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只在這一刻……
——只在這一刻,做爹親的兒子,別做天下人的俏如來。
俏如來在腦海中反複咀嚼着這一句話,心中又澀又苦,直漫喉頭。他要用去全部心神才能攔住胸口如洪浪般翻湧不息的情感——狂熱的、酸澀的、苦痛的、委屈的,以及情深眷濃的。那麽多的思緒雜融到一起,五味之瓶都難以一以概之,而諸般滋味混在一起,便又是新一輪的難以當耐。
這胸中幾近滿溢的思念與怔障是這般猛烈,比洪水猛獸更甚,縱是清修多年的僧者也無法輕言待之。俏如來一面近乎自暴自棄般地吻着,一面又在心底勉力壓制着那些混亂潮緒四相翻湧。可即便他再如何支持,那已破了口的心防卻仍獨立難支,稍一松懈便放了那些情愫出來,綿延散溢,化為眼底盈盈三分水色,于下一個齒列交纏的瞬間,如珠玉般滴落下去,在那人遍歷風霜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清晰可見的痕跡。
——只在這一刻……
——別做天下人的俏如來……
——你永遠是爹親的兒子……
如魔音般萦繞耳畔的聲音,是熟悉,是眷戀,是經年守望的那半抹白衣,亦是懸壁之巅上,高不可攀的一捧月光。
他已不知何時自己變了質,從親情到愛情的界限在這短暫卻又冗長的二十餘年時光裏,變得模糊而不可辨析。
那是少年時自願青燈古佛,為父贖罪時的虔誠。
亦是一掌揮去,代替那人肩挑正道大梁時的決絕。
是籌謀鑄心,為證大道而手染鮮血時的堅守。
亦是身心俱傷時,可作港灣依靠的那份溫情。
樁樁件件,件件樁樁,拼湊到一起,終是成了魔障。
心中情緒驟而激烈,俏如來手上猝然發力,松開攥握史豔文腕子的手,指尖尋到才被理好了的白色衣領,一拽一扯,帶出裂帛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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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顧不得那人口中許是因惱怒而發出的半聲呼喊。僧者張開嘴,以最笨拙的方式将對方的言語盡數推回。
間或在喘息中偶有露出些微低語——那是“爹親”與“豔文”兩相交雜的吃吃喃喃,沒有他字,亦沒有他語。
仿佛入魔陷障一般,眼中口中,俱是執念所在;身中心中,皆是半生癡妄。
俏如來感到舌尖已痛至麻木,口中鮮血滿布,吞咽下去,滿腔滿嘴都是腥澀與甜苦。他珠淚未曾幹去,卻又被新一輪酸澀迫出了淚水。金瞳紅睫濡染一片,而透過滿目氤氲,他卻也只能從那雙如空如海的眼裏,望見怔然、錯愕,以及三兩分的惱怒與不可發洩。
始終是不曾帶着愛與眷,這份感情終不得光明,也終不得正果。
——爹親。
僧者以唇為筆,輕而又淺地無聲說了一句。
——可否也只在這一刻,別做天下人的史豔文,只做精忠的……只做我的豔文……
可這句話終是被他壓在喉底,于靜默處,喟然低語。
※
除魔衛道,天下靖平。
家國安樂,武林平順。
九界與衆生。
萬民與山河。
他的精忠有這麽多責任與重擔,層層疊疊,如蔓如藤,盤踞在心中肆意堆砌,終是成就了這樁樁件件的執念。
史豔文将半句叱語含在嘴裏,如何吞吐皆不得法,只得微微揚起下颚,于滿口血氣裏,嗆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氣音。
