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嘿,醒醒。我們快到了。”

司機拍打他的肩膀,喻文州揉眼,從副駕駛座位上直起身。

車身搖晃,窗外是遼闊寬敞的平原,砂礫和碎石鋪成的地面寸草不生。公路蛇形盤踞其上,像粗粝的牛皮紙面上拖曳而過的鋼筆跡。喻文州看了看時間,他們從最近的小鎮一路開過來,時間已近三小時。

司機是鎮上警察局的警員,腰上別着漆皮警棒,圓紅色的鳴燈被随意地丢在車前。他一口嚼着口香糖,腳底踏着油門,200多邁的車速在狹窄的公路上橫行,好在四周荒無人煙,他們開了這麽久,連一輛錯車的都沒遇上。

“到了嗎?”喻文州問。

“到了。”警察先生嚼着口香糖,左手拇指勾了勾,“前面那個黑色的就是。”

喻文州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滿目蒼夷的黃色當中矗立着一幢通體漆黑的建築,沉默獨立得像海中央的孤島。

“是個不錯的地方。”喻文州從他胳膊縫隙間望了一眼,評價道。

“是的,對于監獄來說,它再合适不過了。”負責載他的警察說,“四面都是沙漠,最近的建築物是三千米外的風力發電場,從這裏逃跑,需要不少勇氣。”

喻文州笑了笑:“不正是它的意義所在?”

他們的車很快開到外圍,警察按了按喇叭,外圍鐵絲網門發出一聲電磁流般的長鳴,緩緩打開。

接近後的占地面積顯得更大,幾乎占據了荒漠平坦區域的三分之一,其中有一半是戶外。從遠處眺望只能看到細細的線,像繞在黑色本體外圍的電阻圈。

護送他的警察百無聊賴地把腳踏在離合上,電門開放速度極慢,裏外一共三層。喻文州低頭向上張望,每一道門間都設置了高臺崗哨,兩兩一組的黑衣警察手持機槍,往複巡邏。

或許是荒涼地帶顏色單調的緣故,這裏的天色也白得發亮,他們的車開進停車場,警察拉起手剎:“終點站到了先生,請拿好您的随身物品下車。”

喻文州的個人物品就放在車後座,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盒,和電影裏那些被炒得倒黴蛋們手裏抱着東西一樣,裏面擺了幾本書、慣用的鋼筆、眼鏡、一小株仙人掌,以及一副醫療手套。荒漠行車煙塵滾滾,才幾個小時,盒子裏就落了一層灰。喻文州抱着它們下了車,他的同伴已經先一步走到黑牆下的陰影處,舉着一冊夾子對他招手。

“來這裏,簽個字。”他把筆遞過去,“我就算完成任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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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文州從善如流地在頁面表格的最下方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還給了他。警官擡手敲敲身旁的鐵門:“李軒!”

“來了來了。”鐵門上方的橫隔板被抽開,露出半顆腦袋,“怎麽又是你?”

“見到我你應該高興。”他從兜裏掏出一包口香糖,和夾子一起從窗縫的欄杆間遞進去,“給你送禮物,還有新人,不要太謝謝我。”

“客氣客氣。”那名叫李軒的獄警看了看簽名,“喻文州?”

“是我。”喻文州說。

“新來的獄醫是吧,哇我可等你很久了!”他關上窗戶,在門後按下按鈕,門應聲緩緩側拉而開,“來來,進來說話。”

“不邀請我嗎?”送喻文州來的警官同他打趣。

“你想進來沒問題。”李軒笑着說,“搶銀行吧,我會給你安排個好床位。”

警官聳聳肩:“算了,我還是覺得家裏比較舒服。”

他對喻文州伸出手:“喻醫生,我的任務完成了。”

喻文州誠懇地回握:“謝謝。”

“不客氣,祝你好運。”

從門口進入監獄內部的通道異常地長,頂端兩側每間隔50米就有一組紅外監控攝像頭,喻文州面上聲色不動,心裏卻想着有錢人真會造啊。

在前面帶路的熱心獄警李軒一直熱情地搭着讪:“你叫喻文州啊?從哪個局調過來的?我聽說學醫的Alpha比較多所以Beta非常難找,我們申請了好幾個月呢。你以前也做過獄醫嗎?開到這兒得不短時間吧,你渴不渴喝點水嗎?”

