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無雨也無晴
無雨也無晴
翟以霖看着對話框反反複複的“對方正在輸入中”,沒搞清楚景和春在想什麽。
她如此迂回地加了他微信,這會兒卻不說話。
翟以霖登錄微博,果然看到了她新發的博內容。
「你們懂我學英語的感受嗎,就像茶壺裏煮餃子,有嘴道不出……」
底下有給她推薦翻譯軟件的,有給她推薦網課的,還有連發三個“我也是!”以表共情的。
翟以霖幾不可察地牽了牽唇角,漆黑瞳仁罕見地泛出柔軟的光。
從景和春搬到淮寧的第一天,翟以霖就意外發現了她的微博賬號。
要不是上面所有圖文和她息息相關,翟以霖都認為是自己弄錯了。
在她本人親臨淮寧之前,程乾宇已經用言語蠻橫地鈎織出綠茶、腹黑的形象。
翟以霖不相信他的片面之詞,沒把這個初來乍到的鄰居妹妹放在心上。
左右不過是個在鄉下長大、與奶奶相依為命的姑娘。
能至于闖入他們生活,帶來掀天揭地的變化?
然而,這個賬號意料之外被他摸出,倒是感到有些驚喜。
翟以霖自己都不知道,這份“喜”從何而來。
只是,他接連幾天都在思忖,思忖景和春到底有什麽能耐。
Advertisement
她的名字在腦海中便揮之不去了。
從以往的微博條文來看,不清楚那幾萬的粉絲是因為什麽而關注她。
通篇都是日常的分享,像極了一個小女孩随手寫的流水賬。
「踏上了去城市的列車~」
「收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把跆拳道服露出來了,如願看到大白落荒而逃的背影哈哈嚯嚯嘿嘿嘻嘻!!本王可不是好欺負的!」
「第一次寄信!投遞中~要感謝小邊哥哥的幫助啦」
「大白實在是太讨厭了!他竟然拿邊哥的寵物蛇吓我,幸好本王膽子大,哈哈哈」
……
——慢着,大白是誰?
翟以霖結合語境才發現,這可能指的是程乾宇。
不解地往前翻,發現她第一次提到程乾宇是4月5號。
到家那天,她這樣描述第一印象——
「這麽多年不見,表哥還是那樣傲慢無禮,像是老家張着翅膀噗噗大叫的大白鵝」
底下不少評論:
「發生什麽啦大王,表哥欺負你嗎」
「壞表哥,壞大白!」
「芽家軍,明天的晚餐是鐵鍋炖大鵝,誰支持誰反對!」
由此,之後的每條博文,無論是她還是底下的網友,都把景和春表哥統稱為大白。
翟以霖覺得新鮮,不禁輕笑出聲。
認識這麽久,他從沒聽說有誰這麽說程乾宇。
然而,他繼續往後面看。
翟以霖笑容有些凝滞——
「但是鄰居哥哥不一樣。
鄰居家哥哥又高又瘦又帥,幹淨整潔的黑發,皮膚冷白,眉眼深邃,颌線窄長,看起來智商就很高……像邊牧!」
這條的評論也不少。
「哇,聽起來小邊哥哥很帥哦!」
「芽芽有沒有照片呀~我們想看QAQ」
“……”
小邊哥哥?
翟以霖心情有些複雜,很難想象有人會這樣稱呼他。
可是一想到是景和春。
翟以霖沉吟片刻,覆在電源鍵上的拇指稍稍用力,屏幕暗下去,他收起手機。
房間又陷入一片黑暗,不見一點光。
他沒有開窗簾的習慣,整個房間密不透風。
如果不開燈,無論晝夜,皆是晦暗滿室。
他喜歡在黑暗中思考問題。
她圖文透出一股積極向上的生命力,給人的情緒價值拉滿。
……可僅僅因此,就能讓那麽多人關注她麽?
