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久旱盼雲霓
久旱盼雲霓
從生态動物園出來之後, 兄妹倆終于與大部隊彙合。
按照學校安排,近期班上同學沒有身體不适的,杜詩茵才訂了全班的步行票。
——但一上一下爬了這麽兩遭, 倒是感覺有些不适了。
反觀臨時換成車行票的兩人, 神清氣爽, 悠閑自在。
大家調侃他們不講義氣, 翟以霖買了四箱飲料分下去,一人兩瓶才算堵住了他們的嘴。
景和春被說得臉皮薄, 實在不好意思, 也跟着忙上忙下。
早就見識過她“怪力少女”的隐藏屬性,可是看到她和翟以霖一人拎着兩箱飲料走來, 對班上男生造成的心裏沖擊十分巨大。
個個都暗自握拳, 将肌肉充血,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弱雞, 紛紛上去幫忙。
景和春還挺莫名其妙的, 就兩箱飲料而已,怎麽大家這麽積極,顯得她手無縛雞之力——實際上再搬兩箱也不在話下!
紛亂中, 盧月竹過來陪她一起分發,景和春不知從哪兒變出來兩杯奶茶, 還是少糖去冰的, 甜度溫度剛剛好, 簡直是解暑神器。
她偷偷摸摸笑,“她們來例假了喝不了,咱倆悄悄喝。”
兩人默契地做了一個嘴部拉鏈的動作, 連眼神都是戲,自以為瞞天過海。
既然要給全班分發, 自然要發給鄭霏菱。
景和春非必要不和她接觸,盧月竹心有靈犀地攬下這一任務,将兩瓶飲料塞到鄭霏菱手裏,也不多做停留。
她卻一動不動站着,表情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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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月竹奇怪地皺着臉,不明所以。
鄭霏菱回過神,不尴不尬地道了聲謝。
等盧月竹走了,她才眨眨酸澀的眸,胸膛起伏,情緒雲翻霧湧。
一整個上午,鄭菲菱盯着景和春的挎包看了好久。
巴掌大t,精致小巧,款式經典,她不會記錯。
她不信以她的條件能買得起這樣貴的奢侈品。
再看她與翟以霖的親昵互動,猜也能猜到是誰的手筆。
晴空朗日,她的內心像是淋了一場潮濕的雨。
鄭霏菱是單親家庭,媽媽只是一個企業職員,家裏談不上富裕。
但小升初那年,還是花了不少錢,将她塞進淮和初中部。
從小就被灌輸要向上社交,鄭霏菱将身邊朋友不斷篩選,幾乎到了一種偏執的地步。
越是接觸那些養尊處優的千金少爺,她越是嫌惡自己的出身。
她喜歡了翟以霖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可能也說不上深刻——但翟以霖滿足她對富家弟子的所有幻想。
所以鄭霏菱也沉迷于自己的少女夢中,期待有一天能與天之驕子并肩。
她接受所有結局,卻無法說服自己,景和春一個農村出身、鄉下長大的女生,憑什麽這麽輕輕松松得到她碌碌幾年還觸及不到的東西。
她不甘心。
所以總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妒忌。
-
學校把研學安排得很充實。
光是第一天,就有整整四個項目。
時間雖然緊湊,但各項行程搭配得很合理。
室內活動和室外活動穿插着來,上午因動物園累得半死,下午的地點就是明顯輕松一些的劇院。
淇蕪是遠近聞名的文藝之都。
作為地标性建築的淇蕪白浪大劇院造價不菲,自建成以來就經常引進經典劇目,在戲劇領域頗具影響力。
單從這座建築的外觀看,景和春就能感受到濃濃的文藝氣息。
劇院整體的造型大氣舒展,如同奔流浪花,結構對稱嚴謹,線條優美流暢。
還沒下車,她就感到嘆為觀止,被震懾得說不出話。
一群學生湧上劇院前坪集合,按照班級順序排隊入場。
景和春按耐不住激動心情,越是走近越是屏息。
劇院依海而建,海岸線延伸向很遠的天邊,兩種湛藍融為一體。
層層疊疊的碎雲下,美觀氣派的大劇院矗立在美如畫的風景中。
飛翔的海鷗或高或低,海風拂面,空氣中涵蓋着浪潮的鹹濕氣息。
景和春鼻尖深深地吸着,試圖讓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感官記住這陌生的感覺。
她頗為滿足地感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去劇院!”
陸冉拿出特意充滿電的拍立得,“那給你拍張照?”
