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見故人面目非(6)
再見故人面目非(6)
季無常這一覺睡得沉,直到口幹舌燥,才勉強睜開了眼。
入目的一切罩在暖黃色的燭光下,有些虛幻,若不是胸口處的疼痛無比真實,還真的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季無常動了動發幹的唇瓣,側過頭,尋找李朝夕的身影。
只一眼,竟是驚心動魄。
季無常大手支起身體,右手捂住左胸口,大步踱至地上蜷成一團的人的身邊蹲下,聲音顫抖:
“哥...哥。”
聽到他的聲音,失神的李朝夕擡眸,勉強扯起一抹笑意,“無常,你,醒了。”
季無常兩手攬住李朝夕的肩膀,将他的上半身放在臂彎裏,見他如此,再聯想到今日是十五,不安的想法在心底生出。
“你,又毒發了嗎?”
李朝夕苦笑着點了下頭,季無常呼吸一頓,很快恢複正常。
他明白,此刻不是傷感的時候,哥哥需要的,是他的血。
季無常語氣溫柔,“我抱你去床上。”
自打季無常靠過來,李朝夕就聞見了季無常身上的血腥味,如同罂粟,叫人上瘾。
他控制着想要撲倒季無常的欲望,食指顫巍巍指向雪白紗布上那一抹刺眼的紅,“你的傷口,裂,開了。”
季無常毫不在意,長臂抄起李朝夕的雙膝就要起身,怕懷裏的人自責,不忘安慰道:“無礙,我們先去床上,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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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他最後一個字說完,後背撞上生硬的地板,發出悶響,懷裏的人趴在他的身上,緊接着脖頸處一痛,牙齒嵌進肉裏的聲音,清晰明朗。
“涼。”季無常無奈地吐出最後一個字。
話落,門外傳來韓峥緊張的聲音:“教主。”
季無常仰面躺着,語氣肅殺,“韓峥,守在外面,不許讓任何人進來。”
韓峥:“是。”
須臾,脖頸的牙齒松開,李朝夕的頭歪向一側,季無常垂眸,平日遮在面具下的左臉一覽無遺,眼角下的三顆淚痣,勾勒出下眼的形狀。
他擡起一側的手,如同撫摸珍寶一般,在三顆淚痣上來回摩挲。
我一定,會幫你找到解藥。
——
李若水呆怔在原地,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體內方才平息的痛似乎又有了勢頭。
今日午時父親命他下山一趟,說是今日兄長回來,讓他下山買些小孩子喜歡的玩具和吃食,他照做去了,卻在一家甜食鋪子突然暈倒。等他醒來時,人已經回到了蓮花山莊,而外面,已然是火光四起,刀劍兵器相撞“叮當”交響。
李若水跳下床,提劍正要沖出門,胸口倏忽一痛,頭一沉,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次醒來時,外面兵器相撞的聲音已然平息,更多的,則是哀嚎遍野的呼救。
李若水勉強站起身,提着劍,踉跄着走出房間。
蓮花山莊一片狼藉,小厮和丫鬟四處逃蹿,地上血流成河,橫着蓮花山莊的弟子和焚蓮教的弟子的屍體。
他茫然四顧周遭的環境,發現醒來地方,竟是議事堂旁的小屋,他步伐沉重朝前走,方走到議事堂敞開的房門,身後一陣勁風,他拔出斷腸劍轉身刺進偷襲之人的胸膛,迅速拔出。
“砰”的一聲,焚蓮教的弟子倒地不起,頭一歪,阖上了雙眼。
李若水劍鋒指地轉回身,議事堂內躺在血彙成淺灘的四具屍體闖進他的視線。
猶如晴天霹靂,将他整個人劈成了兩半,動彈不得。
“二公子!”
李管家的一聲“二公子”将他拉了回來,緊接着就聽見李管家結巴道:“二公子,你,你殺了老爺和大公子!”
李若水呆怔轉回身,“我,我,沒有。”
李管家驚恐地看着他,仿若在看一只怪物,李若水還想說些什麽,李管家慌不擇路逃走,獨留他一人站在原地。
秋風蕭瑟,吹的人骨頭都是疼的,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連成線,滑進嘴裏,苦澀,令人作嘔。
李若水捂住嘴巴幹嘔,淚水充盈整個眼眶。
手腕忽地一緊,他木讷扭頭,顧長清身上和臉上滿是血污,“若水,跟我走。”
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他哭得更兇,小聲呢喃,“師兄。”
顧長清拉着他的手就走,在撞見一路人馬出現在長廊拐角處時,拉着他躲進一間房間內。
一進房間,顧長清便翻箱倒櫃,李若水看着他的背影,六神無主地說:“師兄,父親死了,兄長也死了,嫂嫂和侄兒,死了。”
顧長清找到一件不是蓮花山莊弟子服的衣裳,塞進他手裏,“換上這件衣裳離開這裏!”
李若水茫然地看着顧長清,不明白何意。顧長清則脫掉他身上外袍,替他穿好衣裳,囑咐道:“一會你先走,我去引開焚蓮教的注意。”
說着,顧長清的手再次拉住他的手腕,眼神是不可置信,“你的內力,怎會沒了?”
