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見故人面目非(2)
再見故人面目非(2)
“有勞了。”韓峥徑直走過顧長清身邊,腳步邁上臺階,繼續往前走,并未做停留,身後的隊伍緊跟在他身後,憶起邁上臺階。
顧長清面上仍舊挂着笑,并不惱,轉身踏上臺階行至韓峥身側,與他并肩,“韓護法客氣了。怎麽不見季教主?”
韓峥面上毫無表情,“教主最近在閉關,況且他對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的事情,并不感興趣。只是出于禮貌,才命我帶人來瞧一瞧。”
顧長清将右手的佩劍換至左手,依舊面不改色,笑吟吟望了一眼長階盡頭的蓮花山莊,“長壽山莊的人已經在莊裏住下,韓護法可以與家人一聚。”
韓峥語氣冷硬,“多謝告知。”
隔着玄色的圍紗,李朝夕的目光始終落在顧長清的背影上,從未挪開。至于這二人說了什麽,用的是何語氣,都未入了他的耳裏。
雖說來之前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會在這裏碰見故人,卻不曾想,第一個遇見的,就是顧長清,從小如兄長般疼愛他的師兄。
要說他此生最重要的人除了父兄外,便是師兄顧長清了。
顧長清是父親故人之子,比他年長兩歲,在他七歲那年,父親将顧長清接來蓮花山莊,由父親親自傳授劍術。雖說按照拜師的順序,他是師兄,但他不喜歡當師兄,就将師兄之位給了顧長清。
他自小就憧憬蓮花山莊外的世界,經常纏着顧長清給他講外面是何模樣,又有哪些趣事。
有一次實在按耐不住,偷跑出去,卻差點慘死在如麻的亂刀之下。在絕望之際,是十三歲的顧長清救了他。
顧長清那時已經學有所成,奈何對方是三個彪形大漢,對于還是少年的顧長清來說,應付起來本就吃力。再加上還要護着他的安危,勉強将三個大漢放倒,身上也挂了彩。
鋒刃的刀在顧長清略微清瘦的身上留下深可見骨的傷口,不僅如此,還要背着已經奄奄一息的他走回蓮花山莊。
他始終記得,在他渾渾噩噩,意識不清時,顧長清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輕聲說着:
“師弟,師兄背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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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師兄給你做你最愛的糖葫蘆吃,好不好?”
“師弟,我們到家了。”
自那以後,他收了玩樂的心思,專心修習劍術,就是希望日後,能護住想護之人。
可最終,誰都沒能護得住。
隊伍停止前行,李朝夕從記憶抽離,視線也從顧長清的背影挪開。
李朝夕并不敢多張望,只是随意掃了眼。
這裏,倒是與他離開之前沒有多大的變化,唯一有的,可能就是他吧。
“韓護法,顧某帶你先去見見長壽山莊的人?”
韓峥拒絕,“不必了,帶我們去客房休息即可。從極北之地趕來,一路長途跋涉,我這些小兄弟也累了。”
顧長清點頭應道:“好。”
“李管家,你帶他們去休息。韓護法,你跟着我走便是。”
“李管家”這三個字一出,李朝夕的神經驀地緊繃,回憶如同波濤,洶湧而來。
漫天的火光,烤得他的面頰生疼,四具橫在他面前失去溫度的屍體,心底生寒。
冷熱夾擊,不知何時被種在體內的毒,也開始侵襲着他的意志與身體,一時動彈不得。
慘烈的呼叫,火燒木頭時的“噼啪”,不斷在耳邊呼嘯。
一股腥甜沖破喉嚨,李朝夕來不及反應,吐了出來。
血濺在地上,引得周圍人投去目光。
他咽下口中剩餘的血,擡手擦掉嘴角和下巴的血,手剛放下,就被人拽了過去。
季無常的兩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怎麽回事?”