唇上痛楚分毫不減,而胸腹之上寒意乍然。他心內思緒驟然一悚,意念微動見,指掌已緊緊扣住那人肩頭。
——可指下肩骨只覆皮肉,薄而又薄的一層粘在這幅身軀上,每一處嶙峋都凸顯出那人的清癯與操勞。
那半途翻湧而起的惱與憤便在這鮮明的感觸中悄然散去。史豔文咽下些含了血的津涎,只覺那腥澀愁苦自喉管漫至骨血,直連指尖都充滿了澀感,無論心緒如何翻騰,也揮不下那意欲運功施為的手。
他知,他如何不知,現下困鎖住俏如來的執念裏,抽條縷析出來,根源所處,皆來自于他——皆來源于十餘年前,那個曾言甘願以一生青燈古佛,償他半生殺孽的時候。
他還清晰記得得知此事時內心的震動與愧疚。他忝為人父,他所做出的殺伐罪孽,卻要讓幼子償還——還是以斷絕塵緣的方式。
從此,世上少了一個史精忠,多了一個俏如來。
可史精忠怎麽會徹底消失呢?他的精忠……永遠是他的精忠啊。
思及至此,史豔文只感心中一陣酸楚,掌心顫了又顫,終是将那純陽氣勁逆向行回。真氣倒流回肺腑丹田,悶得他一陣氣喘頓痛,可他縱使身心俱痛,也不願于肉身之上,傷了俏如來半分半毫。
探入口中的舌尖血氣甚濃,可史豔文卻只覺丹田一片滞澀難通。他在一片迷離的光影中看到俏如來已陷障局的眼,赤金如舊,卻滿布霾沙,裏頭寫滿了絕望與執念,還有些不願回頭的決然,每一分情愫皆是他所陌生,從未見過似的,讓史豔文在心驚之餘,也苦痛難當。
這雙澄澈的眼,何時向自己袒露過這般魔怔而又充滿欲望的模樣?而他的精忠,又曾幾何時,将自己逼到了這般無可轉圜的境地?
十方塵緣終未了,古佛青燈也是空。
他是如此心疼他的孩子,心疼他少年早熟,心疼他擔負太多;心疼他羸肩負重,亦心疼他過于快地,便學會了隐下自己的全部思緒。
——他本不用背負這樣多的執與累。
史豔文感受着摸入裏衣的手撫上自己的肌理,指尖帶着細碎的顫抖連連綿綿,卻不曾有所退避。
胸側軟肉被僧人尋得,薄繭擦過頂端褐軟,又好似不甚滿足似的攫了擰玩。他被這忽如其來的發難苛責出半聲驚喘,口舌受制于人,也只得瑟瑟幾下,惶然不知應往何處安放。
這等體驗着實太過詭異,也暗含着違悖倫常的隐秘刺激。史豔文終是無法略去心中巍然不可撼動的倫理與綱常,手掌從俏如來肩上滑至肘彎,又落到愛子凸兀出骨節的腕子,指上略用了些力道,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可他終是低估了此刻僧者的執着與魔障。俏如來自喉底嘶吼般地發出一聲低吟,指掌甩脫了史豔文的手,徑直順着男人精幹的腰身往下處探去。
史豔文才想下意識地斥責些什麽,卻在雙唇稍離的瞬間,又感到有鹹澀溫涼的水簌簌而落,砸在臉上明明輕緩,卻陡然覺出一陣鑽了心尖兒的疼。
他的孩子仍是哭着,金色瞳仁裏滿是哀切,還有再也承受不住後,心緒近崩的潰然。
——究竟是何造就了現在的他?讓那溫良恭儉的史精忠,變成了現下這般模樣?
——他本不該如此。他甚至連出家都可以免去,做他的世家公子,鮮衣怒馬,笑看風華。
——是什麽讓他變成了這般模樣?是什麽讓他擔負起這一切?
——又是什麽讓他犧牲去他應有的自由與心性,任由世情與磨難一一搓磨,讓那個曾經敢于表露自身的史精忠,變成了現在這将自己壓抑束縛到了極點的俏如來?
史豔文在心底這樣問着自己。可越少這樣扪心自問,心中酸楚痛苦,就愈發清晰可感。
諸般重擔,諸般任責,由誰而起?因誰而負?
