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大興渠流寇在攻陷徐州後,迅速往南進逼揚州,同時洛陽東北的兖州也有亂匪起事。京都洛陽隐隐有被圍之勢。天子震怒,這時恰好有青齊苻氏的舊部在兖州駐防,守軍将領是苻公的舊識,在濮陽郡城失守時投降了亂匪。

這個消息無疑使苻府的境況雪上加霜,別有用心者更是把這件事和五月苻公的壽宴聯系起來,彈劾文中所謂的勾結亂匪、私交藩将、隐有謀逆之心,也無疑成了空穴來風。

皇帝在盛怒之下,下旨嚴加查辦,大理寺中的三司會審為了彈劾案的進展,自然也不會再對苻長卿和顏悅色。

禦史中丞在會審時總是将苻長卿往謀逆這條大罪上逼,苻長卿心裏很清楚一旦供認會是什麽下場,緘口頑抗之下,皮肉之苦就在所難免。這一晚苻長卿在經歷過白天的刑訊之後,到了夜裏忽然發起低燒,伏在牢中輾轉難眠。入夏的天牢裏悶熱潮濕,他有氣無力地喘息,一身的鞭傷混着汗水,火辣辣的疼。

貼身的中衣早被血汗浸得肮髒不堪,黏在身上極不舒服,他帶着低燒勉強自己爬起來,從角落裏翻出戶部尚書送給他的白绫中衣想換上,目光卻在看見夜色裏微微閃光的白绫時,微微地一動。

在這樣的時刻,能不能靠自救換來一線生機?苻長卿墨黑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發光,盯着手中細滑的白绫衣料,半天後咬牙一狠心,終于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開始在中衣上寫字。

“臣蒙陛下厚愛,少年榮貴,唯知富樂,未嘗憂懼。到而今輕恣愚心,陷茲刑網,方知愚心不可縱,國法不可犯,撫膺念咎,自新莫及,惟望戮身竭命,少答皇恩。然則通敵叛國之說,實為隕雹飛霜之冤,奈何市虎成于三人,投杼起于屢至,此時長卿雖欲自明,卻身陷囹圄難抵聖聽,惟托血書一封以自陳,望陛下明察……”

鮮紅的血字觸目驚心地布滿白绫中衣,指尖的傷口凝結了再被咬開,苻長卿氣喘籲籲地寫完一份血書時,冷汗早已爬滿了額頭。他緩緩阖上眼,強忍住眩暈休息了半天,再睜開眼時,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此時正是寅時二刻,離早朝還有半個時辰,按照苻長卿的作息習慣,這個時間他總是很清醒。因此當聽見天牢外響起一陣動靜,有什麽人的腳步聲一直走到了自己的牢門時。苻長卿懶洋洋轉眼望去,竟發現來客是自己的父親。

只見苻公手執笏板,身上穿着朝服,竟是一身入朝面聖的打扮。他一臉陰沉地站在牢門外,沉默不語地盯着兒子看了許久,最後才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

這一聲嘆息使得苻長卿驀然回神,他立刻膝行到苻公面前,隔着牢房的木栅欄雙目灼亮地望着苻公,半是傷懷半是驚疑地喚了一聲:“父親。”

“你還有臉叫我父親!”苻公望着遍體鱗傷的兒子,一腔急怒痛徹心扉,卻只會把舐犢之情埋在心裏,隔着牢門痛心疾首地罵道,“往日你不知收斂,才落得今日這般下場,若是今次天子降罪苻家,你就是苻氏的罪人!”

苻長卿雙目猝然一睜,不甘心剛出現的轉機就此落空,連忙掏出懷中的血書,雙手捧着送到苻公面前:“父親,孩兒就算犯再大的錯,也不會勾結亂匪通敵叛國,這是對我天大的誣蔑!孩兒欲向天子自陳,求父親今日入宮,幫我投遞這份血書!”

苻公低頭看見素白中衣上大片的血字,心中大恸,卻拂袖後退一步,顫聲道:“沒用的……你以為聖上好端端地只想跟你過不去?若在過去,随你霸占多少民婦、私放多少囚犯,聖上也未必會怪罪。早對你說過天威難測,這次他想鏟除的,不是你一個,是苻家積累多年的勢力啊……”

苻長卿一聽這話,便再也無法自持,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父親,聖上不可能定下罪名,只要我咬死不認,最多我一人死在這大獄裏,也斷不會牽扯上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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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公聞言慘笑一聲,望着兒子搖搖頭道:“你這孩子怎麽也糊塗了,從這天牢裏出去的冤案,還少麽?”

