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陷阱
陷阱
天沉暮落,斜雲卷月,謝淮芳踏着漫天霞彩而來。溫暖且熱烈的鮮明顏色印落在她的衣衫裙擺之上,将斜晖殘陽勾織成畫,随她走動翩跹而至。
山崖前,青年身形高挑,若淩冽青竹,不可摧折,也如高巅雪蓮,靜默悄然地生長在頂端,透散出幽而冷的氣息,使人不敢親近。
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季慶塵沒有回頭,他等到她停下,才不痛不癢地道一句:“你能如約返回,着實令本座驚訝,本座以為你并非輕易服軟認輸之輩。”
他故意挖苦,謝淮芳面無表情。
“那掌教大人可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是嗎?”他語調未變。
這時候謝淮芳已然将令潛墨送走,想來季慶塵手中也再無能夠掣肘她的人事物,謝淮芳亦不想與他在這唇齒功夫上争什麽高下。她如今更需要做的,是她自己該如何從季慶塵身邊脫身。
她低眸,看着手腕上系緊金線,頗為無奈。謝淮芳早在來見季慶塵之前,就已經想方設法掙脫這道金線,然而卻不知其是何種奇寶,無論怎樣謝淮芳都無法使其松動。
想要破除這道金線,就需得先知道它的來歷——總不能指望季慶塵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吧?不過即便是探尋來歷,也得撬動季慶塵的嘴。
紅日漸漸沉沒在鐘山及群峰之背,等到天地顏色從烈焰變作幽深之時,季慶塵這才從山崖處折身離去。
金線将他們二人牢牢鎖定,在微有墨染的夜色中,謝淮芳能看到其上飄逸的點點流光之華。
“你要帶我去哪?”走在路途中,謝淮芳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
她沒忘記,他和她之間隔着的是一個名為“仇恨”的東西。謝淮芳不害怕他的報複,但她卻不想不明不白地陷入由他設計的陷阱中。
然而季慶塵仿若未聞,對她的問題非但沒有予以回應,腳下步履反而越走越快。
謝淮芳與他之間由那金線聯結,而季慶塵似乎能夠随心所欲地控制她的活動範圍,他越走越遠,她在他身後,也不得不加快步伐。
季慶塵顯然沒有打算告訴謝淮芳目的地所在,她只得自己觀察,從四周逐漸發生變化的環境中做出一定的推斷。
謝淮芳知道他們從山上下來了,山腳下是一片密林,其中樹木不僅數量繁多且枝繁葉茂、有高入雲霄之勢。
這這片郁郁蔥蔥的森林很快遮蔽住謝淮芳的視野,故意似的不想讓她判斷出自己目前的處境。
季慶塵一直走在她身前。
他的腳步一刻未停,走過的路也不像是什麽正經路徑。
時常有尖利樹枝橫斜生長,從這些樹枝旁走過,衣服上就會多出一道道破裂的痕跡。
“呲啦”一聲,謝淮芳親眼瞧見季慶塵的袖口被一根尖利樹枝劃出一條裂紋。
他倒是毫不在意,依舊走在最前,全然不管這些。可謝淮芳卻留了個心眼,此後她必定是等季慶塵走過之後,再小心翼翼地走過這林間野徑。
謝淮芳一點都不想看到自己走出這片密林後,是一身破爛的模樣。
有此顧慮,謝淮芳也不管季慶塵是如何了,總之她慢了腳步。等了一會,她也沒有覺得腕上相纏的金線對她有壓迫之意,于是二人早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謹慎穿度密林。
他們從新月初起時一直走到月入中天,期間謝淮芳沒有動用任何靈力代步,不是因她不想,而是現在受制于那根的謝淮芳根本無法輕易動用靈力術法。
謝淮芳不明白季慶塵究竟是想帶她去哪裏,時間一久,謝淮芳當然覺得季慶塵是在故意折騰她。
可他也是親身而行,沒有動用半分靈力。若他真是有意折磨謝淮芳,那他自己不也一樣受了“折磨”?
謝淮芳越想越亂,索性搖頭不去想這令人心煩的事情。她現在什麽都不想了,只想停住腳步找個地方歇一歇。
可此刻入夜已深,四周漆黑一片,就算駐足留步,他們又能在何處歇腳?
對謝淮芳來說,繼續往前走和當即停下來都不是什麽好選擇,而更為要緊的是這種大小沒差的選擇權只在季慶塵一人手中。
“差不多就行了。”想到這裏,謝淮芳不由恹恹開口。
不管他是為了什麽,也都該收手了。
季慶塵依然無聲無言,他的視線始終停留在濃厚夜色的最前方。他聽到她不耐煩的語氣,便能同時想到她此刻該是如何氣急敗壞。
他心裏想笑。
可事實上,不論是在他心裏,還是在他臉上,都沒有露出分毫笑意。
他很久都沒有真心笑過了。
謝淮芳徹底被他這種不為所動的态度激怒。
“停下。”她冷了聲音。
季慶塵沒有停。
“我說讓你停下!”謝淮芳忍無可忍,她一把扯住緊扣在她腕上的金線,以逼迫的方式叫停季慶塵。
一步。
兩步。
第三步,他定住身形,終于在這深沉而冷寂的黑夜中回首凝睇。
“這便受不住了?”季慶塵一如既往用着平靜而冷淡的語調。
謝淮芳這下終于能夠确定,季慶塵就是在用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方式折騰折磨她!