答案,呼之欲出。
——是我啊。
他因往日的欲蓋彌彰與故意略去而于心中哂然一笑——他早已對這一答案心知肚明,卻因着一些猜測與畏懼而故意騙過了自己。
是我——史豔文将這份答案咽在心裏,唇角半半勾起,似是嘲諷,亦是怆然。
——若不是為了豔文,他又何需落到此般田地?
——若不是為了豔文,他又何需如此将心血與肺腑全數瀝幹磨盡?
——若不是為了豔文……
他這般近乎癡然地想着,腦內思緒翻騰,每一遭心潮浪湧的渦旋裏,都充盈着往日裏被刻意壓制住的愧謂,以及悄然析出的半分憐惜。
你已舍去太多。
你已做得夠多。
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一聲嘆息透過交疊雙唇遞入愛子口裏。史豔文微微垂下眼,指掌卸去勁力的下一刻,便擡手撫上俏如來仍帶着斑駁血跡的發絲。
那是鮮血凝結後,粘膩而有幹澀的觸感。他已記不得上一遭這般為他梳發是何時的事,或許是五年前,或許是七年前——時間空錯過了太多,他已記不清晰。
精忠。
他在口舌含糊間輕輕喚出自己兒子的名諱,一字一聲皆被含得珍重而認真。言辭不複叱責時得冷然和凜冽,有的只是往日一般的儒雅與溫文,還有三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暖意與縱容。
——是爹親忽略了你,是爹親對不起你……
——是爹親不想耽誤了你……
——如若爹親是致使你入魔入執的根與因,那麽……
——爹親必須要親自将你……
——帶回啊……
他眼見着俏如來唇角翕動時無聲遞出的言語,心中澀苦與震蕩相互分抵。史豔文将手自愛子頭側蹭磨至其腮旁,蘊着純陽之力的火熱掌心将那點冰涼的水痕焐得微熱。音嗓含了沙似地磁中帶啞,又是一聲輕喚出口,接續而上的,卻是一句他自己都未曾料及的肺腑之言——
“精忠,回來罷。”
※
——精忠,回來罷。
這一聲音句如缥缈雲氣般送入耳裏,卻在被聽進心中時,有如平地驚雷般清晰。
回去?回哪去?他……還如何能回去?
俏如來只覺着自己仿佛被一陣冷熱交替的洪流反複沖刷着,一時如燎烈火,一時又如墜冰窟。
史豔文的言語于他而言似有魔力。在那人教導之下已學會波瀾不驚的心緒,往往在男人話語的影響下,如扁舟逆激浪,載浮載沉,牽動着一顆心都上下飄忽着,無法妥善安置。
——他是知曉的,他是并非心如磐石的。他……只是被束縛住了。
俏如來心中這般想着,又是一個深吻,封緘住了史豔文口中可能再度說出的傷心之言。
他一顆心早已不堪重負,如履薄冰,稍一不慎便會沉溺在一片摻着冰屑的苦海之中。水裏有着嶙峋尖銳的冰刺霜角,只消一個輕擠,便可将他的心,碾碎成渣滓,連存在過的痕跡都不會給留下。
這片水域名喚“禮教”,而那些冰霜,則叫“倫常”。
僧者就日日行走在世人早已踏足千萬遍的獨木棧道上,世俗的枷鎖就鋪陳在他腳下,時時提醒着他要遵禮守規、莫逾倫常。可俏如來在這條道上行了二十餘年,一顆心提醒吊膽地過了這麽多年歲,他累了,也倦了。那道白如初雪卻又偉岸如山的背影始終在禮儀與道德的另一端,隔着千山與萬水,縱使自己如何伸手逡趕,也無法觸及半分。
腳下是那麽多束縛着自己的道義與倫理,他克制了這麽多年,終是在那人的一句話下,決心袒足入水,踏破薄冰。
那人說,只在這一刻,做爹親的兒子,別做天下人的俏如來。
那麽在那一刻,在爹親心裏,在史豔文的心裏,他的位置,有沒有比天下,更重要一點?
