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見故人面目非(4)
再見故人面目非(4)
顯然,季無常這次的露面讓在場的人始料未及,更讓他們膽怯橫生的是,曾經見過他真實面貌的人,都已下了黃泉。
季無常習慣了他人的大驚失色,面色淡然道:“來得匆忙,佩劍忘了帶,在場的各位英雄豪傑,誰的劍能借在下一用?”
自他報上名諱後,鴉雀無聲的習武場,一道怒吼打碎了這份沉寂,“季無常,你竟還有膽量來蓮花山莊!”
季無常循聲望去,濟世已然從座位上站起,怒氣沖沖地瞪着他。他側頭,右手拇指與食指摸着耳垂下赤色的耳墜,在腦海中将此人的臉尋了個遍,确定不識得後,放下了手,
“我為何不敢?”
韓峥接着他的話道:“朝廷的人給我們教主送了請柬,為何不能來?”
“韓峥,你如今一點名門正派的剛正都沒有!”
這道聲音來自長壽山莊的位置,韓峥輕輕掃了一眼,冷漠道:“是能果腹,還是保命?如今慕蓮教與名門正派又有何區別?”
那人顯然對韓峥的态度不滿,被激怒,一拍座椅而起,“魔教終歸是魔教,半點教養全無。長輩訓話,竟然敢公然頂撞!”
韓峥輕哼一聲,“教養也要分是與誰比。”
“我是你父親!”
“您的後院有十幾個好兒子,虧您還記得有我這個兒子。”
“你!”
這邊的鬧劇還沒完,那邊濟世又是一吼,在場人的注意急速調轉,“季無常,你當日刺了若水一劍,今日,我要替他還回此劍!”
李若水的名字一出現,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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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夕将每個人面上的神情盡收眼底,心底平靜無波。
習武場上方高照的日頭隐進不知何時飄來的烏雲裏,天氣瞬息萬變,刮起一陣涼風。涼風卷起季無常玄色的衣擺,赤色的紅蓮在風中搖曳。
季無常正色道:“當然可以,待我與顧大俠比武結束也不遲。”
說完,他轉過身,面對顧長清,“顧大俠,可否借劍一把?”
他的話說完,韓峥的手放在腰側,季無常聞聲回過頭掃了他一眼。
這一眼,看似輕飄飄的掠過,韓峥卻立馬領會了季無常的意思,淡定的将手拿開,垂在身側。
場上并沒有人發現這二人視線短暫的交彙,包括李朝夕。
擂臺上,平日一直笑容滿面的顧長清,此刻的嘴角卻異常平整,直直看着季無常,“蓮花山莊最不缺的就是劍,莊主,為季教主取一把劍來。”
“多謝顧大俠。”
顧長清的話一落,莊主吩咐弟子去取劍。
等候這空檔,場下的人交頭接耳,有談論李若水的舊事的,有談論季無常的舊事,還有人賭這二人究竟誰會贏。
李朝夕充耳不聞,他的眼裏只容得下臺上二人,眉頭緊鎖。
無常如今失憶,也不知招數記得多少。師兄臉色不好,下手時未必有分寸。
蓮花山莊的弟子很快取來了一把劍,交到季無常手中。
比武一觸即發,李朝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季無常握住劍柄,拔出藏在劍鞘中的劍刃,甩手将劍鞘扔到那名弟子手中,對着顧長清禮貌道:
“顧大俠,失禮了。”
顧長清也拔出腰側的佩劍,揚起下巴,目光幽深,“來吧。”
季無常先發制人,提劍沖了過去,顧長清也不遑多讓,還為等季無常近身,也提劍沖了上去。
劍刃碰撞出“铮铮”清脆的聲音,銀色的劍刃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銀線,招式快如閃電,看得人眼花缭亂,一百招下來,竟不分勝負。
擂臺下的人屏住呼吸,雙眼緊緊盯着臺上二人的動作,生怕錯過一招一式。
這時,原本朝着季無常左胸膛而去的劍鋒忽地一轉,顧長清右手松開劍柄,手腕輕動,朝上一扔。
擂臺下的人從未見過此招,不明白顧長清接下來要做什麽,可李朝夕對這招太過于熟悉,懸着的心一緊,脫口而出大聲喚道:
“無常!”
季無常似乎也意識到此招的危險,幽深的黑眸一緊,顧長清并未給他回話的時間,在劍落至與季無常脖子的位置時,左手接住劍柄,快速逼近。
千鈞一發,劍鋒與喉嚨愈來愈近,只差分毫。
顧不上暴露,李朝夕摘下礙事的紗笠扔在地上,在越過韓峥時拔出他腰側的佩劍,正當他想飛上擂臺替季無常打飛這一劍時,臺上的季無常左手兩指夾住近在咫尺奪人性命的劍鋒,黑眸舒展開來,
“哥哥,我在。”
顧長清抽回長劍,二人繼續交鋒。
擂臺下的人聽聞季無常叫出“哥哥”二字,聞之變色,所有人的目光從擂臺上挪到了李朝夕的身上,他們小聲議論着:
“這魔教的教主何時有了哥哥?”