“你……”
“你可有想過,我大難不死,從魔宗幽冥山闖出來時,比你如今所經歷的更要艱險百倍?”謝淮芳僅有的一個“你”字尚未脫口,便聽到季慶塵說的這些話。
是“我”,不是“本座”。
一個稱呼的改變,往往代表其它地方也在變化,可她顯然沒有發覺。
謝淮芳愣住。
她不知道現在自己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才最為合适。
“為何不敢看我。”這回換他主動開口。
謝淮芳面露假笑,目光微閃,“不是不敢,是因夜色太深,我看不清……”誰料,她話音未落,便感到一陣壓迫。
他忽然走近,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除了無形的壓迫感讓謝淮芳意識到他們現在的距離很危險,更有他微不可查的呼吸落在她耳畔,一聲、再一聲……
“那現在呢?”季慶塵出聲,音節字字明晰,教她退無可退。
或許當真被他戳中心思,此刻與季慶塵保持着這樣微妙的距離,謝淮芳都沒有擡頭。
“這不像你。”季慶塵評價道。
謝淮芳暗自琢磨。
她也覺得不像她,但是這的确是她。他如果要她償命,謝淮芳心一橫,索性眼都不眨一下;可他偏偏想要的是其它東西……
謝淮芳真真切切,無法面對眼前這個曾被她一劍穿膛的修士。
“季瑄,我不想看你是何模樣,也不想知道你有多慘,我說過我可以以命相抵,而你也無需想方設法地令我愧疚。”
謝淮芳皺着眉,往後退了一步,“況且,明明是你欺我在先,我做這一切何錯之有?”
她說的都是真心話。
她不覺得自己有錯。
他用“季瑄”之名誤導她、欺瞞她的時候,就沒想過會有怎樣的後果?
周圍又安靜下來。
季慶塵似乎因為她的這番言論而無話可說。
他看着她,眼眸中流露出難辨的情愫。是愛還是恨,或者二者皆有之。但總歸,他緊密的目光,落在謝淮芳身上,令她感到一種濃稠粘滞的心悸。
心髒一陣一陣跳動,而它的主人卻難分辨是因何而顫。
他伸長了手,微冷的指尖擡起她的下颌。
所隔暗墨,她一時失神,再凝聚目光時,視線恰落入他的眼中,與他四目相對。
謝淮芳完全被他的一雙眼吸引去了。她不記得自己上一回與季慶塵這樣對視是在什麽時候。但現在,她重新陷入了他平靜的、深而不見底的眼眸。
然後謝淮芳遺憾地發現——他的眼睛不會說話了。她無法從其中勘出他的任何情緒。
在這朦胧夜色中,謝淮芳其實不能全然将他的面龐映入眼中,但白日在洞穴處,他摘下幂籬時露出的臉,讓謝淮芳至今記憶猶新。
面前人的這張臉和從前相較并無半分變化,可是他臉上的神态,卻不能教謝淮芳将他與往昔聯系在一起。
明明俊美無俦,卻偏偏讓謝淮芳讀出冷峻漠然、無動于衷的意味。
如果在從前,如果是季瑄,他怎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謝淮芳不知為何,匆匆掃過季慶塵的面頰後,便略覺莫名失落地垂下了眼簾,同時自然垂落的視線停留在他的唇緣處。
她看到他的唇微微在動,卻沒有聲音傳出。
謝淮芳想知道他在說什麽,不由更專注一些,視線緊盯着他的唇。
而後,她看到季慶塵的唇再度起落。同時,謝淮芳聽到他喚——
“盼盼。”
這兩個字,從季慶塵的唇縫間溢出,在尾聲處甚至夾雜着一絲不易為人覺察的笑音。
謝淮芳一怔。
這樣親昵的稱呼,從來只有與她最為親近的人才能稱喚。
這本該讓謝淮芳卸下心房。
可謝淮芳卻沒有産生任何舒緩松動的情緒,她的心髒依舊莫名顫抖。
不對。
全部都不對!
他不該這樣叫她。
他明明恨她,明明說好是要報複她,又怎麽可以對她喚出這聲“親密無間”。
謝淮芳扣緊手指,連同衣袖一起,緊緊扣在她早已冰涼一片的掌心。
“你該慶幸我還活着。”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留下一半的話音,更讓謝淮芳深覺自己陷入了無可逃離的深淵。
尤其在被他如疽附骨的眼神凝望,謝淮芳意識到,這是一個專門為她準備的陷阱。
她早在不經意間,一步一步邁進了這個随時可能将她吞噬殆盡的陷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