他暫且想不出答案,只是動作機械地将這半年內地博文反複浏覽。
或許是因為打開她主頁太頻繁,系統便開始自動推送。
有時候想點個贊,或者發條評論,礙于當時登錄的學校官方賬號不合适,他甚至重新創了一個微博號。
名稱是一串亂碼,翟以霖不在意。
甚至覺得那串字符還挺順眼。
景和春成了他的第一個關注,他混跡于她泱泱五萬粉絲之中。
又不想自己太過于明顯,他接着關注了各大新聞網、幾個科普賬號,一些球星。
所以之後。
他總是能很及時地通過手機了解到她的心理狀态。
就比如現在。
景和春竟然還在為那篇範文苦惱。
頂着那串亂碼,翟以霖打字評論。
「學習語言,交流還是很重要,建議博主問問身邊人。」
末了,又覺得這條評論語氣還不夠強烈,和評論區那些小姐妹格格不入。
他把句號換成感嘆號,建議兩個字換成真誠建議四個字。
讀了一遍覺得沒問題,翟以霖點擊發送。
根據他的觀察,景和春有回複評論的習慣。
距離她剛發完這條微博才過去五分鐘,她一定能看得見。
翟以霖放下手機,沒再管,收拾衣物去洗漱。
回來的時候,果然看到手機上景和春發過來的消息。
不是微博的回複。
是微信的——
「哥哥在嗎」
-
不敢問翟以霖,倒不是景和春扭捏或是膽子小。
最近這段時間,她請教過的人太多,就算別人不嫌煩,她也要嫌自己笨了。
而翟以霖很聰明。
見面第一天,她就這麽覺得,後來在學校,知道他是學生會主席,更加崇拜。
他品學兼優,同學老師無人不誇。
還能幾句話拿捏程乾宇。
最主要的是,翟以霖平常待她很好,體貼又細心。
雖然話少,但他向來是行動大于言語,方方面面都很照顧她,像是忠誠的守衛者。
景和春發現,她很難在翟以霖身上挑出什麽毛病。
越是無暇的鏡子越是能照得人自慚形穢。
景和春不好意思在翟以霖面前請教笨蛋問題。
她躊躇片刻,才打開微信的聊天框。
有個網友在評論區說,說語言類的學習就是要交流,她也認為這一點沒錯。
景和春打下一行字。
「哥,這次月考的英語範文,你看看第四句話,裏面帶了三個that!把人都要繞暈了。」
剛從浴室出來,翟以霖拿着毛巾擦頭發,分出一只手回她消息。
「把全文發我。」
高中英語作文最多也就兩百字,他粗略掃完,裏面有四個長難句,難怪能讓她愁成這樣。
雖然才剛拿到手,翟以霖已經有了講的自信。
景和春還在這頭等他的回複,上了歲數的手機沒由來地卡頓一下。
半晌,一則語音通話打了過來,頭像顯然是她剛加上的翟以霖。
景和春磨磨蹭蹭找到耳機,按下接聽。
少年清磁聲線如潺潺流水。
“窗簾拉開。”
剛才,景和春自怨自憐了會兒,難得窗簾緊閉地對着他,
她按他所說重新拉開,翟以霖的臉隔着兩層透明玻璃,隐隐綽綽地出現在視線中。
看不清表情,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會不會出現一丁點的不耐煩。
景和春調整了一個角度,對視的那一刻,那張俊朗周正的臉上牽出一個很淡的笑。
沒有不耐煩。
在他嘴角上揚的那一刻,少年的笑聲也随着她那根普普通通的音頻線傳來,同頻響起。
冷玉般的聲線為她那低廉耳機添上名貴的質感,他溫聲像哄。
“好,現在我從頭到尾帶你過一遍。”
-
明天抽查背誦,班主任杜詩茵教的就是英語,沒人敢敷衍了事。
最近幾天的課間,景和春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舍棄掉,口中振振有詞念着要求的那篇範文。
下了早自習,大家都沒什麽精神。
同學們要麽趴着休息,要麽還在外面吃早餐。
景和春還在念着英文,已經盡量把聲音放小,還是免不了被別人聽到。
與之而來的是打量的目光。
景和春背完一遍才有閑心往那邊瞥,鄭霏菱和她身邊的幾個女生正叽叽喳喳講些什麽。
雙方對上視線之後,那邊才收斂許多。
景和春知道她們在讨論她。
她是最近才從陸冉口中聽說,班上大多數人對她的家境有誤解。
她也終于明白鄭霏菱那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是從何而來。
這種事情不好解釋,也沒有解釋的必要。
在她們眼裏可能算大事,但在景和春眼裏并不重要。
她不是有錢裝窮,也不t是窮裝有錢,是大家發揮了想象,才變成陰差陽錯的誤會。
既然是誤會,就總有渙然冰釋的時候。
這時,像是印證她內心所想。
一個女生坐到她身邊,親昵開口,“芽芽~你家的青團在哪裏才能買呀?我看了附近那幾個糕點店,似乎都不太一樣,我最近早餐都不知道吃什麽啦!”
