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跪鍵盤
跪鍵盤
B超室外面,韓東勤靠在牆角。
汗水弄糊了眼鏡。他摘下來,用衣角擦了擦,戴回去,沒過片刻,又摘下來,再擦。
童真立在韓東勤的面前,耷起腦袋,一幅任打任罵的模樣。
“對不起,我明明看過裏面是條項鏈,不曉得為啥就變成了蜘蛛。”
韓東勤苦笑一聲,說:“他恨我。我都記不清,從小到大背他捉弄過多少回。只是沒想到,他越來越過分,連孕婦都不放過。”
說完,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平安金鎖,捂入掌心,抵在額前,低聲祈禱。露出的毛衣袖口舊得起了毛邊。
護士在走廊裏呼喚家屬,韓東勤收好平安鎖,迎了上去。
護士把B超單給他,神色遺憾:“胎心沒有了。準備流産手術吧。”
韓東勤接過B超單子,嘴唇哆嗦:“抱歉,我沒聽清。什麽沒有了?”
“孩子沒了。你們還年輕,調養好了,還會有的。”護士安慰了他幾句,見他木頭一樣沒有反應,嘆了口氣走了。
一股無力感從骨頭縫裏湧出。腳底生了根似的,童真定定地站在原處。
韓東勤推着輪椅離開。
電梯門像一張大口,把一對悲痛的年輕人吞了進去。
離開醫院,童真無精打采地走回酒店取車。
“哎,帥哥,你是林珊的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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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華晨寶馬靠邊停下。
他轉頭,一個保養得宜、打扮端莊的女人坐在車裏朝他招手。無名指上的鑽戒在陽光下熠熠發光。
童真不喜她打量人的眼神,說話的口氣不太好:“你是哪個?”
“我是林珊的高中同學,你叫我倩倩好啦。那晚聚會,我看見你接她來着,沒想到這麽巧。”倩倩歪頭笑笑,故意把自己最好看的角度朝着童真。
“哦,你好。”打完招呼,童真繼續邁動步子。
“見面就是緣。我請你喝茶呀?”
寶馬車以步行的速度往前滑,始終保持與他平行。
“喝過了。”滿腹心事,童真絲毫沒有聊天的欲望。
“這張照片,你一定沒見過。”倩倩晃了晃手機。
一對男女的合影一晃而過。女的是林珊。童真想再看清楚男人的臉,倩倩把手機收回去了。
像被胡蘿蔔吊着的驢,童真答應了倩倩的邀約,但要求把地點從茶館改到了附近的街心公園。她身上的香水味太刺鼻,他可不想和她坐在一個密閉的小包間裏。
倩倩把車停在路邊。童真提醒她這裏禁停。
她轉着鑰匙圈,一臉無所謂:“不差這兩百。”
街心花園裏有一群嬢嬢在跳廣場舞。大音響裏的節奏像鼓槌,無差別地敲打每個人的耳膜。
兩人坐在長椅的兩端,中間隔了兩個屁股的距離。
和好看的男生坐在一起聊天,倩倩有點害羞,嬌滴滴地說:“你能娶到林珊,真是好福氣。林珊是我們的校花,學習成績又好,以前追她的男生能繞操場排一圈。”
童真大聲問:“你說啥子?”
倩倩只好扯着嗓門,又說了一遍。童真點頭說謝謝。
童真的反應讓倩倩有點意外。她清了清嗓子,锲而不舍:“你曉得我最佩服林珊的是哪點嗎?”
童真:“啊?”
“考試回回都是第一,戀愛從來沒斷過,男朋友就像股市裏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倩倩拿出手機,說,“你看,這是她高三談的男朋友,聽說是個富二代,長得還帥。”
紮着馬尾的林珊挽着一個少年的手臂。少年的眉宇稚嫩,個子還沒抽條,但不影響童真認出他是韓東臨。
童真的心髒和音響一起奏起密密麻麻的鼓點。
倩倩捋着胸前的長發,說:“你別多心,我就是随便聊聊。青春期的男男女女嘛,難免會做些荒唐事,長大就好了。上次同學聚會,林珊很有分寸,拒絕我們班草王皓的示好呢。”
童真沉默半響,問:“你和林珊啥關系?”
好像被問住了,倩倩頓了頓才說:“當然是好朋友啦,我們高中三年都是同桌呢。”
童真搖搖頭,說:“好朋友才不會說這種刮毒的話呦。”
倩倩語滞:“你……我是好心,才提醒你。”
童真起身走了,倩倩追上。
兩人回到馬路上。
倩倩四處找不着自己的車,連忙啞着嗓子去問路口執勤的交警。
交警指指路邊的禁停标志,說:“拖走了。”
倩倩跺腳:“往常不是貼張罰單就好了嘛。”
交警豎眉斥道:“你不瞅瞅自己停在哪裏?你這麽停,讓公交車咋進站?”