韓峥信步走了過來,季無常收回手,搶先答道:“水土不服而已。”
韓峥雙眼促狹,目不轉睛盯着季無常。
空氣凝固,樹葉的“沙沙”聲清晰明了,李朝夕額頭上的汗珠又多了幾顆。
“麻煩王管家帶我這些小兄弟快些去客房歇息,再備些清淡的吃食送到房間。”
韓峥說完,李朝夕松了口氣,喉頭輕微滑動,血的腥味嗆得他鼻頭一皺。
立在面前的黑色長靴離開視線,腳步聲漸行漸遠,韓峥随顧長清離開,李管家帶着他們來到西院的客房,這裏住着的都是各個江湖門派,或者某個大人物的下人和随行者,因為能被邀請而來的人并不多,所以安排兩個人一間房,也住得下。
李朝夕有許多疑惑想問李管家,但人多眼雜,他現在的身份亦不合适,需另尋時機單獨詢問。
李管家離開前,對他們這行人道:“吃食一會便會送到,還請各位稍等。”
其餘的人兩兩進了房間,他和季無常等到最後才進了房間,門關上的那一剎那,他終是受不住,又是一股腥甜。
這次,他反應及時,用手捂住。
血順着細長的指縫中流出,三條速度不一的血流如同小溪,沿着凸起的骨節,流到手背上。
紗笠被掀開扔在地上,季無常五官皺成一團,黑色的瞳孔裏似有一層薄薄的霧氣,李朝夕放下捂住嘴的手,搖搖頭,輕啓薄唇,
“我沒事,只是想到一些事情,內息岔了氣。”
潔白的貝齒被血染紅,眼底荒涼一片,看起來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季無常攙扶着李朝夕來到椅子前坐下,而後掃視一圈,尋到一盆清水和幹淨的臉帕,他把臉帕扔進清澈的水裏浸濕擰幹,折了回去。
季無常單膝跪在地上,拿起李朝夕那只滿是血痕的手。
李朝夕會意,忙道:“我自己來。”
季無常這次沒有聽他的話,繼續動作。
李朝夕知道他讓季無常擔心了,沒有拒絕,低着頭,看着掌心和手背上的血痕一點點消失,心裏空落落的。
“你的手好冰。”
季無常的話打破這份沉寂,李朝夕嘴角輕揚,“方才真是千鈞一發,若是被韓峥識破,可就進不來這蓮花山莊了。”
“想來哥哥是真的喜歡斷腸劍。”
李朝夕心裏一頓,悲喜參半,面上卻未表露分毫,“你不也想見一見斷腸劍?”
季無常擦掉李朝夕掌心最後一抹血跡,“嗯,總覺得很耳熟,沒準見了,能想起些事情。”
李朝夕仍舊覺着季無常應該回到他應有的位置,再次詢問:“你确定不和韓峥相認?”
季無常起身,踱步至清水旁,“韓峥既已說出我在閉關,若是此刻我暴露了身份,想必會招惹些麻煩,譬如我心存歹念,想要盜取斷腸劍。”
李朝夕看着他的背影,思考片刻後說:“想來韓峥說你在閉關,也是怕慕蓮教裏若是真有異心者,在這時暴動。”
季無常看着盆中臉帕上的血跡被水逐漸沖淡,原本清澈透明的水成了淡淡的紅色,目光幽深,“若是按照哥哥所說,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想必應該是知道一些內情。等離開蓮花山莊,再去問個清楚。”
李朝夕認可點頭。
季無常思慮比他周全,想來近些年,他過得并不容易。
“咚咚。”
李朝夕與季無常聞聲同時看向房門,一人影立在那兒,低着頭,手中捧着東西。
“小人是來給二位少俠送吃食的。”
二人默契地撿起地上的紗笠扣上,整理好圍紗,季無常才道:
“進。”
——
明日便是“賞劍大會”,李朝夕終于尋到機會獨自一人調查。
這兩日,季無常無時無刻不守在他身邊,生怕他的身體再出現問題,就連晚上他出去方便,也是寸步不離的跟着他,在茅房外守着。
因着明日便是“賞劍大會”,人差不多都已到齊,現任蓮花山莊莊主設宴款待。好不容易等到王管家有事離場,李朝夕同季無常講去趟茅房,也趁機離開。
季無常原本還想同他一起,但兩人一起離開難免惹人生疑,也就作罷。
李朝夕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朝管家房間的方向走了過去,誰知在靠近東院時遇見一人,倒着實令他意外。
那人一身袈裟,明晃晃的光頭在黑夜中極為明亮,走進專為貴客準備的客房的其中一間。
李朝夕背靠在轉彎處的廊柱上,眉頭一皺。
這個時辰,東院的房間不應該是空着的嗎?