此言有如星火,只消片息光景,便可燎原。
而在他心神回爐時已将那人推搡入床,行了越矩逆倫之事,雖未至于覆水難收,卻再也回不去。
——他那一顆溢滿畸形愛情,且幾近壞損的心,已再也撐持不住,也再也回不去了。
有如飛蛾撲火,亦有如殘燭燃芯,明知前路将是末途,終局只是滅覆,他也一意甘赴,一心願赴,大不了此身此生再不相遇與相見,也好過在溫良恭儉的軀殼裏,慢慢爛壞了一身傲骨。
俏如來凄然一笑,與那人一般無二的、鳳尾似的眼角稍稍揚起。明明所展露出的是一個極為明媚溫暖的笑容,可在逐一滾落的淚水映襯下,卻如飛鳥投棘,也如杜鵑啼血一般凄美而哀恸。他雙唇微啓,合着每一個音節将淚水哺入史豔文口中。那被吐露出的字句都仿佛是自剖開的心腑中擇撿出來似的,帶着滾燙的心頭血,滴落在二人已瀕臨破碎的“父子之情”裏,砸開了一道道曾被勉勵支撐過的平和與安寧。
“爹親……”他輕聲這樣說道,“回不去了……”
白衣僧者就着傾身相壓的姿勢碎語呢喃。帶着血的手順着男人的脊背一道向下摸索,其上纏繞着的佛珠仍是硬冷,冰涼硌手,邊緣嵌入破口了的皮肉,又逼出新一輪的鮮血淋漓。
身體上的痛與熱,又怎能敵得過此刻心中的苦與冷?
俏如來仿佛執拗地再度咬上史豔文的唇,嘆息一般地溢出一聲——
豔文,我們,回不去了……
——我如何不知,此時此舉上行将差錯,亦是覆水難收?
——我如何不知,此心此情,是道德倫常上的逆天而行,亦禮教綱常下的忤逆與叛倫?
——我如何不知,我又怎能不知?
——可……
他終是松開男人被血液塗成一片嫣紅的唇,低首嘬吻上那人腮頸,舌與齒造作過處,均是一片狼籍紅痕。
——可,爹親……
我不行了。
我能感受到,我要壞了。那是從身體內部,從芯子裏,一點一點的崩壞。這點崩壞伴随着每一次相見卻不求不得,伴随着每一次故為堅強的溫和與乖順,也伴随着每一次的強顏歡笑,與故作謙孝。
我也想支撐住的,可是爹親,我不行了。
它崩壞地太快,我抵擋不住。每一次的相見,每一次的相言,每一次的思念與訣別都在摧毀着這塊千瘡百孔的心。
千裏之堤,潰于蟻穴。
經年數載的摧與毀,早已在築堤上破開了千萬個穴口。那些看似微末的崩壞終是在這一刻……彙聚成了鋪天蓋地的塌陷。
——不行了,要壞了,壞得徹底而無可逆轉,再也拼湊不回。
心中魔障如荒草一般肆意瘋長,俏如來猛然擡頭望着史豔文的臉,仿佛要将那人此刻面容,深深镌刻在即将崩毀的心上。
豔文。
他這樣喚着,眼裏除了絕望與凄絕,還有愛意與癡妄。
——“回不去了……”
既已決定壞去,又何妨在此一刻,縱心而往?