她的襯衣被海風吹得鼓鼓,寬幅相機拿在手中,右眼微閉,左眼看向取景器。
“陸大攝影師,我相信你的能力!”景和春予以重任。
陸冉頓感壓力,對着取景器愣了半晌。
她表情複雜,閉着的右眼松開,稍微移開相機,“芽芽,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是單手比耶,換個動作呗。”
景和春動作僵硬地調整片刻,随後重新展露笑顏,八顆牙齒整整齊齊,“好啦!”
陸冉擡眸,正要重新将鏡頭對準。
可……單手比耶,變成了雙手比耶。
這有區別嗎?
“你在假笑嗎?”她耐心講解,“動作再換個,矯揉造作一點,效果更好!”
張靜初湊在旁邊看,給出建議,“你像平常一樣笑就好啦,不用刻意咧開嘴的。”
景和春只要面對鏡頭就不自然,她扭了扭身子,感覺脖子不是脖子、屁股不是屁股的。
嘴也笑得好僵,不由在原地龇牙咧嘴地舒緩肌肉。
“嗚……要不還是算了,随便拍一張就好!”景和春自暴自棄,又恢複單手比耶的動作。
她想着速戰速決,擺好姿勢之後卻遠遠看到一個高瘦身影,疾步從附近走過。
她伸出一只手,熱情洋溢地揮擺,試圖吸引那人注意,“哥!以霖哥!你等會兒會和我們一起坐嗎!”
翟以霖停下腳步,跟在他身後的兩個學生會成員也不得不定在原地等候。
接着就看到他們的主席轉換方向,朝他妹妹那邊走去——
全學生會上下都認識景和春,見到她就自動帶入翟以霖妹妹的身份中。
沒人覺得翟以霖此刻過去找她有什麽不妥。
但時間緊,事情多,翟以霖沒有和她閑聊的打算。
“還不清楚。” 他沒給确切的答案,本來打算在幾步之外扔個東西過去,最後還是走到她身邊,将其挂在少女的脖子上,“租了個望遠鏡給你,等會兒拿着用。”
這次音樂劇的座位是随機安排的。
一班很不湊巧地抽到了後排,劇場又那麽大,肯定是看不清的。
陸冉打量着,“還是我們主席周到,不過你這是在哪租的,我也弄一個過來。”
“售票口旁邊,不過這是最後一個。”
翟以霖無情留下這句,便匆匆離開。
“……”
陸冉不信邪,“我去看看,說不定又補貨了。”
“對了!”臨走前,她得意洋洋拍拍景和春,“剛剛抓拍到了一張,看看滿不滿意。”
張靜初小心翼翼接過相機,同景和春一起等待成像。
出來的寬幅相紙先是一片空白,随後才慢慢複出顏色。
一張拍立得從出片到成像,至少要花費兩分鐘的時間。
漫長的等待中,景和春一瞬不眨地盯着整個過程,很快便驚喜地揚起唇角。
這張相片的構圖極佳,她處于畫面正中心,身後是海天一色、飛鷗成群。
而她抓拍的這一秒,正好是她興奮揮手,目光喜悅時的樣子。
複古濾鏡中的少女唇紅齒白,清眸流盼,整張相片的質感非常好。
張靜初也在旁邊誇贊,“這張很漂亮,她抓拍得太巧妙了。”
看過她在鏡頭前是多麽僵硬,張靜初篤定生活場景中的景和春才是最鮮活動人。
可這張畫面裏的她,又不止是一種普通的明麗。
整個人的狀态是完全不一樣的,在定格的相片中更為明顯。
在她一貫的活潑下,似乎還藏着一種不可言說的欣然、歡喜,和獨屬于青春期少女的羞怯。
是她遇見翟以霖時的模樣。
-
景和春對照片太過滿意,整整吹了陸冉十分鐘的彩虹屁。
還是從頭到尾不帶重複的,惹得人心花怒放。
把陸冉的名聲給吹起來了,附近不少同學特意找她拍照。
她這臺拍立得相機相紙價格都不菲,大家想轉錢給她,陸冉義正辭嚴地拒絕了,“算這麽清楚,就是不把我當朋友。”
她家不差這點錢,更何況上個月母親從香港出差回來,給她帶了二十盒相紙回來。
拍都拍不完。
她這話一說,同學們沒再提錢,卻感謝就轉化成別的東西,送來不少零食奶茶小蛋糕。
劇院規定是不允許在場內吃東西的。
但全場都是他們學校的學生,大家一個兩個的都很自來熟,比較随便。
在保證不破壞劇場環境的情況下,大家三五成群,備好零食飲料,靜候音樂劇開始。
這下說不上是陸冉沾了景和春的光、還是景和春沾了陸冉的光。
她們此刻“國庫充盈”,一直到研學結束都吃不完。
景和春在零食堆裏垂着腦袋,還在欣賞這張相片,連連稱贊。
從包裏掏出一根丙烯馬克筆,她在背後工工整整寫下:
「充滿新奇體驗的一天!