“難道,這位也是個大魔頭?”
李朝夕被人圍觀,面不改色,全神貫注注視臺上的二人。
有人瞧他并不反抗,聲音大了些,指着他的臉,語氣篤定,“你看,果然是大魔頭,那張臉露出來的部分就有如此猙獰的一條疤,不敢想象面具下......”
韓峥冷若冰霜喝止,“幾位若是再出言不遜,別怪我慕蓮教不客氣。”
那幾人還想說什麽,被自家長輩制止,只好作罷。
李朝夕自然聽見了韓峥的維護,心裏一暖,回過頭來微笑道:“韓峥,不礙事。”
就在他回頭的這幾息,臺上的局勢逆轉,季無常的招招壓制顧長清,有人瞧出季無常用的劍法,驚呼大嚷:
“你們看,他用的劍法!”
李朝夕倏忽回頭,又有人大聲道:“這是!”
“‘尋常’劍法!”
李朝夕也很詫異,季無常方才所有的招式雜亂無章,雖說應對游刃有餘,卻毫無章法,就像是把所有學過的劍法都混在了一塊,讓人瞧不出他用的是哪家劍術。
可“尋常”劍法,他卻用得如魚得水,招招連貫,與方才完全不同。
這要練習多少遍,才會在失憶的情況下,也将“尋常”劍法使的如此遂心應手,仿佛刻進了身體裏。
顧長清即刻收劍,沸然不悅,“你怎麽會若水的劍法!”
季無常也收回招式,負劍而立。
二人對峙而立,一個嗔目切齒,一個雲淡風輕。
顧長清的問話,自然也是在場所有人想要知曉的答案,目光聚到季無常身上。
季無常并沒有如他們所願,反問道:“還打嗎?”
顧長清緊抿的嘴角微動,良久,收劍入鞘,“季教主劍法更高一籌,顧某輸了。”
說完,他取下蘭锜上的斷腸劍,雙手舉到季無常面前,“斷腸劍,季教主保管好。”
季無常兩手接劍,無比珍視地撫摸上面的紋飾。
李朝夕緊繃的神經随之放松,可還不等他稍喘幾口氣,季無常接下來的話,又将他的心提了上來。
季無常看向濟世,“老頭,我比完了,你上來。”
說着,他舉起手中的斷腸劍,“用這把。”
場下一片嘩然,“濟世大師,可別上了他的當!”
“濟世大師,您不會武,小心他出爾反爾!”
濟世沒有理會這些人的勸阻,毅然決然走上擂臺,季季無常恭敬地雙手奉上,濟世毫不客氣奪了過來,在所有人的詫異聲中,動作迅捷直接刺了過去。
“無常!”
李朝夕本以為季無常至少不會讓濟世刺到要害,可季無常卻是實打實受了這一劍。斷腸劍紮進肉內時發出“噗嗤”一聲悶響,他心焦如焚,一個挺身飛上擂臺,小跑沖到季無常身後,雙手扶住他的肩膀。
濟世松開手,應是從未殺過人,而害怕到顫抖,老态的雙眸飄忽。
李朝夕先是替季無常封住了穴道,以免失血過多,而後扶着他坐在地上。他看向季無常的左胸前,斷腸劍周圍的衣衫濡濕一片,不斷在擴大。
李朝夕眉頭深鎖,“你感覺如何?”
季無常輕輕擺了擺頭,嘴角溢出血流,沿着嘴角流到下巴上,“還好,沒什麽大礙。”
李朝夕又急又怒,“你為何不躲,這個地方,你不想活了嗎?”
季無常聲音虛弱,“他們都說,我刺了李若水一劍,禮尚往來而已。”
李朝夕聞言,心中無奈,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藥塞進季無常的嘴裏。随後,他回過頭,顧長清不知在想些什麽,盯着他和季無常的方向出神。二人視線相撞的那一瞬,顧長清神色清明,詢問地眼神看着他。
李朝夕禮貌道:“顧大俠,還勞煩你喚大夫過來。”
顧長清視線掃過季無常,“莊主,叫莊內的闫大夫來。”
莊竹聞言連忙吩咐人傳闫大夫過來,小弟子剛走,方才還失神落魄的濟世“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仰天長嘯,
“是老衲的錯,是老衲糊塗!”
李朝夕神色一凜,目注心凝,其餘人疑雲滿腹,交頭接耳,“濟世大師這是怎麽了?”
“他說的話是何意?難道後悔刺了季無常?”
濟世抹了抹眼角擠出的淚珠,站起身來,環視一圈,站定,“諸位,老衲此行并不是來‘賞劍’,老衲是想将一件塵封五年的真相揭露出來,昭告于天下。”
濟世這句話說完,擂臺下的人立即噤聲,他目光悠長,似乎看到了過去的場景,娓娓道來,“五年前,我還是俗人石浮塵,與蓮花山莊莊主李雙安乃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他劍術上造詣頗深,而我在醫術上也是小有作為。”
有人道:“這些我們都知道,濟世大師您到底要說什麽?”
濟世從回憶中抽離,垂下頭,“李雙安身上的毒,是我下的。”
“毒?什麽毒?”
