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微笑的好人
微笑的好人
早晨的陽光像橘子水一樣撒在店門口的壩壩上。
韓東臨背對着門口坐在小馬紮上削土豆。他急于向童真展示自己作為“唯一員工”的價值,動作笨拙但認真。每一顆削過的土豆幹幹淨淨,棱角分明。
鄭藝站在門口,往裏探頭探腦。
“他是哪個?長得比明星還好看。”
“新招的服務員,叫阿東。”
鄭藝跑回奶茶店,片刻之後,端了一杯奶茶出來,遞給韓東臨:“帥哥,請你喝奶茶,芋泥口味的。”
“奶茶是啥子?”
鄭藝詫道:“你是鄉下來的廣廣嘛,連奶茶都沒喝過?”
韓東臨的語氣有點橫:“喝過又有什麽了不起?”說完,他劈手拿過鄭藝手裏的奶茶和吸管,無師自通地戳破塑料蓋膜,用力嘬了一口。
鄭藝撓撓後腦勺,小聲對童真嘀咕:“他好兇哦。”
童真對他耳語:“他腦子受過傷,不太靈,你別和他一般見識。”
見他們兩個交頭接耳,親密無暇的樣子,韓東臨一臉不高興。他把小馬紮替踢到兩人中間,一屁股坐下,像護食的小狗緊緊貼着童真的小腿。
鄭藝被擠得後撤了一步。撞見韓東臨眼中一閃而過的狠戾,他吐吐舌頭,氣鼓鼓地走了。
童真好聲好氣地說:“鄭藝是個好人,幫了我不少忙,你剛剛對他太兇了。”
韓東臨:“你不喜歡我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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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不喜歡,”童真捏住他的臉頰,嘴角自然勾出一個微笑的弧度,“我喜歡你笑。做我們這行,必須微笑待人。”
忽然反應過來,童真連忙撒開手。
韓東臨還是保持着微笑唇,舌動嘴不動地問:“你喜歡好人?”
童真認真點頭,說:“但你別這麽說話,怪瘆人的。”
韓東臨覺得自己吃了一百個螢火蟲,心裏把老板的喜好摸得明明白白——原來他喜歡微笑的好人。
備好菜,快到營業時間,童真趕緊給韓東臨做了一番簡短的上崗培訓。服務員的工作不複雜,只要把客人迎進店裏,安排他們落座,接下來是倒水、點單、上菜和結賬。韓東臨雖然失憶了,但智商還在線。童真說了一遍,又示範了一遍,他就學會了。
臉上挂着微笑的韓東臨,站在門口,就算不言不語,光憑顏值,也是個活招牌。
今天的食客明顯變多了。十二點剛過,桌子幾乎坐滿了。
韓東臨像個陀螺,被客人的催促抽打得轉來轉去。
剛開始,童真怕他搞不贏,時不時從後廚出來查看一番。韓東臨不僅沒出纰漏,微笑仿佛焊在臉上,簡直是一個天才服務員!童真徹底放下心,埋頭将全部心思投入菜品的制作上。
午間營業結束,廚房裏的食材全部賣光。童真的臉上洋溢着久違的快樂,迫不及待拿出賬本來算賬。
越算心越涼。錢屜裏只有寥寥幾張鈔票,手機銀行的進賬也少得可憐。
童真問韓東臨怎麽回事。
韓東臨打了個哈欠,說:“沒買單,哪來的錢?”
童真抓狂:“他們沒付錢,你就讓他們走了?”
“結賬要算好多數,我最讨厭數學,所以讓他們直接走了,”韓東臨歪頭無辜地看他,“你不是不要錢麽?上回我想給你,你都不要。”
“上回的那個錢,和今天的錢,不一樣。”
“咋不一樣?”
童真張口結舌了一陣,最後說:“算了,以後我來負責結賬。”
不僅白忙活了大半天,還虧進去好多食材的錢,童真覺得刷碗的手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無。
“有人嘛?”
一個中氣十足的吼聲從前堂傳來。
童真跑出去,橡膠手套上還滴着洗潔精水。
“不好意思,已經打烊了,明天再來吧。”
來者是個中年男人。童真的羊毛衫還沒脫呢,這人的上半身只穿了一件半袖,手臂裸露的皮膚上盤着龍虎刺青。
男人把一張單子拍在桌上,說:“我是車行的,今天來是提醒你還款。”
童真脫掉橡膠手套,拿起賬單看了一眼,說:“你們搞錯了吧?利率4%,哪裏會欠這麽多?”
男人點點賬單下方的一行小字,說:“你看清楚,是日利率4%!”
童真拿出自己抵押貸款合同,發現在利率條款裏,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個“日”字。再回想那天,他才意識到不對勁。當時他看完合同正要簽時,車行經理“不小心”把墨水潑到了合同上。車行經理說重新打印一份。對于第二份合同,他沒多想就簽了字。
按照日利率,一個月的利息就超過了本金。
無知無覺地掉進大坑裏,童真憤怒得想吼,着急得想飛,難過得想哭。
催賬男人惡狠狠地說:“白紙黑字,甭想抵賴。不還錢,就拿車抵。”
童真把車鑰匙扔到桌上,說:“你開走吧!”