人生中第一次看海,第一次聽音樂劇,第一次獲得屬于自己的拍立得照片!」
她一邊寫,一邊一字一句地念,認真得像是幼兒園第一次學寫字的小朋友。
然而,在這片祥和惬意的氣氛中,傳來陰陽怪氣的挑釁聲。
“不會真有人一點世面都沒見過吧。”
——?
景和春筆尖慢了一瞬,分辨出這個聲音,默默翻了個白眼。
她泰若自然将相片背後的記錄寫完,扭頭看向後排的鄭霏菱。
自上次體育課,翟以霖給她撐腰過後,鄭霏菱已經很少這樣明目張膽擠兌她。
但她積怨已久,一直忍下去是不可能的。
最近明顯是發現景和春和程乾宇冷戰了,覺得她好欺負,才有了可乘之機。
鄭霏菱上午那麽厚顏無恥地坐在程乾宇座位,就是因為把他當成了同盟。
景和春指尖夾住那張拍立得,展露在鄭霏菱面前,“這就叫做沒見過世面嗎,那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
她一向不按套路出牌,鄭霏菱時常接不住話。
“什麽?”
“謝謝你讓我見識了物種多樣性啊,這樣也是見世面!”景和春語氣煞有介事地說完,還一本正經地拍手。
聲音不大不小,引來附近幾個同學的注意。
兩人不對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除了鄭霏菱身邊那幾個塑料姐妹花,幾乎所有人都站在景和春這邊。
即使處于這樣的劣勢,鄭霏菱還能堅持不懈地讨厭景和春。
也算是一種本事。
景和春這句話還算比較好聽的,直白點就是“林子大了什麽t鳥都有”。
鄭霏菱還是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聲若蚊蠅,“我說的都是實話!”
景和春點頭,“我沒見過世面,那你就見過嗎?”
“你看過海嗎?你聽過話劇嗎?你拍過拍立得照片嗎?”她铿锵有力質問,“就算有,你看過大洋彼岸的另一片海嗎?去過國家大劇院聽一級演員的劇目作品嗎?用過膠片機、卡片機、微單、單反拍照嗎?”
鄭霏菱別過臉不看她,表情難堪。
“我——”她憋着鼓氣,“那也比你知道得多!”
“所以你也只是聽過,聽說過和經歷過完全是兩回事。你和我其實一樣,并沒有經歷過,你沒有資格譏諷我。”
她似乎一直沒有用鄭霏菱對她的方式來對她,除了幾月前的那次體育課,她從沒在很多人面前回擊她的刁鑽。
景和春已經夠給她面子了,這是第一次特意吸引過來這麽多人。
問題又不在她,她憑什麽要一聲不吭忍下委屈。
“城市化進程一年比一年推進深入,但全中國只要有三分之二的人口在城市,就有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口在農村。”
“所以呢?”
“所以,我作為那五億分之一,可以很清楚明白地告訴你,有的人不僅沒見過你口中的世面,甚至一輩子沒出過村、沒出過省——但他們的生活也不見得乏善可陳。”
景和春不介意以自己為例,“不同環境各有優劣,從不存在高低貴賤,甚至農村的幸福指數比城市高得多,無論在哪都有人過得很好。”
鄭霏菱渾身血液冰冷,她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像是敲在所有人心上的鐘聲一樣,此刻仍有回響。
景和春一股腦輸出這麽多,情緒有些激動,不自覺熱了眼眶。
她深呼吸,平複語氣,“……我們每個人都只能看到眼界之內的東西,不是嗎。”
周圍窸窸窣窣,鄭菲菱本來就不占理,嚼舌根一時爽快,此刻在衆目睽睽之下,只剩無措。
“我就開了句玩笑。”她裝可憐,企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必要兇巴巴說這麽多嗎。”
“別緊張。”她看着鄭霏菱,似要把人盯穿,“我也只是想告訴你,真正沒見識的人是什麽樣——”
景和春輕哼一聲,從頭到腳打量她,“是高傲自大、目中無人,是虛榮攀比、醜陋善妒,還喜歡亂開玩笑,毫無分寸感。”
“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形容特別熟悉,和自己剛好符合,”景和春倏然停頓,咧嘴笑了,“不巧,我正是照着你說的,你可千萬相信自己的對號入座。”
她原本心情糟糕透頂,說完之後舒暢多了。
像是在水面砸進一塊重石,議論聲一圈圈散開,都是幫她聲讨鄭霏菱的。
哼,她活該。
張靜初握住她的手,“你還好嗎,芽芽?”
