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裴決正往他頭上抹着香夷,小候爺要用的東西必定和別人不一樣,清清淡淡的草藥香氣裏混進了花香,打濕的頭發更是順滑,幾乎要從指縫間滑落下去。
拖着他的頭,他手不敢亂動,怕一松手就讓他磕到,只能任那只調皮的手指在他下巴下反複搔弄。
裴決的手指插.入他的發絲間,輕柔地替他按着頭,緩慢地說道:“俏俏喜歡就好。”
說話的時候下巴微動,感覺到他的喉結緩慢地震動着,蘇岑瞧着,手指也就瞬着往那兒滑去,卻被一只沾着水的手捉住了。
“別玩兒了。”
裴決将那作亂的手指拿下來,又拿起一邊的幹巾替他把頭發包起來,那邊一直候着的蘇浩立刻過來将水盆撤走。
“起來吧。”
此時有晚風過來,将枝頭的花吹得一陣輕顫,粉色的花瓣立刻飄飄落落地落了兩人滿身。
裴決換了塊幹巾,替他絞着頭發,這樣的晚風裏,不一會就能幹。
蘇浩傳了膳,兩人就在樹下用了晚膳,吃過這後,蘇岑的頭發也幹了,他靠在裴決身上,擡頭看天,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但月牙兒已經挂上了樹梢,零星的幾顆星星伴在邊上,顯得月便沒有那麽寂寞了。
蘇岑懶散地靠在裴決身側,忽然背脊一挺,轉頭朝着裴決看過去。
裴決正要問他怎麽了,蘇岑伸手就将他頭上的發簪拔了下來:“你也陪我一起披發。”
今日他穿着便服,這會兒發間只簪了一支玉簪,被蘇岑這麽一拔,頭發便立刻散了下來,也将他一身的嚴謹氣質打破。
裴決從未有過披頭散發的時候,就是蘇岑,也沒見過幾回,那幾回,還是他賴在他床上睡覺,比他先醒,有幸見到了小時候,裴決未醒時,睡得半散亂的頭發——甚至那也是他睡覺不老實鬧的。
“還給我。”裴決朝他伸手。
小時候畢竟還稚嫩,和現在肯定是不一樣的,那張棱角分明的冷淡的臉龐因為披散的頭發變得沒有那麽端正,眼中的神色不再嚴肅,松動着,有點兒無奈地看着他。
蘇岑就喜歡打破他的平靜,這樣才顯得鮮活,甚至一想到他只會在他面前這個樣子,心裏就更高興,手一藏,笑嘻嘻道:“不給,明月哥哥,今晚我們一起睡吧。”
“不行。”裴決的回答比上次還要堅定。
蘇岑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聲音也大了起來:“為什麽,之前又不是沒有一起睡過!”
“那已經是很小的時候了。”裴決看過來,見他氣得咬牙的樣子,輕聲哄道:“現在不一樣了。”
“有什麽不一樣!”蘇岑對于裴決的拒絕很難容忍,更何況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在同一件事情上拒絕自己:“我就要和你一起睡!”
裴決無奈,唉了一口氣,但态度卻依舊堅決。
蘇岑從椅子上跳起來,暮色四合中,他氣呼呼地就往外跑去。
小陵正在外院,見他披頭散發一陣風似地就跑走了,不明所以,進了內院便看自家公子也披頭散發地坐在那裏,一愣。
他還是第一次見公子如此随意。
“公子,這是……怎麽了?”
裴決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他起身,目光在蘇岑跑出去的方向看了一會兒,什麽也沒說,轉身穿過小門回去了藏鋒院。
蘇岑氣呼呼地出了門,見後面的裴決沒追上來,更氣了,站在園子中間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直接朝着蘇之惠的院子去了。
蘇之惠正坐在屋子裏看書,前頭燃了兩盞燭火,一張冷淡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瞳仁被長長的睫毛一遮,燭火照不進去,一點光亮都沒有。
聽到外頭的響動和侍女的聲音,她這才眼睫一擡,映進燭火裏,透出點暖意來。
剛放下手裏的書,門就被推開了,擡頭就看到一張披頭散發,委屈巴拉的臉:“四姐姐。”
蘇之惠淡淡地笑了笑:“裴決又怎麽惹你不高興了?”