俏如來在心中下了這樣的決斷,空出一手撫上那人側臉,近乎虔誠地貼上史豔文的唇。
今日之後,你我……再不相見……
※
剎那間的不祥之感湧上心頭。史豔文猝然睜開雙眼,而映入眼簾的,唯有愛子眉眼間虔誠而安和的模樣。
仿佛潛心禮佛一般,無雜無念,無悲無喜。一時間,史豔文竟分辨不出面前之人究竟是自己那心陷障結的愛子,還是那高臺蓮座之上冰冷堅硬的石像。
可他心知,現下那副看似冷然平靜的軀殼裏,暗藏着的,是足以滅卻心神的滔天火焰。那名為“執”與“癡”的因果如絲線萬縷,将他的孩子層層纏裹,意欲将其拖入地獄深淵裏,再也讓他尋不得蹤影。
他必須将他帶回,他必須将他留下,因為他是……
就在史豔文心中思緒即将撥雲見日之時,他感覺到俏如來的的雙唇微微動了下。
那是極其細微的動作,似是嗫嚅輕語,也好似并無聲息。而就在他想要探尋青年此舉深意時,心中乍然劃過一絲近乎于恐懼與惶然的情緒。
就好像什麽重要的東西要離他而去似的,惴惴惶惶,令他陡然一悚。
他仿佛覺得下一刻,這個将自己壓在身下的孩子就要如雲霧般消失不見。這種想法來得極其突然,也極其微妙,若是與他人言說定會被說是想的太多。可史豔文就是知道,他的愛子在方才定是下了某種決斷。這個決斷,注定會将他帶離自己的身邊,而這個離開,便是再也不見。
——他要離開自己,這怎麽可以?
史豔文頭一遭感到徹頭徹尾的驚與懼,兩手狀似無措地快速擡起,一并摟住俏如來脖頸,好似不欲讓對方抽離似地收緊雙臂。他顧不得自己此刻衣衫半褪的狼狽,更顧不得身形微錯時愛子的唇舌就勢欺上柔軟的頸側和耳後,用力地抱着,如驚如惶。向來穩定自持的雲州儒俠此時好似抛開了往日的鎮靜與平和,連摟抱着僧者的掌與臂都似是顫了又顫,勉力三刻,才堪堪将那點抖動盡數壓下。
這并非是他頭一遭将俏如來緊摟入懷,可卻是他第一次以這般患得患失的心情将青年抱在懷裏,心身俱顫,不欲別離。
——不,不行。
史豔文偏過頭去,将半邊臉都埋入俏如來略顯淩亂的發辮裏。
——不可以,不能夠,我不允許。
——不能……奪走我的精忠。
此念一出,如旱雷現空,驚聲徹響,無不有振聾發聩之效。而那些被壓抑掩埋在心智之下的條縷思緒,也好似尋到了一個破口,幽幽轉轉,析卻而出。
——我的……精忠……
史豔文怔怔然這般想着,眼前所見俱是如霜似雪的三千白發,還有隐現其中的點點殷紅。珠玉琅環,那好似朱漆一般的顏色熾烈而妖嬈——這本是極為不符俏如來氣質的色彩,濃郁鮮豔,不似霜雪,可就是這樣的顏色,卻偏生被青年駕馭得極好,如雪中紅梅般雅而不豔,讓這宛若佛前優缽羅一般地人兒身上,多了一些紅塵凡間的煙火之氣。
——這是……我的精忠……
他望着那串垂飾有些出神。耳畔肩頸之上的吮吻不曾輕緩,身下幾番按揉逡索,竟又是在不經意時被探入了關竅。
早就在先前就被破開緊致的身下再被侵占。修長的指尖帶着冰冷的體溫長驅直入,急躁而控制不住力道地胡亂戳刺着。比酸麻快意更甚的疼痛自體內炸裂開來,史豔文眉頭一緊,半聲嗚咽被壓在嘴裏,一手下意識地便制住俏如來胡亂作為的手臂大穴,一扣一緊,便聽得耳邊一聲糯軟沉悶的哼吟。他感到身下動作稍緩,便屈膝彎腿,一個巧力旋身就将二人姿勢調轉過來。史豔文單臂仍是緊摟住俏如來的身子,覺察出愛子驟忽間的僵硬與怔愣,随之而來的,便是帶着些自暴自棄意味的掙紮與抗動。
縱然先前落處下風,可無論怎樣,他仍是那個有經天緯地之才的史豔文,武功卓絕,獨步天下。
他能感受到懷中人幾番蠻力掙紮俱不得法,連悶在喉嚨裏的低吟都壓制不住。手臂指掌連帶着腿腳一并掙動抗拒,卻又在堪堪要傷到自己的瞬間卸去些力道,化為軟綿的幾個推搡,起不到分毫的效力。
史豔文能聽到愛子被壓在嘴裏的低切抽噎,仿佛傷獸負隅,縱使身心皆傷,縱使危可逼命,卻不曾悔恨,不欲放棄。
思及此處,口中的苦澀如膽汁乍破,蔓延入喉管,直接浸入心間。
這種反應,他并不陌生。他在無數次的沙場血戰中見到過,也在無數次的生死搏命時親身經歷過——這是一種毫無希望的魚死網破,此行此舉不計後果,不成功,便成仁。
——那他的仁是什麽?是此刻眼中的絕望與決然,還是別離之後,他所期許的此生不複相見?
