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暴露

暴露

從初見起,不、準确來說謝淮芳從始至終都不曾深入窺探過這位玄天宗掌教的面容。

從第一次見到他立于高臺的本尊起,謝淮芳便對其産生了一種難抹難消的怪異之感。

後來進入這方秘境天地中,是他在開陽宗修士手底下将她救下。

再然後,便是如今,他背光站在洞穴出入口處,徐徐走來困住暗龍的池淵前,他一個目光輕描淡寫落在她身上,卻直讓謝淮芳感到不寒而栗。

“你究竟是誰?”謝淮芳的視線緊緊粘在皓白衣裳的修士身上。

她其實本不願問出這麽一俗套問題,但是到了現在,謝淮芳卻不得不直面這一事實。

——他是誰?

為什麽要護她?

又為何會來到她與暗龍面前?

幂籬隔開了謝淮芳的視線,卻無法消減她望向他時那眼神的熱度。“你覺得本座是誰?”季慶塵沒有看她一眼,卻在念到她的名字時,不由得平緩了聲線,露出他原來的聲音。

“謝淮芳。”他喚她。

随着季慶塵的話音落下,洞穴之內彌留的空氣好似在這一瞬間逆湧而出,無聲的壓迫不斷将謝淮芳周圍的空氣排空,讓她陷入無言的潮水之中。

沉溺、自救、消亡……

謝淮芳眼睫微動,若有所想,她的呼吸緊了又緊,而最終在聯想到那一天——他的繼任大典儀式。

青雲臺上,白衣修士的身形曾何其令她懷疑。只是很難想象,那個曾經被她一劍斷滅修為的道修,竟然毫發無損地重新站到她面前。

更難以置信之事,便是他活着,他親眼瞧見她這麽個舊日仇敵,居然無動于衷。她知道,他登上青雲臺的那一天,他淡漠出塵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她身上。

謝淮芳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她顯然也不是那麽有閑心主動與他糾纏。

只要他不主動戳破他們的過去,那麽謝淮芳便只會對這位玄天宗的新掌教“保持懷疑”。

而非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他死在她手上的那一天,他眼中的愛恨交織、不可置信以及絕望的悲情。

……

謝淮芳忽然釋然的笑了。

“果真是你啊。季瑄。”謝淮芳毫不猶豫地道出這一熟稔的名諱,然而在短暫的深思熟慮過後,她敬重似的改了口:“是我忘了,玄天宗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個叫‘季瑄’的人,有的是晉澄仙君,而你的真名是……季慶塵。”

聽着謝淮芳表面尊重改口,實則挖苦舊事重提,季慶塵面不改色。他從容摘下頭上戴着的幂籬,終于頭一回,視線毫無阻礙地瞥向了謝淮芳。

“既知是本座,就合該退避三舍,你的這張臉,本座看着真是礙眼。”季慶塵薄唇微動,便是字字尖利。

謝淮芳卻不以為意至極。

“若掌教大人想為舊日事報仇雪恨而殺我,以您如今的本事恐怕我早死了不下十回。若掌教是想辱我,您又何必在莫漣衣手中護下我?且作壁上觀,冷眼看我被開陽一衆戲耍圍困便是。”

他不像是來報仇的,但謝淮芳也沒覺得他無怨無悔。謝淮芳琢磨不透季慶塵的目的究竟為何,她逼問他正是希望他不要幹擾她想要做的事。

“你到底有何目的?季慶塵,不妨就在此攤開說一說。”謝淮芳瞧着他,一面因為季慶塵如今高深莫測的修為帶給她的強勢威壓,而感到後背發涼、心裏發怵。

另一方面,謝淮芳既然找到了令潛墨的蹤跡,就勢必要将其從此間困境中帶離。就算季慶塵阻撓她,謝淮芳也一定要硬着頭皮面對面前這位掌教。

在謝淮芳深覺情勢逼人的時候,季慶塵表露出的卻是一副格外優游從容的模樣。

他明明在看她,謝淮芳卻不能從他一雙靜默沉寂的眼眸中看出半分多餘的情緒。

謝淮芳深知他們二人這般對峙,對她來說絕非好事,季慶塵不願回答她的問題,那謝淮芳也就只好用自己的方法打破目前的僵局。

她笑,語氣嘲弄,“這麽久不見,我還以為你會比從前精進得多,原來現在竟是連一句人話都不會說了。”

謝淮芳故意挑釁,季慶塵豈能聽不出來?凝眸目光落在謝淮芳身上,季慶塵的眼神稍微起了變化。

“你倒是分毫未變,一如從前……令人生厭。”他終究開了口,眼神裏的壓迫之意愈發明顯。

謝淮芳聽他這樣說,卻是想繼續笑起來。他在胡說八道什麽?從前,他什麽時候讨厭過她?

