實,極有力量感,便是這下意識之舉,令戚師師恍然——

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習慣了姜朔的存在。

習慣了姜朔在自己身邊,被自己需要。

這七日,在國恩山上無事,她兀自于山上寫了許多琴譜。馬車一路颠簸,終于回到了姜府。

婢子們早早迎上來,好一番噓寒問暖。

烏春事先也得了姜朔的指令,小廚房恰恰好端上熱氣騰騰的飯菜。戚師師與身側之人對視一眼,溫和道:“我先去一趟琴房。”

“我陪你去。”

聞言,戚師師點點頭:“好。”

車上有許多她在山上寫的鋪子,方才路過清琴坊時,她亦買了些琴譜。

對此她十分珍惜,一下了馬車,便想着先将這些鋪子都放至琴房。

姜朔緊牽着她的手,與身側跟着她,寸步不離。

關上琴房門,方将琴譜放入小屜,腰身便被人攥住。

姜朔長臂一攬,輕而易舉地将她摟入懷中。

迎面撲來男子身上清雅的香氣,她頓然紅了臉。對方含笑彎身,飛快于她額上落下輕快一吻,而後撒開手。

看着女郎面上一點點露出羞澀之色,他揚唇笑。

“先去用晚膳。”

先前有過預備,如今着滿桌子,都是戚師師愛吃的飯菜。姜朔更是坐在她身側,貼心地為她夾着每一道菜品。這些日子他們在萬恩山上茹素,已有好些時日未吃過這般可口的宴席,正夾菜間,他思量少時,開口道:

“師師,我……”

他方欲道婚宴之事,外間忽然傳來嘈雜之聲。

有人驚慌失措地尖叫:“不好了,大人,夫人——走、走水了!”

“哪裏走水了?”

對方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整張臉吓得發白,連話也說不明白:“琴房……琴房那邊走水了!!!”

戚師師大驚失色!

琴房走水了?!!

琴房之中,除了她心愛的琴,還有許多她的琴譜手稿。

這不僅僅是無價至寶,更是她的心血。

戚師師一陣暈眩,扔下筷子便要朝琴房奔去。

姜朔趕忙攔下她。

“師師,你要做什麽?”

他一個眼色,身後侍人立馬會意:“夫人,烏春大人已帶了人前去琴房,将琴房中夫人最心愛的那幾把琴都搬了出來。夫人莫要擔心……欸——”

姜朔匆匆快步跟上。

屋中不止有琴,還有……

立在院中,看着火勢蔓延的琴房,戚師師面上雪色盡失,只從唇齒間失魂落魄地擠出兩個字。

“手稿。”

那些在今日晚飯前,她親手放入小屜之中的琴譜與手稿。

那些仆從只聽着“小屜”,根本不知她将那些琴譜放在了何處,只從火海中抱出來一把把琴。

冷意乍然,不知何時紛飛起了點點碎雪,撲簌在人鴉睫之上,令人眸光顫抖。

她的眸底也一寸寸,變得灰白而死寂。

漫天飛雪,無法掩蓋火勢,仆從們手忙腳亂,端來一個個水桶。

忽然間,她身側掠過一襲寒風,竟是蘭花的味道。

她愕然瞪圓雙目。

“姜朔?”

“你要做甚?”

只見那一點素衣飛快,雪白的影竟朝着火光而去!

“姜朔!”

只有他。

除了她自己,只有姜朔一人,知曉琴譜與手稿放在何處。

腦海中傳來一聲“嗡”的驟鳴,熊熊烈火倒映在她慌張而驚懼的杏眸中,戚師師大喊:

“你幹什麽,姜朔,你回來!不許去!”

火勢太大。

他似乎并未聽見她的話,往外袍上澆了一盆水,只身朝着門內沖去。

“姜朝谒!!”

“姜朝谒——”

……

火光漫天。

潮濕的白雪堆落在地,宛若一層又一層的濃雲。細粒紛飛,墜在她衣肩上,墜在她眉睫處……海潮般疊起的驚懼與絕望,徹底沖紅了戚師師的眼眶。

佩娘哭着抱住她,死死抓着她的腰身與手臂,不準她往裏沖。

“夫人,夫人……您莫要這般,姜大人他身手了得,定然不會丢下夫人您一人……”

白雪氤氲成濃濕的霜,拂上她顫抖的睫羽,周遭的下人止不住地勸着,淚聲凝結成一片聲勢浩大的雨霧。

姜朔沖入了火場中,只為了她那些琴譜與手稿。

不顧一切,義無反顧。

從前,戚師師以為,自己無欲無求,唯一的喜好便是在閑暇時分撥弄那能與自己應和的琴弦。

無論怎樣寂寥無人的深夜,只有這琴音,也唯有這琴音,能夠陪伴着她,不離不棄。

而如今——

蔓延的火勢宛若一道利爪,将整個琴房撕碎得破敗如絮。高聳的青牆在一瞬間熔于烈火,飛檐上雪堆融化,滴落在被燒得發灰的石階上。

火光沖天,也将她的眸光、她的身形灼燒得顫抖。

姜朔,姜……朔……

火氣蒸騰而上,一刻沖天,寒冬臘月,令人心急如焚,又使人如墜冰窟。

戚師師撲簌簌落下淚來。

漫天的紅光,倒映在少女發紅的眼眸中。她狹長的眼尾亦沾染了緋暈,整個人透露着絕望的氣息。

天際也翻紅,雪粒子淬成緋色,落在她眼角邊。

她在一片恸哭聲中閉上眼。

聲音,氣息,皆是顫抖:

“姜朔,我不準……”

料峭一尾寒風至,爾後身側竟帶了些餘溫,不等戚師師擡頭,轉眼之間,一雙手臂竟将她死死抱住,她尚未擡眼,便跌入一個寬大的懷抱之中。

微焦的味道帶着蘭花的餘香,清雅又灼人。

熟悉的味道引得少女心頭一顫,鬓發紛飛,她愕然睜開眸。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心心念念的臉。

對方緊抱着她,一手攥着琴譜,将她摟入懷中。她面上淚痕未幹,眼底驚懼亦未散,眸光顫抖着,癡癡地凝望向他:

“你,你……”

是姜朔。

是姜朔,帶着她的琴譜與手稿,猶如天神下凡般出現在她身前。

身後是沖天的火焰。

身前,是少女那張淚痕恣肆的臉。

她微張着唇,似乎想要說什麽,姜朔一陣心疼,傾彎下身将她抱住。

“你方才說什麽?”

“師師。”

他的聲音很輕,許是有濃煙嗆入,使得他的嗓子幹澀到發啞。

聞言,似是受到了什麽指引,戚師師愈發擡起眼簾,定定然盯向他。

僅是平靜了一瞬,後怕又令她徹底慌了神。戚師師撲入他懷裏,像一只驚慌失措的小鹿,将臉埋入他胸膛前。

她聲音裏盡是哭腔,道。

“姜朔,我不準你死。”

“我不準你再離開我,你要陪着我,此生此世,都長陪在我身側。我不準許你再行莽撞,不準你丢下我一人,我不準——”

忽然,她的臉被人捧起。

雙唇被人堵住,所有的話也在唇間戛然。姜朔吻住她,那驚懼的話語,哭腔潺潺的聲息……滿腔的熾熱都在頃刻間融化在口齒之間,與溫熱的舌一道纏綿。

“不會了。”

姜朔輕吻着她的唇角,像是定下了某種承諾,溫聲哄着她。

“不會了,師師,再也不會了。”

飛雪漫天,二人在一片風雪之中擁吻。

冰冷的寒霜被熾熱的心跳融化,明明身處寒冬臘月,戚師師明明曾那般畏寒,此時此刻,卻感受不到分毫的冷。

姜朔緊抱着她,罔顧身後嘈雜的、淩亂的人聲。唇齒間的熾熱宛若溫和的春風,帶着些許蘭花香氣,順着鼻息,鑽入人心頭。

曾幾何時,她的心頭,竟也悄然生出了一朵花。

一朵嬌小的、明媚的,卻向陽而生的花。

戚師師于他懷中擡起頭。

“姜朔,”

她道,聲音清晰而堅定。

“我們成婚吧。”

……

這一場雪不知下了多久,落在人心底,卻似乎歷經了四年有餘。

第三次出嫁那一日,盛京下了很大的雪。

滿地紅妝,滿地銀裝。

紅與白相襯着,不是凄美,反倒顯得這場婚宴愈發聖潔而喜慶。

戚師師一身紅妝,坐在花轎上。

身上那件大紅色的喜服,是佩娘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而頭頂的那大紅蓋頭,其上那雙交頸鴛鴦,亦是由她與姜朔二人所縫。

這是她第三次坐上喜轎。

沒有前兩次的慌亂與驚惶,新娘子坐在花轎上,雙手熨帖地搭在雙膝處,平靜的目光被那一方蓋頭盡數隔絕。

“吉時到——”

千帆過盡。

她抿了抿唇,心中竟憑空添了許多期許。

一路上鑼鼓喧天,歡喜的恭賀聲不絕于耳。清風長送,簌簌的飄雪亦作飛花漫天。不知過了多久,又有司儀拖着長長的尾音,讓她被婢女扶着走下花轎。

姜朔已在不遠處等着她。

雖隔着一層蓋頭,她仍能感受到——雪粒簌簌,落在自己衣肩上,仿若一朵朵純潔而絢爛的花。

不遠之處,那人一身紅衣玉立于此,身形筆直,宛若芝蘭玉樹,清清肅肅。

看見她走來,姜朔的眼神似乎又柔和了些。戚師師的手被對方穩穩牽住,邁步跨過那燒得正好的火盆。

“一拜天地——”

遠處雪色未散,天際仿若翻滾着霞光,只一瞬間,她似乎又看見當初街角處那個躺在血泊之中的少年。

——“被我們小姐所救,那便是我們大小姐的人了。入了這戚府,你可得好好聽我們大小姐的話,盡心盡力照拂我們大小姐,不可違背她的命令,不可惹她動怒……”

“二拜高堂——”

他立在令人望而生畏的京畿十三司外,一身雪白衣衫,面帶隐忍地凝望向她。

“夫妻對拜——”

天地共證。

“我的夫人。”

——“我的大小姐。”

回聲穿過瑤雪閣的長廊,霞光漫天,簌簌清霜自廊庑間零落。

那一聲呢喃也落在戚師師耳畔。

天地共證,愛意回蕩,經久不息。

……

他等到了,

這一聲“我心悅于你”。

不知過了多少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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