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
此刻白露園中,安眉,或者說占據着安眉身體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寫字。
端午時節,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爾擡起頭來,眯着眼看午後的陽光穿過半卷的竹簾,任光點碎金一般灑在她的雲鬓與額頭上。彌漫在空氣中的菖蒲香令她不禁有些眩暈,于是她仰着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令驅邪的香氣熱辣辣竄進五髒六腑。
當細微的灼痛從胸口一路燒至小腹,杜淑“咦”了一聲,半睜開眼睛,視線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經羊酪潤澤過的雙手比從前細滑了許多,她将手輕柔地往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裏慢悠悠嘆出一句:麻煩。
奇妙、脆弱、麻煩,這就是凡人的身體,而自己想要獲得一具,得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這樣一個契機——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來換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犧牲究竟值不值得,這一刻已經無從計較了。
這時庭中傳來輕淺的腳步聲,伴着檀木叩擊青石的篤篤低鳴,正是苻長卿拄杖而來。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筆正襟危坐,從容不迫地迎接他。
這一邊苻長卿徑自登堂,面對着杜淑坐下,抛開寒暄開門見山道:“已經過了兩天了。”
“不消苻郎提醒,我自胸有成竹。”杜淑也不行虛禮,低頭整理了手邊的文稿,遞到苻長卿面前。
苻長卿拈起一看,“論女誡”三字赫然入目,他立刻将杜淑的打算猜出大半,不以為然地冷笑道:“不過是嘩衆取寵罷了。”
“嘩衆取寵,苻郎不也深谙其道嗎?”杜淑意有所指的笑起來,一時螓首蛾眉,姣好明妍。
苻長卿聽出她話裏的暗諷,神色一凜,不再小觑杜淑,當真将她的手稿從頭至尾翻看了一遍,末了也不得不冷着臉給了一句評價:“你這論調倒挺新鮮。”
杜淑笑着低下頭,将手稿翻了翻,輕聲念出開頭:“大凡世間女子,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晚寝早作,以事舅姑。然則雖有德言容功,猶不能擅專房之寵,何也?”
“蓋世間男子,皆喜新厭舊、重難輕易者也。”苻長卿代她念出下一句,到底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卻沒作任何反駁,“你打算将這篇文章傳抄出去?然後靠這驚人言論名噪洛陽?”
“有何不可?”杜淑胸有成竹地微笑,“此舉雖然的确驚世駭俗,卻能保證一炮而紅。到時若是遭人诟病,我還可以拿出更好的文章來,足可力挽狂瀾。”
“這倒不妨事,天下文章,最容易靠争議出名,何況你的文章的确有幾分道理。相信屆時若有人駁斥,自然也會有人出言維護。”苻長卿冷冷一笑,起身往堂外走,“既然你要成名,我自會為你鋪路。待會兒我送些閨中用的箋紙來,你将〈論女誡〉謄寫一份交給我,我等着瞧這場熱鬧。”
杜淑但笑不語,靜靜看他離開白露園,視線才又移回紙面——這文章豈止是有幾分道理,簡直就是至理名言。她在《論女誡》中直指男子喜新厭舊、重難輕易,所以為天下女子提出了固寵之術,即“變易為難、變舊為新”,最終為那些失寵的正室們,達到“變憎為愛”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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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征服的這位苻郎,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共患難時萌生的感動,在共富貴時能維系多久?他超乎尋常的堅持,有幾分是源自真心,又有幾分是由世俗難容的壓力催生,作為後到的新人,她拭目以待……
正在杜淑沉吟間,卻聽堂外又傳來動靜,來者竟是苻長卿的侍妾栗彌香。只見她姍姍走進白露園,這一次卻不敢再橫沖直闖,而是站在堂外親切地笑問道:“妹妹在麽?”
杜淑目光一動,懶洋洋起身迎出堂外,卻并不請栗彌香登堂,而是靠着楹柱斜睨她,漫不經心的還以一笑:“這倒奇了,我什麽時候有姐姐了?”
栗彌香似是對杜淑的輕慢渾然不覺,兀自望着她莞爾一笑:“你我侍奉苻郎,若分先來後到,你自然得叫我一聲姐姐。”
杜淑聞言挑了挑眉,趿着鞋走下堂階,徑自踱進庭中折了枝石榴花,揉碎了玩耍:“若是這樣,倒是妹妹我不懂事了。”
栗彌香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悄悄拉近些距離,才停下腳步對杜淑輕語道:“過去馮姬妒忌妹妹,對你做了些龌龊事,又逼得我不好出面,希望妹妹你寬宏大量,別再記恨。如今馮姬已被遣出苻府,苻郎身邊只剩下你我二人,我們姐妹也該和睦相處,才能同心協力侍奉好苻郎,妹妹你說是不是?”
“姐姐所言甚是,”杜淑低着頭一笑,張開十指,看着掌中鮮紅的花瓣細細碎碎灑了一地,眼波卻是乜斜一掃,直直盯住栗彌香,“姐姐要借刀殺人,妹妹就順水推舟,好個同心協力。”
栗彌香聞言一怔,不禁駭然後退一步,不動聲色地瞪着杜淑嗔怪:“妹妹你在說什麽?”