然而謝淮芳唇邊的笑意沒有再度揚起,只因她聽到季慶塵用着稍冷的語調說道:“若你再有一分笑意,你們兄妹就都不必離開此地了。”

謝淮芳便是在這頃刻間斂去了面上的假笑,而直到現在,謝淮芳終于明白季慶塵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看着他,見他走到池淵邊緣處,心下一緊,繼而聽到季慶塵開口:

“想來右護法最能明白被困在此處是何等折磨,若你願意謝淮芳受此苦厄,本座不介意将你們兄妹統統留下。”

随着季慶塵的話音落下,池淵之內的暗龍登時起了極大的反應。幽藍色的瞳孔逐漸變亮變透明,驚起池淵水澤。

暗龍在警告他。

季慶塵不置一詞。

看到這裏,謝淮芳還有什麽不明白?

“你是故意的。”謝淮芳冷冷看向那狀似高潔無塵的掌教。

在季慶塵暴露目的之前,謝淮芳怎麽都不會想到,魔宗與道界一戰過後,令潛墨竟然會落到季慶塵的手上,還被他勘破真龍身份。

“你知道我在找他,你是故意引我來此。原來你對我不是沒有恨,你是想叫我自投羅網,好讓您一網打盡。掌教大人當真是好謀算!”謝淮芳雖然是這樣說,可語氣裏卻沒有半分誇贊他的意思。

“你想見他,本座送你來與他相聚,有何不妥?”季慶塵斂下眼眸,避開謝淮芳的視線。

魔宗變故之後,令潛墨不知所蹤,謝淮芳一心想要探尋其蹤跡。她明知秘境有詭,為了令潛墨卻還是甘願涉險。

那麽在她确認過他的身份後,她有沒有……有沒有想過,季慶塵究竟經歷了多少才能重新站到她面前?

“我知道你還在介懷當初的事。”猶豫片刻,謝淮芳勉強緩下語氣來同他說話。

現在的局勢明顯對她不利,而她想從季慶塵手裏帶走令潛墨,也需過季慶塵這一關。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恨我,恨我那時候為什麽要殺你。可對你動手是我的主意,和令潛墨并無幹系,你若是為了報仇大可以以我一命相抵,沒必要将無辜的人牽扯進來。”謝淮芳自認為說出了個道理。

有仇報仇,有怨抱怨。她和季慶塵之間本來就是這一件很簡單的事,以命相抵也是最壞的結果。如果是為了魔宗,為了父親,謝淮芳想,她會願意。

可在她使出渾身解數想要解救令潛墨的時候,卻沒有發覺季慶塵逐漸黯淡了的目光。

“我真是……恨透你了。”他輕描淡寫道出這幾個字,落在謝淮芳耳中卻偏偏被她聽出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

謝淮芳分辨不出他所說真假,但她能夠肯定的是,季慶塵一定“舍不得”讓她輕易抵命。

“來談一筆交易吧,掌教大人。”謝淮芳上前走近,“我知道你想報複我,可報複我的方法有千萬種,究竟哪一種才最能解氣呢?掌教大人難道不想知道?”

聞言,季慶塵面上表情終于有一絲松動,他的眼中映出她姣美的臉龐,一如既往,容顏未改。

“我願償還過往罪孽,任君鞭笞而無違抗之心。”謝淮芳緊着一口氣,說話的聲音更小一些,卻足夠令他清楚聽到,“……只要您肯放了令潛墨。”

明明是她在做小伏低,心中隐隐有刺痛之感掠過的人卻是他。季慶塵愈覺心覆霜雪難消難解,“你以為你是有怎樣的份量,與本座談交易?簡直異想天開。”

他幾乎冷笑。

謝淮芳不說話了,她已經把自己的“誠意”擺到了他面前。如果季慶塵一心覺得,她是無足輕重、甚至無法讓他言恨的存在,那謝淮芳便是真的毫無辦法了。

她看着他,等待他做下決定。是言談或是動手,僅在他一念之間。而謝淮芳也早打定主意,軟的不行,那對她來說便只剩最後一條路。

他看起來并無動搖之意,堅決不可摧折似的,季慶塵似乎根本沒打算應允謝淮芳的條件。

對謝淮芳來說這便是最糟糕的情況,她與他之間,不過更疊須臾光陰,而今他竟嫉惡如仇至此,的确遠在她意料之外。

就在謝淮芳暗中蓄力,準備與他拼死一搏以求生機之時,季慶塵倏忽擡手,一道靈力自他掌心流溢而出,化作無數飛霜細雪,纏繞在池淵內的暗龍身軀上。

連接池淵的北地滄海凝霜,鐘山亦倏然覆雪。待到季慶塵解開禁制,霜雪驟然銷褪,潮生月落,浪起千重,一切重新歸于平靜,好像什麽都未曾發生。

“你的條件,本座允了。”

.

離開秘境後已是黃昏落日時刻,謝淮芳送走令潛墨,獨自回頭。

“你和我……一起離開。”身後,令潛墨叫住了她。此刻他已化為人形,因修為損耗過大,而面露慘白之色。

謝淮芳垂眼看向纏住她右手手腕的一縷金絲。

金絲的另一端,連着那個人。

他說他不信她,所以以此掣肘于她。

“我會去找你的。”

但這一次她沒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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