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鳳裏一笑,大大方方問:“怎麽了?”

徒為撇開視線,順便放開了手:“沒什麽。”

鳳裏确實看得出是鳳家的人。

七年前,徒為初見鳳千藤的那天,她哥蹲在地上吊兒郎當地抱怨釣竿不上魚,他卻跪坐在一旁,脊背挺直,身姿如玉,優雅得徒為忍不住盯着看。

那時她就想,鳳家的家風确實比她家嚴謹。

鳳裏也給人這種感覺。

跟她差不多的年紀,周到懂禮,笑容管理一流,講話也好聽,才來一天就和紫霄宗修士打成一片。沈心泉雖然不喜歡別人日日往他們的據點跑,但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差脾氣隊長也拿這少年沒轍。

不難想象,他幼時是個乖小孩。

鳳千藤以前日日和這種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徒為不禁想,自己孩童時期的形象好像也有點被比下去的意思。

“老板。”路過茶館門前,杜異從裏溜出來,差點一頭撞上走在前面的鳳裏。

“哦!抱歉抱歉。”

鳳裏笑說沒事。

“怎麽了?”徒為問。

“沈隊長正發火呢,我出來躲躲。”他指指裏頭:“好像是要塞更前線的一個小據點?從昨天開始就沒按時用玉簡聯絡。她正處理得心煩吧。”

徒為哦了聲:“我看你最近天天待在茶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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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老板現在是我的主人,你有吩咐,我随時待命。”

“…我什麽時候答應了?”

“別說這麽冷淡的話嘛。你不都命令過我好幾次了。”他狗狗眼彎起來。

可惜杜異現在在徒為心裏的形象基本和變态挂了等號,笑得再好看也沒用。她擺擺手示意他別擋路就要走,鳳裏趕緊沖人低頭告辭。

杜異是妖獸與魔修的混血,只有走在街上人人喊打的待遇,被個身份不簡單的修士行此大禮,也愣了下。

“你真是段家的修士?”他吹了個口哨:“真不像那麽回事。”

鳳裏道:“我爹常教我,越是身負強大之力,越要有一顆寬容之心。”問鳳千藤:“對吧,阿姐?”

鳳千藤:“是。”

他面不改色的,徒為拿餘光瞥了眼身旁。鳳裏口中的爹,不就是鳳家家主,現在對鳳千藤喊打喊殺的人?

“是個屁是。”她忍不住低道。

西邊是不缺水源的地形,就算在要塞內也有好幾條小型溪流。放花燈有不少選擇。

到了晚間,徒為管沈心泉問了一處最偏僻風景最好的地方,拎着兩盞花燈就過去了。

除了這花燈舊了點,今天壓根不是什麽節日外,倒也沒什麽問題。如果沒好巧不巧,半途殺出個電燈泡的話。

鳳裏從白天到現在都沒打算放開鳳千藤的衣角,他們到那兒他跟到那兒。

徒為道:“你一直跟着我們幹嘛?”

鳳裏道:“我好不容易見到阿姐,當然想和阿姐在一起呀。”

“不準說在一起這種詞。”

到了地方,四周無人,唯獨一條波光粼粼的溪流在眼前流淌開來,映着天上殘月,倒是這緊張邊界地為數不多的一點悠然風景。

“我聽王平說……”她把從王平那裏聽到的凡人習俗說了:“來都來了,要做就做全套呗。”把細長紙條和炭筆遞給他:“不過據說被人看了就不靈了。”

“你還信這個?”鳳千藤蹲下身,手肘撐着下巴稀奇地問。

“你不信嗎?”

“不信。”

猜到了。鳳千藤一看就是典型的“比起許願我要自己去做”類型的人。不過他還是接了紙筆,又笑問:“你打算許什麽願?”

