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久旱盼雲霓

久旱盼雲霓

重新進帳篷的時候, 景和春走在前,先一步把兩個睡袋都抱起。

打算全部放在床墊上。

翟以霖詫異地攔住她,僅僅站定在她面前, 高大身形就能将景和春完全擋住。

他們倆怎麽能睡一起呢。

景和春認真解釋, “哥, 你睡這裏太硬了, 第二天會不舒服的。”

翟以霖不在意,可她在意。

見他半晌沒動。

“海邊這麽潮, 你就墊着薄薄一層, 肯定睡不好。”景和春耐心勸着,“這個床墊這麽大, 足夠睡兩個人了。而且我們都有睡袋, 互不打擾,就一起躺一個晚上沒問題的。”

翟以霖頓了許久, 還是一點動作都沒有。

這是景和春第一次見他遲疑這麽長時間。

愈是知道她的關心, 知道她的善意,知道她為他着想的心,他就愈加譴責自己內裏嘶吼着、蠢蠢欲動的野獸。

景和春不介意, 可他介意。

翟以霖神色平靜無波,直視她的視線, 目光淡淡, 沒有摻一點雜質。

可只有他能感受到, 在平和冷靜的表象之下,萬分難以訴諸于口的掙紮潛在深底。

他要花費十倍百倍的努力,堪堪維持正人君子的表象, 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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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則來說,他不願意、也沒必要冒這個險。

權衡之後的他明明知道。

縱使多想放縱自己答應, 一時的貪戀承擔不起原欲被發現的風險。

在她濕漉漉的目光下,他心裏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

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他忍心在她真切關心後決絕拒絕嗎。

“好。”翟以霖聽見自己開口,用最喑啞生澀的聲音。

好在只是一個簡單的字音,沒有讓她察覺他的異樣。

景和春反倒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褪去詢問時的緊張情緒,終見輕松地将睡袋扔到床上。

不知道她這個時候是否滋生困意,翟以霖就算同意陪她再玩會兒,也擔心她明天的精神。

見她很快鑽進睡袋,整個人呈現松弛姿态躺在裏面。

但眼睛還一眨一眨地露在外面。

如她所言,床墊很大,足以躺下兩個人。

翟以霖半躺在她旁邊,上半身還靠在帳篷的內壁。

順着景和春的視線,翟以霖透過頭頂那扇透明天頂看到了外面的星空。

不知道她還在想什麽。

景和春已經很久沒看過這麽澄淨無暇的夜空了。

城市越是發達先進,鑄成的鋼筋鐵林就越遮天蔽日,遑論造成的污染如何灰白了天空。

反倒遠離現代化的鄉村,成了難得的淨土。

夜裏的星星是可以清晰到顆顆能見的,像在黑絲絨布上撒了一把碎鑽,閃亮得讓人着迷。

翟以霖的身體原本一直緊繃着,直到視線随她一起望了會兒,內心感到平靜,肌肉與神經逐漸放松下來。

氣氛和諧流通,此刻兩人默契地沒有開口,享受着同樣的輕盈。

直到景和春側身,面向他的方向,“你知道我今天放生那條錦鯉時許了什麽願嗎?”

這個問題他們已經讨論過一遍,翟以霖的回答是否定的。

現在也是。

不過她重提一次的意義一定在于,她想主動告訴他些什麽。

翟以霖只要當好一個合格的傾聽者就行了。

“是和今天發生的一件事情有關,我心裏很不開心。”

翟以霖其實有所察覺,當她坦白自己的苦悶時,他并不意外。

身體前傾朝她靠近,他用肢體語言表達他的在意。

“我知道。”他甚至明白具體時間,“你把衣服和食物拿回海邊的時候,看起來就興致不高。”

那個時候她喋喋不休地數落他的頑固,擔心他餓、擔心他冷,又嘀咕着勸他回去。

低落得太過反常。

他很少見她因難事而退縮,大多時刻都是越挫越勇,永遠對新鮮事物保持好奇心與探索欲。

所以一定是她來之前發生了什麽。

到這兒,翟以霖的反應、提供的情緒價值已經營造了一個合适的基礎。

能讓景和春毫無保留、沒有顧慮地安心說出。

她将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仰面躺着,重新看向星空。

雙手都攥緊被子,景和春終于開口,“我……就是那個時候遇到鄭霏菱和我們班男生了。”

她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細細講述,聲音輕而淡,在這寂靜的夏夜顯得有些虛無缥缈。