李若水搖頭:“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也來不及去思考,為何會昏迷,為何會胸口痛,為何會失去了內力,父兄為何會喪命。
顧長清神色嚴肅,“若水,你從後山那條小路下山,待我脫身,下山尋你。”
交代完,顧長清打開房門離開,沒一會莊內再次喧雜,他打開房門,朝後山的方向走。
後山是懸崖,死路一條,那條小路只有他和顧長清知道,焚蓮教的人自然不會埋伏在這裏。
一路暢通無阻來到後山,李若水徑直朝懸崖的方向走。
懸崖頂,山風吹散了發,在身後鼓動,他站在懸崖邊,擡頭望,是清冷毫無溫度的圓月,向下望,是漆黑不見底的深淵。
如若從這裏一躍而下,是不是就可以同父兄團聚。
“狗賊,還我娘的命來!”
聽到身後的怒吼,李若水動作緩緩轉過身,心如死灰等着一劍貫穿。
預想的疼痛接踵而來,刺穿左肩,持劍人松開劍柄,聲音顫抖,“若水,哥哥,怎麽會,是你。”
李若水的視線從左肩挪開,異色的雙瞳映入眼簾,十三歲稚嫩的少年和眼前高大的身影重疊,他緩緩開口,“無常,好久不見。”
“我......”
季無常雙手顫抖,驚慌失措。
他的手被血染紅,臉上也盡是血污,身上穿的是焚蓮教教服。李若水眸色一寒,雖不清楚季無常為何會進入焚蓮教,今日又是否參與了此次的殺戮,這些,他都不想知道。
李若水閉上眼,斷腸劍脫手而出,掉落在地,身體後傾,呼嘯的風聲穿進耳裏,身體急速下墜的失重感,反倒讓他覺得解脫。
“哥哥!”
一聲輕柔的呼喚與夢中凄楚的嘶吼重疊,李朝夕緩緩睜開眼,季無常褪去青澀的臉出現在上方,見他醒來,眼尾上揚,
“你睡了一整日,起來吃些東西。”
一整日?
這次,竟睡了如此之久。
李朝夕看向坐在床邊的季無常,他身上的衣裳整潔,俨然是換過了,顏色雖依舊是玄色,衣擺上的蓮花卻是金色,盡顯矜貴。
季無常見他不說話,神色擔憂,“可有哪裏不适?”
李朝夕試着催動內力,感覺到丹田充盈,坐起身搖了搖頭,“沒有。”
“那便好。”
視線下移,季無常白皙颀長的脖頸上,一排還未結痂的牙印異常顯眼,李朝夕想起昨夜之事,歉意道:
“昨夜,對不起。”
季無常的食指摸了摸牙印,蒼白的唇角上揚,“哥哥在說什麽,這只是一點小傷而已。”
李朝夕明白他的好意,道了聲謝。季無常起身走到桌前坐下,擺好碗筷,
“哥哥快來吃飯。”
李朝夕點頭,穿上地上的靴子,走了過去。
桌子上的菜肴熱氣騰騰,香味四溢,一日未進食的胃發出不滿的鳴叫,催促着食物來填滿。
李朝夕拿起碗邊的筷子,慢條斯理地吃着。
房間寂靜如斯,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的聲音,空蕩的胃有了些許吃食的填補,思緒也跟着運作起來。李朝夕想起昨日白日時,季無常有意無意的一瞥,咽下口中的食物,
“無常,你的記憶,恢複了?”
季無常放下手中的筷子,“恢複了一些。”
李朝夕猛地想起,昨日摘下的面具,而那張面具,就在季無常的右手邊。
季無常拿起面具遞給他,笑得一臉純真,“哥哥,你的面具。”
李朝夕摸不準季無常究竟有沒有想起來他的事,接過面具放在一邊,并沒有戴在臉上。
想起與否,季無常都已見過他的樣貌,這面具,在他面前,也沒必要再戴。
“雖然大部分的事都想起來了,但我怎麽都想不起來那個教我劍法的若水哥哥長什麽樣。”
“關于他的事,也只停留在八年前分別時的事情上。”
季無常苦惱地說着這件事,李朝夕卻覺得如此,甚好,“無關緊要的事情,不必去想。”
見他再無動筷的意思,季無常問道:“哥哥可是吃好了?”
李朝夕點頭,季無常沉聲道:“韓峥,你進來。”
見有人要進來,他連忙拿起桌旁的面具戴上。
韓峥推開門,畢恭畢敬道:“教主。”
季無常一個眼神示意,韓峥關上房門,踱步至他身旁站定。
李朝夕不明白季無常的意思,但韓峥自從進來後,目光時不時在季無常的頸側游弋,嘴唇抿了又抿,想笑又不敢的樣子,惹人生疑。
季無常先他一步開口,“韓峥,想笑便笑,這兒沒有外人。”
“哈哈哈哈!”
韓峥笑聲放肆,完全沒有作為屬下的拘束,他直接坐到二人中間位置的椅子上,指着季無常的脖子,“季大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覺得這齒痕特別的,特別的......”
季無常挑眉,語氣裏毫無責備和生氣的意思,“如何?”
韓峥一拍手,“好看!”
“我在青樓那些姑娘們的脖子上見過,她們的,可沒這個好看。”
李朝夕原本只覺歉意,經韓峥這般說,再看那齒痕時,只覺臉燒得厲害。
季無常餘光掃了眼李朝夕,将他漲紅的臉盡收眼底,心情愉悅。
他右手把玩着赤色的耳墜,看向韓峥,“我讓你打聽的事,如何了?”
韓峥收回笑容,嚴肅道:“程真兩年前曾在青陽鎮出現過,而後銷聲匿跡,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