“難道不是麽?”杜淑巧笑倩兮,眯着眼逼近了一步,“姐姐你已經借着我除掉了馮姬,現在又來假意示好,這次卻是想借誰,來除掉我呢?”
“妹妹你誤會了,”一瞬間栗姬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僵,她目光游移到別處,說話的口氣也不再柔和,“今日我來探望你,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你若無意與我結交,我也不強求;只是你千萬別再說什麽借刀殺人的話,紅口白牙地含血噴人,有什麽意思?”
“我有沒有含血噴人,你自己最明白,”杜淑這時走到栗姬跟前,幾乎與她面貼面站着,口氣緩慢而又充滿威懾,“只是妹妹我現在要借刀殺人,不知姐姐你肯不肯出一臂之力?”
說罷她冷不丁抓住栗彌香的右手,一言不發地拽到自己胸前,迫使她按住自己的肩胛。栗彌香在“安眉”森冷的目光下只覺得渾身毛骨悚然,心中升起一股詭異的寒意,她急着抽身離開,卻不知面前這女人哪來的力氣,纖纖五指竟能将她的右手牢牢扣住,使她一時掙紮不開。
焦急的栗彌香不禁使出渾身力氣,慌亂中鬼使神差地一推,就看見“安眉”輕飄飄倒在了地上。這一推她并沒覺得使出多大的力氣,得到這般結果使她有些愕然,卻也松了口氣。不料蜷在地上的“安眉”卻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擡起一只手滑向身前,重重地按在了小腹上。栗彌香面對眼前的變故,有些莫名其妙,剛想退開一步說些狠話時,卻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冷喝:“你們在做什麽?”
她大驚失色,立刻白着臉回過頭,正看見苻長卿拄杖站在內庭月門外,跟在他身旁的阿檀手捧一盒箋紙,也在好奇地注視着她們。栗彌香頓時明白過來,知道自己已掉進“安眉”的陷阱,只能再次低下頭對着地上的女人,驚慌失措地伸出手去攙扶:“我羨慕這園子裏的石榴花,妹妹也不用親自為我摘啊,看這苔藓多滑……”
杜淑聽了她的謊話,緊抿的嘴唇扭出一絲笑,也不出聲,只是将手按在小腹上重重地揉。一旁栗彌香離得近,恍惚看見她眼中青光一閃,吓得她趕緊甩開手踉跄着後退。這時苻長卿也已走到她們跟前,沉着臉責備栗彌香道:“你來這裏胡鬧什麽?下去。”
“不,我沒有……”栗彌香意識到自己處境兇險,不甘心就此被苻長卿判定有罪,“我只是來看看她,沒別的意思。”
苻長卿哪會相信她這一套,徑自不耐煩地擺擺手:“下去。”
眼前這一幕若是擱在從前,他一定又要惱火安眉受了欺負,而如今,他清楚面前這兩個女人都不是簡單的貨色,倒也能省心了。心裏這樣悵然想着,苻長卿臉上不禁滑過一絲苦笑,墨黑的眸子在對上杜淑懵懂茫然的雙眼時,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瞬間他以為是安眉回來了,但在看清杜淑裙幅間迅速洇出的暗紅色血跡時,片刻怔忡後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立即甩開手杖将杜淑打橫抱起,發瘋一般沖傻愣在一旁的阿檀大吼道:“快去叫人——叫人來!”
太醫呢、穩婆呢、婢女呢,怎麽一個個都不來?!他這一生從沒像現在這樣着急過,似乎日晷的斜影是一根暗藍色的尖錐,深深紮進他心裏,随着時間的推移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創口。
一向清明有神的墨黑色瞳仁頭一次散亂了視線,眼前茫茫然滑過無數紛亂的人影,有匆忙奔走的、有恻隐嘆息的,卻都是與他無關的衆生相。他被人從室內推到堂外,一直這樣傻愣愣站着,直到壓抑的暮色将他的視野一并沉于灰暗,直到點點燭光跳入他空洞的眼簾,一直嗡嗡作響的雙耳中才聽見太醫一聲蒼老的嘆息:“苻大人請節哀。”
這句話滄桑哀戚,像是從山谷中幽幽冒出的鬼語,在他空落落的心頭一遍遍回蕩。許久之後,苻長卿恍恍惚惚回過神,微微點了點頭,這才意識到自己已在堂外站了許久。這時左腿上又傳來隐隐刺痛,蟻齧一般,直到現在才傳進苻長卿腦中,提醒他任性抛開手杖的下場。他随即踉跄了一下,借着阿檀的扶持頹然坐在廊下,鐵青的面色始終不曾緩和,像覆着一層寒霜。
一直守在苻長卿身旁的阿檀看着自家公子傷心,咬着唇不言不語,眼睛鼻子卻早已悄悄發紅。
“沒了也好,”許久之後苻長卿終是開腔,平靜的面色死灰一般黯淡,說出的話字字無情,又字字透着凄涼,“反正我和她的孩子,也做不了苻家的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