蘇岑往她身邊的椅子上一坐,先是皺了皺眉:“這椅子上怎麽軟墊都不放一個,下次我讓人給你送幾個過來。”
蘇之惠沒接他的話。
蘇岑挪了挪身子,左蹭蹭又靠靠還是覺得不舒服,便也不管了,說道:“他不肯和我一起睡。”
“就為這個?”蘇之惠無奈:“你們都不小了,成家立業這個年齡都是足夠的,怎麽還因為這個任性?”
蘇岑聽到成家立業就更不開心了:“都是大男人,就算成家了也能一起睡。”
蘇之惠看着他越發陰沉下來的臉色,心頭突地有什麽閃過,她眼光瞥過外頭,就見院中風燈搖曳,一派寂靜,但其實這個時辰,泠汀河畔,花樓畫坊裏,才是最熱鬧的時候。
沉吟片刻,蘇之惠說道:“不開心,出去走走。”
蘇岑雙手抱胸,坐在那裏不動:“不去,外頭的人說不上話。”
蘇之惠輕輕笑了:“據我所知,孫千都找了你好幾回,你都推了。”
蘇岑仍然搖頭:“我才不去,他除了會喝酒,還會幹什麽。”
蘇小候爺好酒的名頭可不是一天兩天了,今日倒是嫌棄孫千只會喝酒了。
“俏俏。”蘇之惠一雙眼清泠泠地看着她,透徹地像是一面鏡子:“你是等他接你回去。”
這是個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
他在兩牆間開了門的事情府裏人都知道,打的什麽主意,蘇之惠心裏明鏡似的。
蘇俏俏被那雙眼一看,耳尖突地一紅,若不是披散着頭發,怕是就要被看到了,他扭開頭,哼道:“我出來的時候他都沒跟出來,才不會來接我。”
那為什麽明明往出府的方向去了,卻又轉回來了?
裴決知道他愛來蘇之惠這兒,只要知道他沒出府,定然就知道他在她這兒。
蘇之惠看着蘇岑別扭的樣子,心底裏慢慢地有了底,她斟酌了一下,才說道:“俏俏,你自小就愛黏着他,當年他離開京都六年,十八歲回京都參加殿試,你見他竟然不理你,盡弄些幼稚的手段捉弄他,就是想博得他的一點關注,最後無果,反把氣得自己要死。”
這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那個時候裴決離了京都,局勢又緊張,蘇母也不讓他去找他,他盼了好幾年才把人盼回來,結果裴決竟然像不認識他一樣完全不理他。
“十五歲時,你替我拒了親事後,外頭流言四起,那個時候,你借口有事處理,消失了一個多月。”
蘇父去世後,蘇母支撐着整個候府,宮裏賀瑜被群狼環伺,太皇太後年紀已大,勉力支撐着朝政,無力顧忌他們。
一年的孝期一過,所有人都蜂擁而至,想替他做媒的人踏破門檻,卻被母親以年紀還小都拒了,而他的四個姐姐,則成了所有人觊觎的肉。
誰都想撲上來咬一口。
蘇岑拿着劍守在府裏,将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只要姐姐們不願意,他就願意養她們一輩子。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曾經也只是纨绔的蘇小候爺,名聲越來越差,跋扈,目中無人,當街傷人,無法無天……
十五歲的蘇岑無所謂,別人越罵他反而笑得越開心,直到再無人敢來騷擾。
然後他消失了四十來天。
“那個時候,你去找他了吧。”
蘇岑仍然扭着頭,沒看蘇之惠,清瘦高挑的背影卻莫名有些寂寞。
“去浙安,走陸路換水路,也要二十天才能到,來回就要四十來天,就為了看那麽一眼。”
