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章
第 79 章
在Friedrich到來後的幾天裏,向小南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渾渾噩噩伴着連綿不斷的亂夢,虛無的鬼影趴在她的床頭,伸出長長的指甲撥弄她的發梢。
她想要避開,卻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四肢如同吸飽了冷水的海綿,拽着她不停地下墜,下墜,然後猛地驚醒。
遮光的窗簾擋住了大部分自然光,時間在這個房間裏彷佛失去了意義,有時她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可床頭的小夜燈才走過十分鐘。很偶爾的時候,夢裏什麽也沒有,她久違地感受到平靜,卻又被顧景行硬生生喊醒,吞藥一樣吞下根本嘗不出味道的營養餐。
遮光的窗簾被拉開一條細縫,向小南在昏暗的房間裏呆的久了,下意識擡手擋住光,連眼睛也不願意睜開。
顧景行連忙把窗簾重新拉上,轉而打開柔和的夜燈,又動作麻利地從小推車上端菜。
椰子雞,蜜汁排骨,金湯檸檬魚,還有一小碟蝦仁時蔬,都是清淡營養的家常菜,熱氣氤氲,香氣勾人。
筷子被遞到手裏,向小南面無表情地往嘴裏送飯,顧景行有點高興,一邊替她夾菜一邊在嘴裏念叨:“老馬剛送了兩筐螃蟹過來,晚上我們就是百蟹面好不……”
“哐當!“
向小南突然毫無征兆掀了桌子。
青瓷碗碟砸在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飯菜摔了一地,連不遠處的床尾都沒能幸免,屋內瞬間一片狼藉。
“小南你別動,小心地上的碎瓷片。”顧景行愣了一瞬後很快反應過來,趕緊帶着向小南換了個房間。
這棟別墅常駐人口就兩個,其他客房雖也有人定期打掃,但到底沒怎麽住過人,顧景行猶豫了一瞬,最終将人帶到自己的卧室。
Friedrich說過,停藥後變化無常的起伏情緒是正常現象,顧景行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見小南掀了桌子後還挺平靜的,心底忍不住嘀咕Friedrich到底靠不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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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南衣服上也被濺到一滴油漬,她有些難以忍受,進屋後直奔浴室。
趁着這空襲,顧景行趕緊通知人收拾屋子,想起這兩天向小南難得清醒的時候都抱着筆記本不離手,又不放心,急急忙重新回了隔壁。
那疊彩色便利貼就放在筆記本上,顧景行順手一起拿了,又去了廚房重新點菜,然後才開始偷偷摸摸給Friedrich打電話詢問情況。
這一通折騰下來,等他再回到卧室,向小南已經洗完澡,靠在沙發上睡着了。
顧景行知道那是藥物的副作用。小南的所有藥幾乎都停了,只剩下一種Friedrich實驗室裏研發的新藥,治療效果不錯,唯一的副作用就是嗜睡。
向小南在吹風機的嗡嗡聲中醒來。
她的頭發又長又密,顧景行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生疏地給她吹頭發。
向小南醒了,卻沒有動,她安靜的靠在顧景行懷裏,直到吹風機聲音停下,她才輕聲開口:“翟書的故事寫的很爛。”
顧景行沒見過那個故事,他斟酌許久,不确定地試探着開口:“那我讓他再改改?”
聽到這話的小南轉頭瞥了他一眼,眼底頗有些無語。
顧景行連忙補救:“不過能被當作禮物送出來,這大概已經是他最好的水平了,再改也好不到哪裏去。小南你喜歡什麽故事?我找人來寫,當然比不上你寫的,但肯定比那個小記者的強多了。”
向小南原本情緒有些糟,這會兒聽着顧景行傻乎乎說話,那些灰色的陰郁的念頭像是突然被戳破了一個小口,不着痕跡地從她身體裏流淌出去。
她終于能夠為剛剛掀桌的舉動道歉。
那種無法自控的發洩和暴力是她最厭惡的東西,而她自己卻也在激素和病變的控制下,逐漸變成她最厭惡的人。
獨自消化這種厭惡真的很難,就像是被迫吞下棱角尖銳的石頭,哽在喉嚨裏,只能用柔軟的血肉一點一點去适應,去磨平。
唯一站在她面前的人卻什麽也不懂。
顧景行是真的不懂,不就是摔了幾個盤子幾個菜,這有什麽值得道歉的,小南如果能想摔,他現在立刻就去挑摔起來聲音最清脆最動聽的汝窯瓷。
這樣其實是不對的。
向小南研究過不少理論和案例,知道對于發病期的病人,一味的縱然和放任是很錯誤的做法。她知道很多科學的、權威的、被無數人驗證過的正确方式,但此刻,她決定抛開她所學的一切,她要說一點能讓顧景行開心的話。
“晚上就吃百蟹面吧。”
讓顧景行高興真的很容易,随後向小南打開筆記本開始打字,還能聽到顧景行在開視屏會議的時候,假公濟私,高度表揚了馬前越同志的送蟹行為。
這導致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廚房裏到處都是張牙舞爪的黃油蟹。
《尋骨》的新章寫的不算順利,向小南每天睡得時間久,醒來昏昏沉沉對着電腦屏幕,敲下的每一個字都顯得猶豫而不确定。
虛虛實實難辨真假的趙金西篇将這本小說的把這本小說頂到了前所未有的熱度,無數人帶着八卦又獵奇的心,将目光投向第四卷——《死神的垂青》。
這個故事主角是住在深山中的秦漣,因為即将動工的生态旅游開發,她被迫重新回到人群。
怪事卻接踵而至。
秦漣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離奇死亡,從她打工的便利店同事,到熱心的鄰居大媽。
下着大雨的深夜,從警局出來的秦漣蹲在空無一人的馬路邊,終于忍不住崩潰大哭。
她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雨好像在一瞬間停了,一包印着黃色小狗的紙巾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汪!汪汪!”