童真看了一眼倩倩張牙舞爪的背影,扭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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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超蹲在單元樓門口,手上拿着一個蘋果在啃。見大白駛入視野,他扔掉果核迎上去。
雙手扒着車窗,林超心虛地看着童真,像一只做錯事的小狗。
童真朝他的胸口擂了兩拳。林超定定地立着,讓他捶。挨完打,他反而像疏通了經絡,表情開始活泛了。
林超拉開車門,一屁股坐進副駕,捂着胸口嘆氣:“我可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他撸起袖管,手臂上赫然兩塊淤青。看來林珊回家,也逮着他撒了一頓氣。
熄火,童真下車,要上樓——這時候也顧不上禮不禮了。
林超勸他:“林珊還在氣頭上喃。她的脾氣我最清楚,這時候誰說話都不好使。你現在去剛好撞槍口上。”
童真沒聽勸,毅然決然地上樓,表情嚴肅得像敢死隊。
林超跟在他屁股後邊,絮絮叨叨:“女人最容易心軟了。你一見林珊,二話不說就跪下,說不定她一心軟,就原諒你了。我提前幫你準備了三個舊鍵盤,随你用。”
林珊把自己關在卧室裏,誰敲也不開。
童真看着地上的三個鍵盤,眼神糾結。
徐娟拿出一塊舊枕巾,鋪在上頭,說:“墊墊沒那麽疼喽。”
林超和林樹站在兩米開外。
林超小聲問:“爸,你跪過嘛?”
林樹直眉瞪眼:“跪個鏟鏟!老子才不會給娘們兒下跪。”
“那為啥枕巾上剛好有兩個膝蓋窩大的洞洞眼?”
“我咋曉得嘛?”林樹轉而小聲嘀咕,“挖鼻屎當鹽吃,老婆子真是扣,破破爛爛的玩意兒還不扔倒。”
牙一咬,腿一彎,童真的膝蓋正要壓到鍵盤時,門開了。
林珊詫異地望着一家子人,視線最後停在童真的膝蓋上:“你要幹什麽?”
童真維持半跪不跪的姿勢,期期艾艾地說:“給你道歉。”
林珊拽起他,一把拉他進了卧室,重新關上門。
“你就算把鍵盤跪平了,工作也不會自動找上門來。跪有啥用?”
“那你原諒我了?”
“還沒有。”
童真耷起腦袋。
林珊戳了戳他的胸口,認真地說:“我生氣,不是因為你攪了我的面試。而是因為你不信任我。你扪心自問,當你聽到林超的話,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麽?”
童真不響,林珊繼續說:“你認為我在出軌。而且,你的想法很堅定,堅定到讓你盲目。這一點,讓我很受傷。”
林珊嘆了一口氣,說:“長得漂亮是一種原罪。我發育得早,小學五年級初潮,開始用衛生巾、戴胸罩。我什麽都沒有做錯,男生羞辱我,女生孤立我。我只好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我當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讓這些人看看,漂亮女人不只是花瓶。”
她的話猶如氣錘打樁,一下一下結實極了。童真懊悔得不得了。若是下跪有用,他恨不得跪到天荒地老。
“我支持你。無論你想做什麽,盡管大膽去做。”
童真小心翼翼地碰碰林珊的手背,被林珊反手握住。童真的呼吸一滞。皮膚相觸的地方生出一股暖暖的細流,從食指蔓延到全身。
他從兜裏掏出金項鏈,為林珊戴上,輕柔地說:“節日快樂。”
林珊握住他的雙手,從頸側移到鼻前聞了聞,狐疑道:“你噴香水了?”
童真連忙如實交代與倩倩的偶遇。
林珊淡然一笑,說:“我又不是天才,光是準備高考已經焦頭爛額了,哪有時間談戀愛?只不過和幾個男生走得近了一點,剛好其中一個男生是倩倩的暗戀對象。她吃醋造謠罷了。”
童真脫口而出:“那韓東臨呢?”
“韓東臨高一轉學來我們學校。他成績太差,我給他做過幾次家教。他只念了一個學期,就去國外讀書了。你放心,我不喜歡小屁孩。”
男生普遍發育得晚,高一的韓東臨和高三的林珊差不多高。十五歲的韓東臨還是個小豆丁。
童真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想着想着晃了神。
等到手中觸及一團綿軟,童真才回過神來——不知不覺林珊把他的手挪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童真連忙縮手,說:“爸媽和林超都在外面呢。”
林珊臉頰上的坨紅慢慢褪了,難以覺察地嘆了一口氣,如一枝熄滅的紅蠟燭,只餘一縷幽幽的氣。
明天是假期最後一天,童真得去火鍋店裏籌備開業。林珊不願一個人帶娃,于是繼續決定住在娘家。
徐娟埋怨道:“娃娃都是纏人的小鬼!我好幾天都沒找老姐妹搓麻将喽,廣場舞也沒得跳。”
林珊:“你們不讓童真賺錢,林超的學費和生活費你們自己付。”
“林超是不是你親弟弟?你小時候被男生欺負,是哪個沖上去幫你揍他們的?”徐娟指着坐在一旁玩游戲的林超說。
忽然被點名,林超擡頭茫然地看了她們一眼。
“林超明明只會抱頭挨打好嘛?最後要不是我搖人來,他早破相喽。”
徐娟掐了把林超的胳膊,氣道:“枉你從小吃這麽多飯,連幾個小毛頭都打不過,白長這麽大個兒!”
林超大呼冤枉:明明不關我的事,為啥最後總是我受傷?
童真陪西西玩了很久才走。
他将西西抱在懷裏掂了掂,幾天沒抱,似乎又重了一兩斤。西西眨着圓溜溜的大眼睛,乖乖地讓他抱來抱去。
童真把食指戳戳他的手心,像含羞草一樣,稚嫩的小手握住他的食指。嬰兒的皮膚細嫩又柔軟,初春的嫩芽般嬌弱、美好。童真的心裏泛起一圈圈幸福的漣漪。
回到自家小區,童真停好車,要走時,恍然看見輪胎邊一抹白色——是一朵小野花。
他将車重新出庫、入庫,避開那叢花。
他仰頭深吸了一口濕潤的空氣——春天悄然而至。
不知為何,心底有一股隐秘的幸福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