徒為:“告訴你不就不靈了嗎。”

她明明看上去不像是會信這些東西的人。畢竟修仙者應該比誰都清楚,許願不過是凡人的妄想。

兩個人在這邊寫東西,鳳裏不知何時跑到了對岸去,那裏沒有燈光照着,黑漆漆一片,忽然就聽他驚叫一聲,傳來撲通的水聲。徒為覺得無語,要是這人出了什麽事,今天的花燈還放不放了,把自己的箋紙往面前的花燈上一擱,跟鳳千藤說“我去看看”,擡腳就走了。

周遭一時寂靜,只有兩盞花燈在面前亮着。

鳳千藤拉下臉上的毯子,低頭,他的箋紙上幹幹淨淨,一個字也沒寫。

剛才只是在陪徒為做做樣子。她那麽想體驗這事,他也答應了,要是不寫,有點潑她冷水。

但鳳千藤不信這些,把目标寄托于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上,是件蠢事。那種把選擇權交到別人手裏捏着的感覺,他此生不想再體驗第二回 。

五指一抓,箋紙被他無情捏碎成一團,随意塞進花燈裏,只等徒為回來。

剛才她寫的那張還挂在另一盞花燈頂上,正面朝下蓋着的,從鳳千藤這個角度,基本只能看見上面寫了字。

他其實很少真正在意別人的事。

很少。

只要不妨礙自己,鳳千藤大多時候的态度是縱容。所以有人覺得他溫柔,其實不過是另一種漠然罷了。

但,此時此刻,有那麽點在意。大概是徒為剛才寫字的樣子太過專注,比她平時練劍時都要上心很多。

手指尖頓了頓,緩慢地一伸,箋紙到了他手裏,他垂下眼皮翻過來,只見上面寫着一行字。

“……”昳麗的唇因為詫異一滞,他眼底情緒不明,自言自語道:“可惜已經不靈了。”

徒為找到對岸的灌木叢,看見鳳裏趴在溪邊無助地望着水面,一動不動跟尊石獅子似的,根本沒出事,她不耐煩:“要玩水滾去那邊,別打擾我。”

鳳千藤人不在這兒,她也不裝了。

鳳裏不答,定定看着小溪。

“聽不懂人話?”

“不……”

“不?”

“不見了……”他猛地擡起頭,竟然眼眶濕潤,有淚花在他水汪汪的眼睛裏打轉:“我的匕首掉進水裏了。”

“那你去撿啊。”

“我也想,可我不能。”鳳裏畏畏縮縮的:“我其實……怕水。我小時候掉進池塘差點淹死,從那以後就不行……”

他一個修士,是個怕水的旱鴨子,說出去都丢人,拽住徒為的衣袍:“嗚嗚,你別告訴別人。這可是我一生的把柄。”

徒為無動于衷要走,被大力扯回去:“你就幫幫我嘛,幫我撿回來!我保證之後馬上回去,不打擾你和阿姐。”

“行。”

這條溪不深,站進去也就沒過膝蓋,她挽起袖子撈了會兒,在水底的泥沙中摸到一把金屬質感的小巧匕首。

鳳裏在後邊絮絮叨叨:“這是我阿爹送我的生辰禮,唯一一個,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你一定要找到。”

“重要你還能弄丢?”

“沒辦法,因為我只能想到把這個丢下去。”

旁邊的聲音就在此時變了調,手臂被人一把抓住,冰冷刺骨,比溪水還要冷一點。

力氣很大,徒為一時不能動彈,這絕不是練氣一重的修士的力量。

側眸,鳳裏眸光閃閃地看她:“你和鳳千藤到底是什麽關系?”

徒為不怎麽驚訝他的豹變:“他是我的。這麽說理解了?”

“不行。”他壓着她的手:“鳳千藤是鳳家的。”

“鳳家懸賞令都發了,還算什麽鳳家人?你腦子不清醒?”

“那也不是你這種人可以觸及的!”鳳裏眼神忽然放出兇光:“現在在鳳家的那個比不上鳳千藤百分之一,不過又是一個平庸的冒牌貨而已。能贏過鳳千藤的從來只有我。鳳家真正的後裔的,我!”