“還好,不要緊。”景和春沒點頭也沒搖頭。
“我只是不理解,到底是為什麽讓她這樣對我。”
她并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情,連對不起鄭菲菱的事情都沒幹過。
景和春語氣滿是郁悶。
“讨厭一個人的原因是可以很簡單的。”
“她只是嫉妒。”張靜初輕聲下結論。
景和春更加不明白了。
她無父無母,就是一個低保戶,鄭霏菱口口聲聲瞧不起她,心裏怎麽會嫉妒。
難不成是眼紅翟以霖對她好?
景和春垂眼,摸上挂在脖子許久的望遠鏡。
如果僅僅是出于這個的話,景和春突然覺得有好笑。
對她好的又不只有翟以霖,事實上,身邊朋友、同學,舅舅舅媽、奶奶對她都很好。
因為她值得。
鄭霏菱為什麽不先反省反省自己。
要是她把狹隘刻薄的毛病改了,也會招來善意的。
不然,她憑什麽要讓翟以霖喜歡她啊。
景和春想明白之後,心情通暢多了。
倏然發現周圍有一種戛然而止地安靜。
八卦的聲音停了,她擡頭,說曹操曹操到。
翟以霖闊步走來。
班級是給他留了位置的,就在景和春旁邊。
她激動揮手,“你還是來我們這邊坐啦!”
話音落下的瞬間,翟以霖果然穿過人群,尋到景和春,在她身邊坐下。
放着前排的好視野不要,竟然真的和她一起,景和春別提多開心了。
“看看。”少年清醇聲線将她從喜悅中喚醒,他眼眸垂落,視線聚集于她的手中。
是她剛才的那張拍立得照片。
景和春遞過去給他看,洋洋得意,“是不是很好看!”
“的确。”翟以霖從不潑她冷水,拇指在相片中她的臉上摩挲,端詳半晌。
想起之前聽說過掃描複印拍立得的方法,突然決定回去試試。
他像是能夠猜到景和春會在背後寫字,看完照片主體之後不假思索翻轉,想繼續看她寫了什麽。
白淨的手穿進視線,她死死遮蓋,有些莫名。
“秘密?”
他驚訝于這是不能看的東西。
“不是……”剛剛才成為別人的笑柄,景和春摸不準翟以霖看到之後會是什麽反應。
雖然知道他一定不會露骨地嘲諷,可是只要洩露一點點的嫌棄,她都會十倍百倍地傷心。
他卻像是有讀心術,僅僅通過這片刻的動作表情,參透景和春心中所想。
“被欺負了?”像是放學之後接小孩回家,關懷備至的家長一樣,察覺半點不對就憂心忡忡,語氣稍急。
景和春支支吾吾,其實也不是大事。
但告狀的機會不要白不要,他問都問了,景和春何必瞞着自己的委屈。
還在糾結語氣輕重,突然聽到“卡擦”的快門聲,一道白光一閃而過。
被人叫去拍照的陸冉歸來,對着他們又拍了一張。
“哎呀,看你們氛圍太好了,畫面那麽美,忍不住就按下了快門。”陸冉解釋,急不可耐地過去向他們展示照片。
景和春湊過去,等待出片成像。
而手裏那張她的單人相片自然被翟以霖拿了去,他毫無遮擋地看到背後的三行小字。
細細品讀,在腦海中上演她用嘴說出時的語氣。
幾分鐘之後,景和春将雙人照片拿給他,語氣激動,“這張拍得好好呀,哥你快看!”
取景框從他們的正面,截取僅僅兩人的畫面。
自帶複古膠片濾鏡的拍立得本身就适合昏暗環境,畫面中的多餘色彩僅剩鮮紅的劇場椅背,而作為照片主體的少年少女那一刻正好看向鏡頭。
五官精致,唇紅齒白,經濾鏡的定格渲染,如同一張電影劇照。
般配得不能再般配。
翟以霖很輕地笑着,接着伸手,從她包裏要來一只丙烯馬克筆。
“這張給我可以嗎?”他問出口的事,很少人會回絕。
少年伏在前面那張椅背的頂端,借着厚度開始寫字。
不多時,他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正面朝上地拿給景和春看。
她細細欣賞了會兒,才依依不舍翻到後面。
即将開場的劇院光線昏暗,她雙手拿着舉起,對着光端詳。
兩張筆跡不一的相片映入眼簾。
她單方面的感想,因他的加入,竟變成一組對話。
翟以霖永遠是這樣,不論緣由、時間、場合,一次次穩穩接住她所有情緒——
她說:
「充滿新奇體驗的一天!
/人生中第一次看海,第一次聽音樂劇,第一次獲得屬于自己的拍立得照片!」
而他說:「很榮幸參與你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