他的好奇心似乎很重,問題一個接一個。喻文州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眼睛卻打量着四周的一切。監獄內部的牆壁也是黑色,因為空間高寬,把壓抑感減至了最低。不提這裏的性質,可以說是幢不錯的建築物。李軒走到一扇鐵門前示意停下來:“如果你之前也幹過這行,規矩是知道的,請配合一下吧。”

喻文州從善如流地把自己的箱子交給他,李軒招招手,門裏另一個獄警打開一條縫,接過去。“還有你的外套。”他說,喻文州也很配合地脫下。

紙盒先過了一遍安檢,再由人工翻查。喻文州站在門外,雙手張開讓另一位警察手持掃描儀給自己搜身。監獄是個粗暴的蠻荒之地,對犯人們來說如此,對在這裏工作的獄警來說同樣。在這棟龐大的“宿舍樓”裏沒有人能完全保障自己的隐私自由,喻文州也聽說在某些地方連內褲都要脫掉檢查。好在李軒對男人的裸體似乎缺乏興趣,他逐一把喻文州的東西從箱子裏掏出來,一邊觀察一邊感嘆:“醫生就是不一樣,我的箱子裏全是游戲機和影碟。”

他看得很快,也許是因為喻文州的行李少,箱子裏的土被倒進垃圾桶,書也被撣幹淨放回原位。李軒拿着個白色的機器走出來:“好了,最後一個環節,我猜你給別人用過。可能會有點疼,不過很快就好。”

他拿的是血樣采集器,簡單小巧的訂書機形狀,醫院體檢時或者在野外急救,會用這玩意充當性別檢測器——畢竟現在社會,各種抑制劑、仿真劑和信息素模拟藥物都相當豐富。李軒把它夾在喻文州的指尖,尖端探針紮進表皮,的确不是很痛。

獄警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橫過液晶屏。采樣血液進入內部分析器,讀條到100%後顯示出Beta符號。

“很好。”李軒在他簽名的紙板上打下最後一勾,拉開身後的鐵門,“喻醫生,歡迎來到落日。”

“20年前新性別法案提議通過之後,各個地區的監獄都在調整和轉移犯人,導致逃獄率直線上升。落日就在那個時間建立的,專門針對Alpha的管理監獄。這裏無論防禦等級、設施還是待遇都是最高級別的,無數能力頂級的Alpha罪犯都在這裏,然而20年來從未發生過哪怕一起的逃逸。”

李軒帶着喻文州走到頂層中央:“剛剛老馮在辦公室裏應該同你講了這個故事。”

“是啊,監獄榮光史,入職培訓。”喻文州笑着說,“還發給我了員工手冊。”

李軒頗為贊同地點點頭:“那上面有監獄鳥瞰圖,不過并沒有什麽卵用。這裏所有的犯人人手一份。”

“不怕他們逃出去?”喻文州問。

“都說是防禦等級最高的監獄了。”李軒靠着欄杆,手指指下面,“諾。”

他們站在一圈玻璃地板邊緣,從上看下去,是如同竹筒般中空的內部構造,四周環形分布着牢房,層并不高,但足足有五層。

“我們叫它‘甜甜圈’。”李軒靠着欄杆,“由下到上,層級分布能力和刑重不同的囚犯,越往樓頂判得越重,都是Alpha。”

“我比較好奇的是,”喻文州看了看他,“別的監獄為了加強警備,獄警也幾乎都是Alpha,為什麽這裏卻只收Beta?”

“因為我們的老板認為,Beta是最不受信息素影響的種群。”李軒搖搖手指,“哪怕是把一群Alpha隔離Omega關在一起,他們之間信息素也是會對彼此産生微妙的影響,監獄幫派就是這麽搞的。相反,找武力值不錯又對信息素免疫的Beta降低了Alpha的影響力,信息壓制不會對我們起任何作用。”

“有道理。”

“而且我們還有武器。”李軒掀開制服衣擺,“電警棍——端頭會噴出信息抑制劑、冷凍槍、還有鳴哨,據說對于Alpha靈敏的聽覺格外有效。每個房間裏都有噴水裝置,可以讓人時刻保持冷靜。”

“我也會有這些嗎?”