他胡言亂語不知所雲,但不妨礙徒為捕捉到這話裏的惡意。

她擡起手。

鳳裏因為自己的鉗制被她輕易突破而錯愕,臉上就已經結結實實挨了一拳。他被打翻進溪中,寒冷的水瞬間充斥口鼻,徒為又把他拽出來,這一拳便不再是出于本能,是蘊着靈力的,直接把他打得痛叫一聲,鼻梁斷了直冒血。

徒為毫無憐憫,又是一拳要接着下去,對岸忽然傳來人聲:“徒為,住手。”

聽出這是誰的聲音,她舉起的拳頭停滞在半空。擡頭,鳳千藤靜靜站在那裏,眼前的慘狀全都映在他淺色的瞳仁裏。

被她打得面目全非的鳳裏。還有她滿帶戾氣的表情,單方面的欺淩。

“阿……嗚嗚……阿姐……”

鳳裏從喉嚨裏擠出不成調子的哭音,徒為本能地松手,他踉跄着淌過溪水撲到對面岸上,被鳳千藤一拽手臂,拖上了岸。

“阿姐……”

抱住人,哭得期期艾艾,臉上全是血,無不彰顯方才受到了怎樣非人的對待。

徒為平時在鳳千藤面前話不少,此時此刻,不知為何一個字都冒不出來。只能看着鳳裏抱着人的腿哭訴,而鳳千藤彎腰順了順他的背脊。

她之前窩在他脖頸間哭,他也像這樣拍過她的背。

所以,鳳千藤對弟弟也是這樣嗎?

還是說,對誰都是這樣?

明明應該開口說點什麽,她卻只能木然站着,在腦子裏思考着這些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好一會,鳳裏的哭聲小了,鳳千藤擡頭,眸子淡淡掃過她:“徒為……”

“我不會道歉!你想都別想。”她立馬變得像只遇敵的野獸,朝着他也豎起了渾身的毛。

“過來。”

“……”

僵着身軀一動不動,鳳千藤語氣加重,神色也變冷:“我讓你過來。”

平時溫柔的鳳千藤不過是其中一面,這樣如同上位者的、好似又變成了她嫂嫂的鳳千藤,才是鳳千藤。

她最終慢吞吞走了過去,但心中忿然,認定他肯定已經偏心地倒向鳳裏。

鳳千藤道:“這是你搞出來的傷,你自己給他治好。”

“憑什麽?”她揚起眉梢:“是他先——”

“段徒為。”

徒為已經有段時間沒聽鳳千藤叫自己的全名了,還是用這種毫不留情的語氣。

拳頭攥得咯吱咯吱響,好半天才忍住想扭頭就走的沖動,不情不願擡起手對鳳裏用了治愈訣。他臉上的傷和扭曲的鼻梁漸漸修複完好,但一張臉仍舊被溪水搞得亂七八糟。

鳳千藤揭下薄毯擦了他的臉:“吓到你了?”

鳳裏抽泣着搖頭:“是……是我的錯。”

“那你先回去吧,我來替你教訓她。行嗎?”

他點點頭,轉身時斜了徒為一眼。

等人一走,徒為也想走,一點沒興趣留下來聽心都偏到天涯海角去了的鳳千藤教訓自己。

“等等。”她腳步沒停,鳳千藤在後面喊她:“徒為。”

“怎麽?不喊我段徒為了?”她轉身道。

鳳千藤:“你先過來再說。”

徒為站了好一會,勉為其難靠近。就是一張臉還沉着,像極了跟人賭氣的孩子,而且打定主意對方低頭之前自己絕不會先服軟。

“說吧,怎麽回事。”

哪知他一開口就質問自己怎麽回事。怎麽說?她再怎麽說,鳳千藤也不會信,肯定覺得是她先欺負人。要不然他剛才會是那種冷淡态度?

難怪昨晚要攔着她不讓她直接去解決了鳳裏,原來是這麽回事。

一想到在鳳千藤心裏,自己也不是多麽特別的存在,哪怕是“喜歡的乖孩子”這個排名,自己估計也就排個第二,徒為擡手打開鳳千藤伸過來的手,那力道不小,他手背上赫然留下一道紅印。

“你是男人,多半跟那個什麽鳳搗儀沒有血脈的聯系吧。你和鳳裏也不是親生的兄弟。”她語中帶刺:“如果鳳裏是女人,他求一求,你是不是也會跟他交往?反正也沒看出你有多在乎我。”

“……”

對面沒有回答,只有晚風刮過帶來的沉默。

徒為皺着個眉盯着地面,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就是不願意看他。

“…小孩子。”

良久,她竟然聽見鳳千藤咂了下舌,走到她跟前,聲音溫和但帶着點命令:“腦袋,擡起來。”

“我不,我憑什麽要——”