可這件事與他并沒有關系,還是抓緊去尋王管家才是。
李朝夕挺起身準備離開,李管家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鬼鬼祟祟張望許久,與那和尚進了同一間客房。
這下,他不得不上前一探究竟。
打定主意,李朝夕環視四周,空蕩蕩的東院無半點人煙,從廊下走出,縱身一躍,緊接着幾個箭步飛至那間客房的房頂,玄色的身影融于無半點星子的黑夜。
“您怎麽來了?”
李管家的話最先入耳,語氣似乎是在責怪對方。
李朝夕蹲在瓦片上,掀開一片瓦,向下方探去。
燈火通明的屋內,那名和尚正襟危坐,王管家站在他的對面。
從他這個角度,并不能瞧清人臉上的神情,只能通過語氣來判斷說話人面上的神情,此刻的李管家,應是氣急敗壞、焦急萬分。
“蓮花山莊的請柬送到了懸壺寺裏,我怎能不來?”
和尚徐徐道來,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熱茶,一杯推給王管家,一杯自顧自吃了起來。
這和尚的聲音,好似在哪兒聽過。
李管家急道:“若是讓程真知曉你我彙面,你不想活,我還想活着!”
房頂上的李朝夕聞言眉頭擰得更深。
程真,程教頭?那不是父親在外找來教習其他弟子武功的師傅?此人輕功了得,當時還贊譽過師兄的輕功最得他的真傳,他同師兄相比,略遜一籌。
那和尚仍舊不緊不慢地道:“他曾經和我交換了條件,不會殺了我。”
說到這兒,他停頓一息,繼續說:“你的命,應該也快到頭了。”
王管家的一只手撐在桌子上,身體前傾,“你什麽意思?”
和尚擡眸,“當初不殺你,是怕被人懷疑。可現在,距離五年前的事已經過去了這許久,你若是在這時候死了,也不會有人懷疑你的死與五年前的事情有關。”
李管家方才還強硬的态度,驀地萎靡,撐着桌子上的手一松,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頹喪道:
“那我該怎麽辦?”
和尚看向李管家,問:“李管家,這五年,你過得快活嗎?”
李管家僅僅擡了一下頭,又低下去,和尚略微老态的手端起茶杯,“兒子嗜賭成性,最終還是死在賭坊,夫人也因此得了癔症,整日瘋瘋癫癫。”
李管家打斷他的話,“石老爺,不,現在應該喚您濟世住持。您來此,究竟為何,只是來看我如今活成何悲慘的模樣,笑話我的嗎?”
石叔叔?
李朝夕驚愕,石叔叔怎會出家當了住持?
濟世吃掉杯中的茶,“妻離子散對你我是老天爺的懲罰,我來此,并不是對你的事情有多關心。”他放下茶杯,看着李管家,
“你應當明白我要做什麽。”
李管家猶豫道:“可......”
這次輪到濟世打斷李管家的話,“若水那孩子,若是還活着,今年應是二十有六了吧。”
提到李若水,李管家緊張地拿起茶杯,不料手抖得完全不受控制,茶水撒在了他的衣衫上,他盯着被水打濕的地方,自言自語似的嘟囔着:
“怎麽可能還活着,那麽高的懸崖掉下去......”
濟世對于李管家的失态完全不在意,“李管家,我今日喚你來,只是告知你此事。你願與不願,與老衲無關。老衲不想再日日受夢魇折磨,只想求一解脫而已。”
說完,他起身送客,“李管家,請回吧。”
李管家失魂落魄離開濟世的房間,李朝夕将瓦片放回原來的位置,暖黃色的光束消失,他的目光追随李管家漸行漸遠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視線內,才收回。
這背後,究竟藏着什麽秘密?石叔叔和李管家又在這中間起着何作用?還有程教頭......
“這位少俠,上面風大,不如下來與顧某聊一聊?”
李朝夕聞聲猛地起身,頭頂的紗笠随之掉落,正巧落在房檐下顧長清的面前。
顧長清彎腰撿起紗笠,儒雅的臉,笑意盈盈,“少俠,你的紗笠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