濟世回答:“那是一種慢性毒藥,服用三月,便會毒發,身體不得動彈。”
有人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你和李若水還有魔教聯手殺了他們!”
濟世擺頭,愧疚道:“此事若水并不知情。與魔教聯手的,是我。”
“你為何要殺他?”
濟世擡起頭,瞠目反對,“我沒有要殺他!”
這話說完,他又像被雨水壓彎了腰的花朵,萎靡不振,“我只是想讓他今後動彈不得,如此,他沒了被江湖人稱贊的劍術造詣,成了個廢人,而我,依然有機會可以在醫術上再造輝煌。”
濟世這段話講完,臺下再次掀起嘩然,然而濟世充耳不聞,繼續講道:“從幼時起,他便事事壓我一頭。十九歲年少成名,二十二歲迎娶安國第一才女,二十五歲時創建了蓮花山莊,不到十年的時間,就成了江湖第一的山莊。大兒子李若卿雖不會武,但學識遺傳了他娘,二十六歲成了太子太師,二子李若水更是了得,十六歲下山歷練,十八歲歸來便自創‘尋常’劍法,大敗劍聖雪卿梅。”
濟世停下,攤開自己曾經救過無數人的雙手,“而我,五年前只在醫術上看看展露手腳。”
“當程真找上門來時,我一時鬼迷心竅着了他挑唆的道兒,每日在雙安的吃食中下了這種我自己鑽研出來的毒藥。無色無味,脈象上普通大夫決計察覺不出。”
有人打斷他的話,再次提出疑惑,“按照你所說,此毒三個月毒發,李莊主死前三個月你都未出現過在蓮花山莊,是如何下的毒?”
一語驚醒夢中人,有人驚呼:“有內應?”
衆人不可置信,面面相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江湖第一山莊裏,誰會是內應。或者說,誰又能做得了這個內應,能讓李雙安一家毫無防備。
濟世說的每一字,都像一顆釘子,釘進李朝夕左胸膛的位置。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當初待他如親子、與父親如同親手足的石叔叔,竟然會是導致這場悲劇的元兇。如果沒有那毒藥,以父親的劍法武功,怎會輕而易舉的被殺掉。
至少,會撐到他去尋他們為止。
對于內應是誰,李朝夕心中已有數,他牙關緊咬,怕痛苦和咆哮宣洩而出。
習武場上一片靜默,頭頂的烏雲不知何時已愈聚愈多,黑壓壓一片,少頃,涼風忽地一滞,一道聲音打破了這份沉寂,
“是我。”
衆人循聲望去,“李管家?”
“為何?”
李朝夕也想知道為何,可他此刻并不想去看李管家或者是濟世二人任何一張臉,于是垂下頭,調整哽住的呼吸。
李管家低下頭,坦言道:“老奴的兒子嗜賭成性,為了給他填賭債,老奴從老爺那兒順了不少東西拿出去賣。”
“程教頭多次撞見,卻未到老爺那告發,而是讓我每日在老爺的吃食中下藥。”
“原本我是不想做的,可是石大夫說那個藥不會要人命,老奴一時鬼迷心竅,就,就。”
說到這,他擡起手,寬大的繡袍在臉上蹭了蹭,“可惜最後,他還是死在了賭坊,老婆子,也瘋了。”
說到最後,李管家已是泣不成聲,濟世接過話茬,“老衲在得知雙安一家死了,後悔已晚,剃發出家,每日誦讀經書忏悔。可五年已過,老衲的愧疚不但絲毫不減,還與日俱增。”
“今日我來此,就是要将此事做個了結。”
李朝夕聽了他二人的解釋,只覺得心底發寒。雖說各自有各自的理由和苦衷,可這并不是害人的借口。對于他們二人親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結果,他也不覺得有何可憐之處。
想起從昨夜起就一直在二人嘴裏念叨的人,他擡頭問道:
“你可知,程真為何要殺他們?”
濟世聽到他的話,轉過身來,搖了搖頭,“不知,我只是偶然發現,他身上有焚蓮教的圖騰。”
擂臺下有人發問:“可為何他沒有殺掉你二人滅口?”
濟世解釋道:“如果李管家在此事不久便死了,肯定有人會懷疑此事不是若水與魔教勾結所為。因為當晚,只有李管家在,是李管家将若水與魔教勾結殺了雙安四人的事大聲喊了出來。”
李朝夕追問:“那您呢?”
“我,提供了一個秘密給他。”
李朝夕眸光一暗,眉峰之間形成一個“川”字,“什麽秘密?”
濟世沒有說話,李朝夕又問:“你還有沒有給其他人下毒?”
倚在他肩膀上的季無常輕喚:“哥哥。”
李朝夕低頭看了他一眼,随機又将目光鎖在濟世的臉上。
濟世又是一吼,怆然涕下,“若水,石叔叔能做的,只有這些了。雙安,我這就到黃泉去給你贖罪!”
濟世瞳孔極縮放大,嘴角黑色的血如溪流,潺潺流出,掉落在袈裟的前襟上,片刻,轟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