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遇第八天
初遇第八天
季慶塵立在門前,不知與她對望多久,才見她将那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果肉含入口中。
葡萄多汁。
她的唇邊也亮晶晶的。
謝淮芳吃完這一顆,又随手從桌上撚起另一顆圓整的青葡萄,不過謝淮芳沒有着急剝去葡萄的果皮。
方才他就發現了,這葡萄很大一顆,她吃進去的時候,一邊腮幫子都被頂了起來。
而現在她把玩葡萄,只顯得她手指纖細又軟白。
“找我有事嗎?”
謝淮芳瞥着他,問。
季慶塵移開視線,颔首。
“你能來找我,我很高興。不過現在我手頭上正忙着,你有事說事就好。”謝淮芳語氣清清淡淡,對他已不複往先的熱情。
季慶塵一時靜默。
他本不該有何期待,但卻在她态度寡淡的這時,将之前和現在,暗自做了比對。
此時面對謝淮芳,季慶塵心裏無端多出一份情緒。
他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但一定不是因為謝淮芳主動疏遠他而感到的高興。
季慶塵上前。
她面前的桌子上擺得滿滿都是青葡萄,有一顆受不住上面堆着的葡萄的擠壓,從桌上滾落到他的鞋邊。
頓時汁水四濺。
謝淮芳看了眼,沒說什麽。
“謝姑娘。”他終于出聲。
“嗯。你說。”
“我聽到一些有關你我的不實之事,我想請謝姑娘出面澄清。”季慶塵如實言道。
謝淮芳這時才起了些興致,“你先說說看是什麽樣的事。”
季慶塵倒也想向她詳細說明,但想到先前的幾名魔修一口一聲的“男.寵”……
這等詞句實在不堪,也更不會從季慶塵口中說出。
正因他久久未發一言,很快,謝淮芳瞧他的眼神變了味道。
謝淮芳一邊撥開葡萄的外衣,一邊笑着問他,“該不會是你想我了,所以随意找了個借口,就為與我見上這一面?”
“不是這樣。”
“那是怎麽樣?”謝淮芳剝了一半的葡萄皮,聽到季慶塵反駁的話,立馬不高興起來,更沒心思去剝開剩下的半邊。
問他又不說。
她一猜,他就說不是。
謝淮芳郁悶得很。
無奈之下,季慶塵只好吐露實情。只是在說起旁人口中他的“男.寵”身份時,季慶塵把話說得更為委婉。
“……事情就是這樣。但我與謝姑娘都知這是旁人的誤會。我本非魔宗之人,若出面解釋,多有不便。唯有謝姑娘,能夠使得這無妄的流言散去。”季慶塵語氣誠懇。
季慶塵之所以在意這樣的流言蜚語,一則是因他本就與魔宗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說是飽受魔修敵意的存在。
他先前重傷,如今也未大好,他不怕惹了魔宗弟子的冷眼,只怕“名聲大噪”一朝暴露,以他原來在道界的身份怕是再無生還的可能。
二則便是因為謝淮芳。
魔宗群狼環伺之地,謝淮芳肯為他留有一方安全的領域,已是大幸。
他不能在這流言蜚語中累及她的名聲,更不能留下暴露一己身份的風險。
若他不幸暴露身份,那麽一直護他于此的謝淮芳,又該遭受魔宗怎樣的猜忌、甚至生命之危?
就算她是所謂的“魔宗少主”,季慶塵也不相信魔宗能夠全然信任她這麽一位道修少主。
——一只羊,怎麽可能統率得了一群狼?
季慶塵始終疑心于此,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向謝淮芳了解其中內情。
有關魔宗盛傳的流言,季慶塵沒有同謝淮芳道明非要解決不可的原由。
他覺得謝淮芳既然已經知曉了這些虛言妄語,那麽下一步就該找出流言的源頭,扼之以搖籃,斷絕其出路,這些耳食之言自然就會煙消雲散。
想到這裏,季慶塵望向謝淮芳,本想着她聽到魔宗的這些傳言定然會感到不滿,誰知謝淮芳面上并無半分愠念。
她的表情依舊平和。
見她如此,季慶塵隐隐有了不好的預感。
而在下一刻,便聽到謝淮芳問他,“……你不願意?”
聽聞此言的一瞬間,季慶塵只覺驚詫。
她這是何意?
“做我的男.寵,是什麽丢人的事麽?你不願意?”謝淮芳一字一句,視線落在他臉上,再問。
這一回她問得夠明白。
季慶塵也不必再另有它想,他一下子反應過來,原來魔宗的這些風言風語的源頭,根本就是出自謝淮芳這裏。
偏偏她面上神情無辜,還說:“我以為你主動跟我回魔宗就是這個意思。”
他是瘋了,才會自薦枕席。
季慶塵望着謝淮芳,欲辯難言,勉強開口,道出一句:“我從未這樣想過。”
幾字入耳,謝淮芳旋即冷了臉色。
她往桌上随手抓起一把葡萄,朝季慶塵扔了過去。
他就在她面前,不可躲避,這些顆粒飽滿的青葡萄大多數都只碰在了季慶塵的肩頭,唯有一顆從他臉頰側邊擦過,在他臉上留下了果汁痕跡。
“滾出去。”
謝淮芳的心情糟糕透頂。
“什麽?”