苻長卿望着父親絕望灰敗的臉,眸中忽然閃過一星亮光,像瞬間湮滅在暗夜裏的流星,被人掐掉生機;又像執迷不悟後經人點撥,通透後滿是徹徹底底的空洞:“父親……您要我怎麽做……”

“卯時我入朝面聖,拼掉這一身官祿爵位,也要保住苻氏一門的性命,”苻公低下頭,灰白的胡須顫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對苻長卿道,“長卿長卿,到了這時節,我也顧不得你了……”

父子倆人在昏暗的天牢裏四目相對,一剎那洞察彼此的心思,從沒像此刻這樣默契——天子一直忌憚青齊苻氏的勢力,常年累積的不滿,終于在苻長卿無意間的一次炫耀中達到頂峰。苻公壽宴上的各地來函,使天子看出苻氏與其舊時部将之間依舊存在着一呼百應的凝聚力,使得聯姻和恩恤的手段在他眼中不再可靠,這一次才會借助彈劾苻長卿的契機,想打壓削弱苻氏。

如何才能令天子見好就收?他們父子能做的,無非就是使天子明白苻氏沒有狼子野心,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拔去這一次彈劾案的衆矢之的、苻氏最有力的狼牙——苻氏這一輩最出色的子弟,惟苻長卿一人而已,一旦他被除去,苻氏就成了一頭失去獠牙的老狼,從此只能恹恹沉寂。

明白父親的想法後,苻長卿在一瞬間慘笑起來,他閉上被低燒折磨得通紅的眼睛,抓緊了手中的血書,卻想不通為何無端會禍從天降。

似乎過去他所做得一切環環相扣,編成了一張天羅地網,恢恢然将他罩在其中——可是他又似乎什麽都沒做過,他通敵了麽?他叛國了麽?他有私納匪妻麽?亂了,全亂了!

喉間倏然竄上一股腥甜,苻長卿只覺得胸口一窒,傷恸之下禁不住往地上一跌,竟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他面色慘白地伏在地上,喘了好半天氣,無神的眼睛望着牢門外始終無動于衷的父親,分外艱澀地開口道:“好……好……我聽父親的安排,還有……道靈她,她在宮裏怎麽樣了……”

“你還關心你妹妹的處境?”苻公對自己的女兒一向不甚上心,面無表情的回答,“她已經被打入冷宮了。”

苻長卿指尖一掙,嘴唇張了張,最終卻只是輕聲道:“我明白了。還有……我的後事,求父親多擔待。”

……

這一日,苻長卿在大理寺天牢供認罪狀,同時河內郡公苻公入宮面聖,當朝陳情。天子念及舊情,按照前朝例律,以爵位抵罪,将苻公貶為庶民,免去苻府連坐之罪,只判苻長卿一人斬首棄市。

聖旨當堂宣讀道:“豫州刺史苻長卿,在任期間庇護刁民,妄引刑殺;幹紀亂常,懷惡樂禍;伫遲災釁,容納不逞;勾結亂匪,暗藏異心。朕難宥其罪,故判其斬首棄市,以明正典刑,欽此。”

而與此同時,安眉也在悠游了多日後,終于回到了難以割舍的洛陽。

這段日子裏,她去過小澤村,在天上看見了久違的公公和婆婆,還有鬧着要去投奔“義軍”的小叔。婆婆徐王氏在村頭尋死覓活地拽着小兒子徐寶,不準他去送死,卻不知自己的大兒子早成了義軍的一方首領。

她也去了荥陽,在縣衙的後院裏,她看見盧師爺攜着新婦給縣令送禮,新婦是縣令的侄女,一位長相頗為清秀的漢人女子。安眉隐在風裏端詳着盧焘升總是走神的雙眼,看見他總是在無人處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卻又在衆人面前挂着殷勤的微笑。

從最初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是盧師爺必然的選擇,所以這一刻安眉不知道該怎樣去恨盧焘升,他似乎沒錯,但她的康古爾已經不在。

安眉在初夏熏人的南風中嘆了口氣,轉身飛往遙遠的安國,這一路她看見了遙遠記憶中的駝隊,龜茲商人正帶着懵懂的胡人少女們,一路輾轉往東去。将來這些姑娘們會碰上什麽事,遇見什麽人呢?安眉心中一痛,發覺即使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鄉,也絲毫不能給她帶來安慰。

原來她的樂土,早已不再是童年印象中的安國了。過去在夢境裏撫平她傷痛的故鄉,這時對她來說,竟成了沙漠中一個喧鬧而陌生的城邦;而她竟然在沙漠熾熱的風沙中,無法遏止地挂念起一個人。

臨近洛陽時,老柳坐在雲端笑着問安眉道:“你現在已經看透了凡人的渺小,也知道了貴賤本無差別,為何還是放不下呢?”

槐鬼因為老柳今次有了豔遇——在戈壁上老柳竟然碰上了紅發碧眼的紅柳,和那熱辣辣的西域美人在黃沙裏打得火熱,實在可惡至極!于是嚴重嫉妒的槐鬼最近一直對老柳态度很臭,這次卻沒同他擡杠,也口氣惡劣地附和道:“沒錯,丫頭,你不能太老實了。太老實了受欺負!還沒人同情你!”

安眉卻憨憨一笑,在雲蒸霞蔚的朝陽中望着洛陽,喃喃道:“我現在當然是知道這些道理了,但當時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所以我現在只要一想起他對我的好,就更覺得難過……”

槐鬼聽了這話,氣急敗壞地張口還待說什麽,卻被老柳攔住:“我知道你想罵她死性不改,不過她對那個男人的感情雖然沒變,她卻已經變了。所以這一次還是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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