秦漣哭的淚眼朦胧,隐約看到一只被人抱在懷裏的雪納瑞,正歪着頭好奇地盯着自己。
它的主人是個很溫柔的姐姐,見她一個人在深夜痛哭,也沒問原因,只是托她幫忙照看一會兒狗狗,然後撐着傘去便利店買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關東煮,遞給她。
秦漣沒有接,她想起那兩具躺在白布下的冰冷的屍體,連擡頭都不敢,含糊地道了一聲謝,扭頭沖進雨幕。
那條雪納瑞在身後小小聲叫,秦漣狠下心沒有回頭,一口氣跑回出租屋,将自己死死鎖在屋裏。
次日一早,秦漣再次接到警局的電話。
雪納瑞的主人死了。
破萬裏就是在此刻出現,因為她第一次在一個活人身上,看到了飄散的香氣濃烈的靈魂。
她主動現身,告訴正在磨刀的秦漣,這一樁又一樁的離奇死亡,不是詛咒,而是來自死神的垂青。
書房裏正捧着手機追更的顧景行看到這裏突然心裏一顫,立刻撥通了Friedrich的電話:“小南寫的這個死神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覺得有點不對勁?你的藥到底有沒有用?”
Friedrich大半夜被金主的連珠炮轟也不惱,盡職盡責安撫道:“顧,別緊張,我告訴過你,這次小南的情況很樂觀,新藥也很有效,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轉變,來,放輕松。”
顧景行都快對“樂觀”兩個字有心理陰影了。是,這一次是小南主動聯系Friedrich,如實坦白自己的情況,積極配合治療,可這樣根本不夠,Friedrich這個庸醫到底知不知道小南的病根在小北,在方婕,在她愧疚和自罰的枷鎖!
“我當然知道,顧,別着急。小南身邊最重要的人接連離世,在墨敬香的有意誘導下,小南因為自責,在心理上背負了極大的壓力。這一次她情況突然惡化,是因為你的車禍,再一次差點失去重要之人将她重新拉回噩夢,上帝保佑,你沒事,顧,你要明白,你要好好活着,你是小南在這個世界的一個錨點。”
Friedrich口若懸河,但顧景行知道不是,他不是錨點,更不是小南決定接受治療的勇氣。從他醒來後小南的狀态一直很糟,一度糟到了死亡的念頭牢牢纏繞在她的脖頸。真正讓她開始轉變的,是那個被她吐槽很爛的故事。
顧景行又在心裏嘀咕了一句庸醫,但小南只信任這一個心理醫生,他沒辦法,耐着性子又問了一遍:“死神到底是什麽?你不是說這個篇章是小南內心的隐射,那這個死神代表了什麽?”
“神為不可抗之力。”Friedrich一邊在翻譯軟件裏看小說,一邊解釋道,“秦漣的厄運來自于死神的垂青,她無法選擇、無法避免、無處可躲,就如同遇上一場地震或海嘯。顧,你真應該開心一點,小南在嘗試走出那座自困的囚牢,如果我沒猜錯,這個故事的下一幕,應該是弑神。”
秦漣磨的那把刀,原本是打算切斷自己的生命。但借助破萬裏的眼睛,她終于看到了高懸于自己頭頂的巨大陰影,那是死神品嘗靈魂留下的痕跡。
死神愛她痛苦的靈魂,所以她的傾慕、感激、喜愛,她所有正面的情感,都會變成致命的毒藥。
被毒藥收割的性命會成為養分,釀出最醇香最誘人的靈魂。
“死神也會死,對嗎?”秦漣仔仔細細擦拭着手中的砍柴刀,“請告訴我,我該如何殺死一個死神。”
——《尋骨》卷四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