景和春花了半晌才明白事情是怎麽回事,開口前卻被一道聲音截去。
“那你真是高看她了,還和店裏的比……”
鄭霏菱輕飄飄地嗤笑。
景和春看得出來她上次在自己這裏吃癟,積怨已久。
不理會她陰陽怪氣的話,景和春認真同旁邊的女孩解釋,“不是批量生産拿來賣的,是我奶奶趁着清明就做了點,是我們農村的習俗。如果你喜歡的話,我跟我她說一聲,再寄來些。”
那女生也愣了半晌,結合鄭霏菱的話,才發現事情有什麽不對。
明白剛才的問題有些不禮貌,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啊芽芽……我以為……”
“沒事,我家那邊還有好多特色小吃,什麽紅薯片呀、蜜餞呀、麥芽糖啦啥都有,我奶奶做得可好吃啦,下次帶給你嘗嘗!”
景和春講起吃的來滔滔不絕,那女生被她逗樂了,應了聲好,便不再打擾她學習。
鄭霏菱還在原地,睥睨地看着她。
景和春收起笑臉,“都說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記得那青團也分了你的?”
“又不是吃不起,你要多少,我還給你。”
“好啊,我就要一個,你親手做的,你能做嗎?”景和春面無表情,是真的有些生氣,“你做不出,就不要糟蹋我家長輩的心意。”
-
鄭霏菱現在看景和春哪兒哪兒都不爽,她就等着她那副無辜天真的嘴臉被戳破,等全校人都看她的笑話。
學校裏就沒有不漏風的事情,那女生朝其他想吃青團的同學解釋完,基本所有人都知道之前誤解了什麽。
但事情和鄭霏菱預料到的有些不一樣。
大家對整個事情恍然大悟後,反而對景和春之前的生活透露出更濃厚的興趣。
正是體育課,班裏同學三五成群地下樓。
去操場的路上,一些好奇的同學追上景和春,七嘴八舌地問着她小時候的生活。
國際部和他們一節體育課。
兩班人馬分別從兩棟教學樓裏出來,往足球場的中心走集合。
程乾宇自個推着輪椅。路過一個同學時,他順勢搶走他的籃球拍在地上,随後是一陣彈跳,弄得震天響。
之前腿好的時候,他吆五喝六地和大家一起約球,拒絕的理由一個比一個奇葩。
現在坐在輪椅上了,這幾個兔崽子抱着籃球跑得比誰都快。
說到底還是嫌他菜。
心裏正郁悶着,結果扭頭一看。
另一邊的人流中,景和春跟個國寶似的被一群男男女女圍着,像是在說什麽有意思的事情,讨論得十分激烈。
嚯,人緣還挺好的。
程乾宇酸溜溜地在心裏嘀咕着。
這時,一個男生從後面扶住他的輪椅,“嘿,宇哥,我才知道你家妹妹是從鄉下來的呀?”