催賬男人:“先說清楚,車抵的只是這一個月的利息,本金和下個月的利息可還得另算。”
童真驚愕到說不出話來。
催賬男人拿起車鑰匙,趾高氣揚地要走。
韓東臨拎起牆角的空酒瓶,擋在他的面前:“不準走!”
催賬男人輕蔑一笑:“小白臉,跟老子耍狠喃?你有本事往我頭上砸啊。”他一邊說,一邊指着自己光溜溜的大腦門。
還沒等話音落地,韓東臨擡手。
啤酒瓶應聲而碎。
一線鮮血緩緩從韓東臨的額頭流下。他的臉很白,嘴唇紅豔豔的,眼神卻比毒蛇還要陰冷。他死死地盯着男人,嘴唇上勾,綻放了一個異常詭異的微笑。
催賬男人半張着嘴,後退了一步,把車鑰匙放回桌上,嘴裏嘀咕一句:“算你有種。老子再給你三天寬限期。”
說完,像被鬼追似的,催賬男人一溜煙跑了。
韓東臨笑眯眯地看向童真,說:“我一直保持微笑,也沒有很兇哦。”
說完,他的眼白一翻,倒在童真的懷裏。
血流得滿臉都是。血腥氣蓋住了他身上好聞的幹草氣息。
童真翻出家庭醫藥箱,手忙腳亂地給他包紮。
“這麽包,止不了血噻。”
老伍接過藥箱,指揮童真把韓東臨平放在地上,利利索索地包好傷口,還系了一個蝴蝶結。他捧着韓東臨的腦袋,左看右看,像藝術家欣賞自己的作品般滿意:“想當年在部隊,老子可是急救課的第一名。”
“他傷得重嗎?要不要送他去醫院?” 童真把人從他手裏搶回來,在床上放平。
“這小子運氣好,看着唬人,骨頭沒事,一點皮外傷而已。”
“那為啥他還不醒?”
“老子的眼睛又不是X光,哪裏曉得腦殼裏頭有沒有啥毛病。”
老伍想了想,伸手去捏韓東臨的鼻子,“啪”的一聲被童真打開。
童真忽然想起最關鍵的問題:“你咋會出現在這裏?”
老伍眨巴眨巴眼,說:“我想你了……”
童真捏起拳頭在對方面前晃晃,說:“好好說話!”
老伍沒臉沒皮地笑了一聲,又說:“剛剛走的那人,是放高利貸的吧?他們就和鱷魚一樣,不咬下一塊肉來,是絕不松口的。你小子惹上他們,要慘喽!”
“開着電扇聊天,盡講風涼話,有啥意思嘛——”
老伍嘿嘿一笑,撓撓童真的下巴,說:“我就喜歡逗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可愛。”
童真沮喪極了,連揍人都沒力氣,只是偏開頭,避開他的騷擾。
晚上沒營業,童真早早關了店門。
老伍給自己拍了一碟黃瓜,炸了一碗花生米,開了一瓶啤酒,端上樓來。他盤腿坐在地板上,喝起酒來。他喝酒的動靜很大,每喝下一口,肺腑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喟嘆,好像酒精不是被咽下去的,而是被他喊進肚裏去的。
童真很煩他:“你吵到病人了,能不能下樓去喝?”
老伍拿筷子指向韓東臨的臉,說:“他醒了。”
韓東臨的眼裏飽含欣喜。他專注地看着童真,一雙眼睛像會說話的星星。
童真摸摸他的腦門,自言自語地嘀咕:“該不會傻了吧?”
韓東臨斂眉沉思,好像是剛開機的電腦在加載文件。片刻之後,他擡頭,真誠地道歉:“對不起,我沒有做好服務員的工作。”
童真擺擺手,說:“就算今天的賬都結了,也是吃瓜子上廁所,入不敷出。”
老伍夾了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裏,一邊嚼一邊說:“作為一個過來人,我必須告訴你,高利貸是滾雪球,越滾越大,最後能砸死人。你得在它變大之前,把錢給還了。”
“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我要是有錢,至于走到貸款這一步嘛。”
老伍從懷裏掏出皮夾子,拍在桌上,口氣大得像中了五百萬彩票:“包在我身上。最近做了好幾單生意,賺了點小錢,嘿嘿。”
童真打開夾子點點鈔票,兩千不到,失望地扔到一旁。
老伍趕緊說:“你可別小瞧這點錢。當初我就是靠一千的本錢,在麻将桌上翻身農奴把歌唱。”
“那你咋沒把我的大學學費唱回來?”
老伍語滞。他嗫喏了幾下,說:“我年輕的時候是個爛賬,耽誤了你的前程,我對不住你。這不,我來幫你了嘛。”
童真的目光閃爍:“你發過誓的,金盆洗手,永不沾賭。”
“就破一次例,只要幫你把錢還了,我就收手,”老伍的語氣非常懇切,說,“小真,我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了喽。我沒騙你,我真的很想你。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想和你一起過日子。”
童真要是說自己一點也不感動是假的。
他換衣服、拿鑰匙,準備出門。韓東臨把碗裏剩下的花生米倒進衣兜,然後“咚咚咚”跑下樓,追到車前,說:“我也去。”
童真:“不行,你在家養傷。”
老伍想了想,說:“去吧!多一個人,多一分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