話音戛然而止,她不禁瞪圓雙眼,是因為鳳千藤拽住她肩頭的衣料,主動湊了過來。

微微發燙的,柔軟的唇。比以往親的任何時候都要軟一些。

他有些不熟練地把自己的舌尖遞到她口中,明明比她大了八歲,剛才還是那種口吻,在這種事情上卻顯得又純情又不太熟練。

徒為脖子紅透,下一秒,反應過來,伸手掌住他的後腦勺,奪過主導權,用力加深了這個吻。

“唔……嗯……”

徒為衣服因為剛才的水花飛濺濕了一半,貼在鳳千藤身上冷得他四肢微微發麻。狼崽子發了瘋一樣報複似地掠奪,他的那點微弱的主動幾乎轉瞬就被淹沒。

鳳千藤微微眯眼,眸中止不住漫上來一股子潮意,徒為在唇齒間聽見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剛才……沒有……”

沒有什麽?

似乎是對于什麽的回答,可徒為想再問時他卻不願再說,被親得險些要窒息才被放過。

親完徒為不走了,也不賭氣了,摟着人把下巴放他肩上,感受着旁邊微微急促的呼吸:“所以你到底喜歡我嗎?”

“嗯……不讨厭。”剛才明明被親得只會嗯嗯地哼唧,現在一旦緩過來,又是這種游刃有餘的态度。

徒為追問:“那鳳裏呢?你也不讨厭他?”

“他剛才說什麽刺激你了是吧。說了我什麽?”他望着夜空,單手有一搭沒搭地抓着她後背的衣服,一語說中。

徒為一愣:“你不是……”不是不相信我嗎?剛才還向着他。

“我不這麽說,怎麽穩住他?”他扯起嘴角,眼尾在剛才被親得紅紅的,透着點慵懶的意味:“他說什麽了,讓小寶這麽生氣?”

“別這麽叫我。”徒為不高興,後知後覺自己真的誤會了,想起剛才還對着鳳千藤說了那種話:“……對不起。”聲音小得跟蚊子叫一樣。

“知道錯了就行。我可不是對每個人都這麽好脾氣。”

“嗯。”她說:“你只喜歡我,所以對我脾氣好。”

這多少又有點順杆爬的意思,鳳千藤挑眉,心說我可沒說到那份上:“你的花燈還在那邊,先過去放了再說吧,免得一會兒風給吹沉底了。”

途中,段徒為把鳳裏說的話複述了遍。她早知道這人對鳳千藤沒安好心。那口吻聽着偏執,可又并不像愛慕那一類的東西。讓人不舒服。

鳳千藤倒是面色不改,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他也不是鳳搗儀的兒子,是分家的孩子。從小養在本家而已。血脈不差,靈根尚可,我從前就疑惑他為何修煉如此舉步維艱,現在看來,那是做樣子給我看的。”

“為了什麽?”

鳳千藤一笑:“我怎麽知道?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那他說現在在鳳家的那個是冒牌貨,又是什麽意思?”

花燈好險還沒翻,徒為蹲下身把自己的箋紙折起來塞進去。

鳳千藤道:“…我不想讓你摻和到鳳家的事裏來。知道得越少越好。”但顯然這崽子不可能乖乖聽話,平生難得覺得什麽東西棘手又麻煩,偏偏沒法殺了眼不見為淨。

他開始有點摸不透再這樣下去,徒為在自己心裏會漸漸變成什麽樣的存在。

“反正,鳳搗儀真正的女兒,真正的玄女血脈,大概已經不存在于這個世上。我能說的就是這些。”鳳千藤拍了拍衣擺,看着花燈一路順着溪流往下飄去。

那承載着希望的小船燃着點點星火,倒映在他眼中,沒能掀起一絲波瀾,什麽也沒留下。

“走吧。”

“嗯。”徒為站起身:“你就不好奇我寫了什麽願望?”

“不是說了就不靈了?”

“那倒也是。”她道:“為了讓它絕對能靈驗,我就先不告訴你了。”

那張箋紙上沒寫什麽偉大的理想和目标,修煉靠的是人為,徒為有能力做到的事,不用靠這玩意兒。

換句話說,她嘗試在做,但仍然有點沒底的事,只能靠在箋紙上許願,也許哪裏來的神秘力量就能給她點加成。

“希望鳳千藤能變得開心起來。永遠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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