當時他太想他了。
裴決被外放到漸安的第二個月,父親就去世了,那個時候的蘇岑,也才十三歲,他守了一年的孝,仍然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他拒絕承襲宣陽候之位,覺得沒有找到父親的屍骨,那父親就有可能還活着,哪怕所有人都告訴他父親已經死了,他就是倔強地不願意相信。
那一年的孝期,他在府中悶了一年,而孝期一過,外頭那群人就如同虎狼一樣朝着宣陽候府撲過來,在大周,女子地位再高,也不可能當前院的家,而蘇岑又不肯承襲宣陽候之位,蘇母幾乎每日都在應付着那些人,直到那天,他從外頭回來時,聽到那些人在提親。
“……這可是清遠候二公子的正妻之位啊,四個小姐裏頭,就四小姐正當齡,最是合适,可萬不能又耽擱成大小姐和二小姐那般,二十來歲了,還連個親事都沒有……”
蘇母将人送走了,大姐姐頭屏風後出來,抓着蘇母的手:“母親,我嫁吧,四妹妹還小,而且……上次常安候家不是來提過親嗎?你答應吧,母親,我嫁過去就好了。”
“常安候已經快四十了,而且是續弦,他的大女兒就比你小兩歲,都已經定了親,再過三個月就要嫁了,你現在嫁你過去?!你別想了。”蘇母疲倦地坐在椅子上,眉頭緊皺。
“可是這樣不是辦法,宮裏自顧不瑕,他們無非欺負俏俏還小,候府裏只有女人,那清遠候立場不明,我們是決不可以和他們結親的,常安候年紀雖然大點,可他是站在陛下這邊的,我嫁給他,他肯定會幫襯候府的。”蘇之溫拉着蘇母,急切道:“母親,我知道你疼愛我們,想我們将來能嫁個好郎君,有個好去處,可若是現在都保不住,何談将來?我不要緊,二妹三妹和四妹妹還小,起碼能保住她們。”
躲在門後的蘇岑突然間覺得,自己真是自私,做為宣陽候府唯一的男人,爹死後,他竟然讓母親,讓姐姐以這種方式來護着他。
于是他當天晚上告訴母親,大姐姐不嫁,他會承襲宣陽候之位,他的姐姐們,不會受任何人欺負,也不必受任何委屈。
那一年,他拿着劍守在府中,将那些豺狼虎豹通通趕走,但凡想從他身上咬下一口肉的人,他都會以最直接的方式讓他們付出代價。
于是,小候爺的名聲徹底壞了,但再也沒人敢來惡心他們。
外人都道他無法無天,目中無人,他無所謂,但看着漸安報上來的裴決的消息,他最終還是沒忍住偷偷去了一次。
去的時候,他只用了十五天,在那裏偷偷摸摸地呆了七日,回來的時候用了二十二日。
那七日裏,他什麽也沒做,就跟着他身後,看他入府,出府,入衙,出衙,辦了一樁案子後,在衆人朝他投擲鮮花時,他也買了一藍子花,偷偷扔進他懷裏,在他看過來的時候,又迅速地消失在人群中。
二十歲的裴決,身量已然又抽高了,長身玉立,清镌俊雅,一身傲骨,無論在哪裏,都是鶴立雞群的存在。
他藏在人群中看着曾經熟悉的人,突然覺得無比地心酸,在京都縱橫長街無人敢攔的蘇小候爺在這個時候,看着那個被衆人投花的人,就覺得委屈。
很委屈。
不管是裴珏還是裴決,都是那樣優秀,甚至更加成熟耀眼,只是不再是自己的裴明月。
不再是那個出了任何事,都會站在他身前,護他在懷裏,給他出主意的明月哥哥。
而他,是宣陽候府的小候爺蘇岑,卻再也不能是遇事都能縮到他懷裏的蘇俏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