史豔文忽而覺得看不清此時狀似瘋癫的白發僧者。一時間眼中思緒翻湧激蕩,不似往常。
——他怎能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他怎能忍受自己會失去這個被他放在心尖之上,疼極愛極的……史精忠?
史豔文喟然一聲嘆息出口,空出那手帶着些安撫的意味撫上俏如來的頭,指間沒入霜白色的發絲裏,輕且柔地揉捋着。
“精忠……精忠……”他這般輕聲寬撫着,手上動作不停,卻換不來此刻俏如來的半刻冷靜,“精忠……”
他一時竟不知應如何言語,只能聲聲喚着愛子名諱。雙眸一瞬不眨地望着眼前仍是赤金之色的瞳仁——那裏頭的執念與癡愛讓他心生退拒;那裏頭的絕望與凄哀卻又讓他心驚。
這一遭的四目相對,他在那雙始終溢滿淚水的眼裏讀到了他想要讀到的答案,可這答案讓他心中情愫再難自抑,腦中念想如藤蔓依附,一息一刻間,便占據了心田。
他在裏頭讀到了“今日之後,此生不複相見”的暗語與心言,字字如瀝心血,刺目而腥甜。
——他就要失去他了。
這樣的念想讓他如墜深淵,腳下坦途片片碎裂,連堪稱微末的渣滓都不曾餘下。
他心懷天下,可他又何曾不是心中有他?
那個執意青燈古佛為己贖罪的讓,那個明明傷重難支卻依舊讓自己不要挂念的讓,以及現下這個愛極癡極,又要自己将自己帶離開他身邊的人……
都是他的,是他的……
精忠啊……
往日的禮教與綱常,世俗的成見與談言,于這一刻間,盡化雲煙。
我……
“豔文……絕不允許。”他一字一句地說着,語速輕緩,語意堅決。
史豔文看着俏如來露出驚詫之色的雙眼,心口發苦,唇上,卻漾出些許笑意。
心上陰霾如春風過境,枷鎖與高牆在微風拂過時乍然崩去,煙塵洋洋蕩蕩,盡付虛無。
他松開緊緊擁着俏如來的手,雙掌一并撫着對方被淚水浸濕的面頰,指腹輕柔擦過發紅的眼角,口中溢出今日不知是第幾次的嘆息。
可這嘆息中含了愧與愛,與先前所有截然迥異。而這點語氣變化也被青年敏銳察覺,紅睫緩緩眨動,似驚似疑。
——這是他的精忠。
史豔文緩了眼角,目光垂落之處,是金色眸底下,凝着不去的如障執念。
“豔文,不允許。”他重複了一遍,慢慢說道,“無論是誰,都不能将你從豔文身邊奪走。”
“就算是你,豔文……也絕不允許。”
“把精忠還給我。”史豔文語意溫然,附身相就,“把精忠,還給豔文。”
“那是我的,是豔文的精忠啊……”
“精忠……”他輕而又緩,柔且愛憐地吻上那沾滿淚水的唇,低聲言道——
“癡念至狂的,又何止你一人?”
此情此心,此名此身,是清醒,亦是決絕;是一念既定、絕不反悔,亦是種種條條,分縷清晰後,最直白面對的那個自己。
史豔文舌尖微遞,叩開齒關。
——你是屬于豔文的,精忠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