這人叫王輝徽,家裏是暴發戶,性格很耿直。
程乾宇原本是不屑于和他玩的,但王輝徽對他很狗腿,時常為他吹噓,拍馬屁的功夫十分到位。
他就勉為其難地讓王輝徽跟在他屁股後面了。
但王輝徽今天說的這話讓他不太舒服,程乾宇壓了壓眉眼開口。
“你才知道啊,她就是從鄉下來的一個小土——不對,你怎麽知道?”他的分貝驟然拔高,“誰跟你說的?”
王輝徽摸了摸腦袋,還不明白他的語氣不對:“大家都這麽傳的呀。”
程乾宇眉毛擰得都要打架了。
“靠?”
另一邊。
景和春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包着,同學們的熱情讓景和春有些受寵若驚。
有一個男生心直口快地問,“景和春,農村生活是什麽樣的,感覺如何,差距大不大?”
景和春也不介意他的直白,“當然大呀,不同的環境利弊當然不同。不過我認為,在鄉下過童年超超超級幸福!”
“春天追蝴蝶、采野花,夏天下田摘瓜、去池裏捉蝌蚪,秋天大豐收、去山上野炊,冬天能生火烤紅薯,做竹筒飯……”
大家發散地問了她許多,景和春耐心回答。
不論大家的揣測出自善意還是惡意,只要大家知道實情之後如常待她,景和春便不當回事。
偏偏有鄭霏菱這樣刻薄的人,認定景和春剛開始就是在含糊不清地裝。
景和春在大家熱鬧的讨論中,聽到她的聲音。
“哼,對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這麽熱情。”
景和春的話音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越過人群,精準落在不遠處的鄭霏菱。
周圍的氣氛倏然僵硬。
有人跟她一樣聽到了,有人沒聽到,但幾乎所有人都是看着景和春,等待下一步動作。
景和春此刻大腦也是空白的,她氣得太陽穴突突跳。
具體是冷臉警告還是撕破臉皮她沒想好,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事兒不能這麽算了。
景和春從不覺得自己哪兒土了,如果她是針對她生長的環境,那更不能忍了。
在家被程乾宇說,在外面還要被這樣一個根本不相熟的人說,她——
等等,程乾宇……有程乾宇在,她為什麽要自己出手?
罵她土包子,那和她沾親帶故的程家算什麽,程乾宇算什麽?
就算她能咽下這口氣。
最要臉高傲最不可一世的程乾宇能忍嗎?
她喚回理智,在餘光裏看到愈走愈近的國際班。
突然揚起一個牽強的笑容,朝那邊高聲召喚。
清亮的聲線隐隐帶着一絲破碎,景和春眸中晃着委屈的光——
“哥哥哥!這裏有人說我是……”她刻意停頓,聲音越來越小,“她說我土,還罵我土包子。”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景和春自己都要佩服自己,這誰看了不心酸地擠出兩三地檸檬汁來。
正竊喜着壓制嘴角,等待她那便宜哥哥推着輪椅過來。
餘光亂竄着,卻遽然一凝,她傻愣愣地停下了,一時忘了賣慘。
因為,在景和春喊出“哥哥”的那一刻。
最先做出回應的人,不是剛剛就已經注意到她的程乾宇。
——是翟以霖。
前一秒還在遠處和體育老師溝通,等她說完的時候,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她身旁。
少年的氣場對現下每一個人都有作用效應。
他面容冷峻,闊步而來,以他的身份,像是過來秉公辦理。
“怎麽了?”
景和春擡臉看他。
她沒想讓他來的,就是怕他作為學生會長會難辦。
可翟以霖最終站定在她同側的後方,單手虛扶她的小臂,像是安撫。
中間是劃分兩方陣營的楚河漢街,他毫不猶疑地立在她的地界。
明晃晃的昭示,她的對立面亦是他的世界之外。
只要他站在這兒,他的意向就永遠和她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