“應該吧。”他并不确定,“醫生在這裏是個高危職業,你的前任就是被一個Alpha裝病脅迫越獄,雖然最後沒能得逞,但似乎吓出了點心理陰影,二話不說就辭職了,連當月的辭職工資都沒要,難為老馮急聘新人進來,工資應該談的很不錯吧?”

喻文州高深地笑了笑:“還好。”

“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呢讓我想想……哦對,一會兒我帶你去醫務室。”李軒一邊想一邊說,“你需要檢查一下常規藥儲備,然後上報。醫務室裏有休息間,是值班用的,員工宿舍在另一棟樓。現在就你一個醫生,所以會比較辛苦。這裏工作時間一個月25天,休5天,每周2次值班。5天休假需要提前申請,有班車會接送到最近的鎮上,早班去晚班回,過時不候。宿舍條件不錯,有電視和游戲機,想要什麽提申請老馮都可以給你買。今天比較晚,外警就不帶你去了,明天可以去轉一圈,外警班長是我哥們,也是個Beta,不過他手下有幾個Alpha的狙擊手,今天你路過大門時應該看到了。”

“看到了,很神秘。聽你說居然願意屈居在Beta手下,就更好奇了。”

“可不要小看Beta。”李軒眨眨眼,“這裏是平等社會,我們不受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影響,換個角度來看,可以說是偉大的、控制了本能的進化族群。”

喻文州笑起來。

這時樓下傳來一陣騷動,一樓和二樓的犯人們從欄杆中伸出手,有的舉着盆,有的敲着水杯,口哨和噓聲齊飛,聲音大得整棟樓都在回想。

“怎麽了?”喻文州向下望了望。從這裏的瞭望監視層可以一直看到一樓地面,兩個獄警挽着一個犯人從入口走進來。

“哦,我想起來了!最重要的事忘了交代你。”李軒同樣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其實之所以那個Alpha要劫持醫生逃亡,是因為我們這裏有個例外中的例外,大麻煩精。”

他指着兩名獄警中間夾着的那個人:“一個Omega。”

喻文州不出意外地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我以為這裏是Alpha監獄。”

“是啊,你也知道。三性社會當中,Alpha的武力值最高,犯罪率也是居高臨下,Beta其次,而Omega多是過失或智慧犯。剛才也說過了,以前未隔離分化監獄,犯人間二次性犯罪率及其高,不僅是Alpha一方強迫,也有Omega利用信息素控制Alpha。哪怕是把他們隔離都沒有用,只要在同一間監獄裏,再厚的牆也無法阻攔信息素擴散。”

“所以,新性別法規定,Alpha、Beta和Omega應當在适當的場合性別分化,尤其是監獄。”

“對,Beta相對安全,所以經常安排在Alpha和Omega監獄的旁邊,有些地方改造後,只不過把原來A、O隔離區換成了A、B和O、B而已。但同樣一個問題,因為Omega先天條件,絕大多數的Omega監獄防禦等級都不高。當時改造也按照等級高的改Alpha、等級低的改Omega這樣的規則進行。一直以來也沒有出過什麽大事,但這位可不一樣。”

李軒感嘆地看着下面,那個人走路懶懶散散的,像是在曬太陽似的,和兩邊獄警緊張的态度對比鮮明:“他可是一個人差點把Omega監獄拆掉的家夥。換了三間Omega監獄,兩次差點越獄成功,最後法官實在沒轍,提交了特殊情況申請處理,把他送到這兒來。”

喻文州同樣也看着他——鋼化玻璃氣罩下隔着近五層樓高,并不是十分看得清臉,只能大致分辨出他身上淺灰色的犯服,和深栗色的頭頂。

監獄正中央是深深的天井,也是唯一能見到光的地方,午後斜照的日光穿過玻璃罩落在空曠的井正中,那人剛剛好從半壁的陰影下擡起頭,光打在他的臉上,有那麽一瞬間,喻文州幾乎以為他們目光相接。

那真說的上是一張英俊好看的臉了,眼睛因為過強的光線眯起,卻依然能察覺到其中銳利的刀鋒之氣。

“黃少天。”李軒的聲音落在耳邊,“落日監獄裏最強的、強過于Alpha的Omega。”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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