她拿果子砸了他,卻還要對他說這種話,着實過分。
季慶塵望向她的目光微沉。
“我讓你滾出去。”
豈料謝淮芳毫不留情,一揮手,手裏又是一把大顆粒的葡萄朝他砸了過去。
這些東西不痛不癢地從他身上滾落。對季慶塵來說,唯一有關痛癢的事,是謝淮芳此時言行。
他緘默不言。
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季慶塵很快如她所願地轉身離去。
走出門,他頓住腳步,擡手擦拭面頰處的一片濕潤。
果汁甜漬黏膩着他的指腹。
繼而屋子裏面傳來一陣亂糟糟的響聲,他遲疑地回首遙望,瞧見原本放置在桌子上的葡萄已紛紛滾落在地。
謝淮芳板着臉,踩碎了它們。
季慶塵不明白,為什麽她看起來比他還要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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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這一番不愉快後,季慶塵又兀自獨處,冷靜了好些天。
他此前之所以生出愠怒,是因為謝淮芳不僅真有讓他做男.寵的荒唐念頭,更是因她後來對他發脾氣時,行為舉止之間待他全無尊重之意。
想起謝淮芳那日的失态,季慶塵更覺得她慣于僞裝作戲。更早之前,她對他絕非這般态度,為何到了那日,她……
念及此處,季慶塵愣了下。
他為什麽要這樣想?
為什麽會覺得現在的她冷待他,是因為從前的她擅于作假?
說她荒唐,而今季慶塵倒是覺得自己的這番念頭更是荒謬不可言。
他在危難之際遇到謝淮芳,不論謝淮芳是出于何種想法才願意容他于此,但總歸都是她以一己之力護他在魔宗安好。
可現在他卻在以小人之心,揣度先前她對他的惓惓之忱。
明明是他心亂了,卻要怪她不能始終言行如一。
季慶塵不禁感到懊惱。
他何時變成如今這般狹隘模樣?
仔細回想當時,竟有諸多蛛絲馬跡可循。
她在更早之前就與他提過雙修的事,而這種事情只有道侶才能做。
季慶塵想。她應是将“男.寵”與“道侶”二者混為一談了。
她年紀尚小,又常年生活在魔宗,不明白“男.寵”二字表露出的輕賤之意濃厚,所以才會生出誤解。
更理所當然的認為,他主動跟随在她身邊,便是回應了她待他的“好”。
她當時問他願不願意,他說不願。
在謝淮芳看來,恐怕他才是出爾反爾之輩,也難怪她會生氣。
如今才懂這些,只盼莫要太遲。
思來想去,季慶塵決定登門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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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季慶塵的這些想法,謝淮芳一概不知。
她那時候生氣,完全是因為他對她的反駁與違抗。
她自小長于魔宗,魔宗之內的萬事萬物,不是她得不到,是她不想要。
那時候謝淮芳問他,給她當男.寵是件丢人的事情嗎?
謝淮芳當然不覺得這有什麽難以為情的地方。
所以也更不明白,季慶塵為何要露出那種受辱的表情。
反正最後的結果就是他不願意。
最開始謝淮芳試探性地向他提起雙修時,季慶塵就是一副不屈從的态度。
從那個時候起,謝淮芳就開始對他生出不滿了。
而到“男.寵”這件事情上,她不滿的情緒彙集到了頂峰。
季慶塵為什麽要抵抗她的意願?
他不是雲雲獸送給她的人嗎?
在幽冥山的時候,也是他在月夜之下主動請求追随她。
雙修也好,男.寵也罷。
謝淮芳都想不通他為什麽要抗拒。
她現在甚至開始懷疑,他究竟是不是雲雲獸送來給她的人。
——在季慶塵來到之前,魔宗之內一直都只有她一個道修。在她修煉過程中遇到瓶頸時,根本沒人能幫她,一直以來,謝淮芳都是獨自修煉。
然而在魔宗這片屬于魔修的領域,天時地利對她來說都不存在,謝淮芳每每修行,都吭哧吭哧費勁得很。
本以為季慶塵這樣擁有強大靈力修為的修士,就是雲雲獸送給謝淮芳的“禮物”——幫助她提高修為,讓她變強,這樣一來,向來欺軟怕硬的夢莺就會乖乖從她面前消失。
她喜歡季慶塵的皮囊,鐘愛季慶塵的靈力,所以謝淮芳挑了一個最簡易的法子與他修煉。
可是,他不願意……
就在謝淮芳反複琢磨與季慶塵相遇的點點滴滴時,院外傳來一道理熟稔的清潤聲音——
“謝姑娘。”
不是季慶塵,又是誰?
謝淮芳厭煩了季慶塵對她一而再的拒絕,不想理他。
季慶塵倒不氣餒,他走近一些,站到門前。
外頭日光正好,在房門處隐約可見他的身影。
來這之前,季慶塵準備了好些話要同她說,只是站到門前,他卻生出啞然之意。
過了一會,季慶塵輕聲說道:“謝姑娘,之前的事,是我不對。”
“怎麽?你現在過來這裏,是願意好好當我的男.寵了?”裏面很快傳出謝淮芳的聲音。
季慶塵沉默片刻,搖頭,“……不是。”
“那你來做什麽?”
謝淮芳語氣裏的興奮一下子消失不見。
“我來向謝姑娘道歉。”
裏面的人哼了一聲,顯然對他的只言片語不感興趣。
好在季慶塵早有準備。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一捧紫色星辰花,然後叩響了她的房門。
“謝姑娘開門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