眼神中漸漸空洞起來,像是陷入思索。

翟以霖聽完,很快明白是個什麽事情。

他溫暖幹燥的手掌搭在她的腦袋,不太熟練地摸了摸,以示安慰。

那個嫌棄鄭霏菱她們——準确地說是嫌棄所有女生的人,是班上的何域祥。

景和春和他交集不深,但對這人還挺熟悉的。因為他張揚、咋呼,還經常和身邊同學吵架急眼。

這樣的人,能說出“月經是麻煩,女生是累贅”這種話也不稀奇。

但景和春無法接受,也無法忍受t。

這還是她長這麽大,第一次遇到男女對立。

農村思想封建落後,她卻很早就受到平等和獨立的教育。

在從前那個年代,父母之間的愛情并不被人看好。

母親家境殷實,往上幾代都是安富尊榮的。

而父親農村出身,一貧如洗,到了兩人結婚的時候,他還是個無車無房,在基層紮根的政府工作者。

奶奶從小就給她講爸媽的故事,景和春小時候聽不懂,很多思想卻潛移默化影響到她。

長大之後她就逐漸明白,女性的價值不需要依靠她身邊的男性來體現。

女孩們提倡的“女權主義”其實是“平權主義”。

在愛情中,每個人都是平等、獨立的個體。

可以男強女弱,也可以女強男弱。

沒人規定女性一定要選擇經濟條件比她好、社會地位比她高、家庭實力比她厚的伴侶,才不算下嫁。

媽媽喜歡爸爸,僅僅只是因為在他面前,她能找到自己,不圖別的。

爸爸不要求她做家庭主婦,不要求她放棄工作和追求,更不要求她相夫教子、賢良淑德、洗手作羹湯。

父親甚至可以包攬所有繁瑣枯燥的家務事,不必遵照傳統的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

他對妻子溫和,對工作無愧,在政府單位不斷不斷評優評先,這樣的工作性質便是賺不到大錢,但至少衣食無憂,舍得給家人最好的。

在媽媽看來,全憑青年時的經濟能力,完全不夠評判他。

就是有這樣的丈夫,她才能在婚後依然保持獨立,沒有讓婚姻桎梏住她的生活。

她去米蘭進修,去倫敦參賽,在各地辦展,事業如日中天。

與傳統夫妻模式竟然不同的兩人,保持獨立自我,卻也是彼此的依靠。

他們足夠相愛,也足夠平等。

父母愛情為景和春繪制了一幅男女關系的美好藍圖。

但她忘了,這個社會還處于一個用男性敘事話語主導的語境下,像何域祥這樣淺薄的大有人在。

景和春其實一直沒想好自己是否要和翟以霖說。

他們立場不同,能想到的角度也不同,産生沖突矛盾的可能性太大,她并不想挑起這樣的事端。

所以在講的過程中,一直到講完等待他的反應,景和春都特別緊張。

她偏頭,視線遠離他的方向,避免有意無意的尴尬對視。

突然感受到頭頂的手心溫度,她如同受驚的動物一般縮了縮身子,漂亮的眼睫慌亂眨動。

良久之後才适應,安安靜靜地停在他掌中。

他的聲音終于在頭頂落下。

“生氣了?”淡淡的一句。

他的反應和景和春想的有些落差,她垂下眼,嘴硬道,“沒有啊。”

他語氣很認真,嚴肅中帶着能夠震懾人的壓迫力,“可是我生氣了。”

景和春終于擡頭,對上他的眼。

翟以霖的辭色終于緩下來,溫和看向她,那份鄭重堅定卻未斂去,“你知道嗎,這種人就是造成不平等環境的蛀蟲。你沒有被他狹隘的觀念帶跑,已經很棒了。”

沒想到能得到他這麽大的肯定,景和春的愁容終于舒展,這才承認,“好吧……其實我是有些生氣。”

“錯在他身上,如果感到權益被侵占,當然有表達憤怒的權利。”他沒有否定她的情緒,沒有一味讓她悶悶咽下這口氣。

單純讓她此刻的情緒消失沒有用,回避問題就永遠無法得到解決。

最本質的在于,錯不在她。

不該讓她妥協。

他的手仍撫摸在發頂,景和春積壓整晚的煩悶情緒好似被溫柔的動作一點點揉開。

她聽到翟以霖繼續問,“所以你已經有想法了嗎?”

“還沒具體想好。”

不然也不至于氣一晚上。

見他願意幫自己排憂解難,景和春也不再顧忌,分析矛盾所在:“他對我們有偏見,認為女生在戶外活動時沒有優勢。”

說完便悶悶嘀咕,一拳打在睡袋上,“哼,那我還說他腦子不行,考試考不過我呢。”

“不,”翟以霖否定的聲音突然插入,“他或許什麽都比不過你,只是愛吹牛罷了。在我看來,就戶外活動這一點,女生未必比男生差。”

他的觀點倒是新奇,景和春不由多看他幾眼。

翟以霖溫聲開口,“縱使體能上存在客觀差異,但女生也有別的生理優勢,比如免疫力更強、耐力更強。現在的考慮研究也已經發現,在曾經的狩獵活動中,女性甚至更适宜長距離追逐獵物。”

“剛強可能存在着粗暴和易折,而柔軟意味着忍耐和長久,若要相比,輸贏難定。所以芽芽,你要知道,女性也有天然的以柔克剛的優勢,我們不必去信他的狹隘觀點。”

聽到他的肯定,景和春突然生出了一種群體性的自豪感。

或許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她還是愣愣保持原來的姿勢,眸光微顫。

“可和他說這些也沒用,拔河比賽輸了是事實,他一直拿我們女生……來月經請假這事做文章,說我們太嬌弱。”

“輸了就輸了,難道不是我們一起輸的? ”翟以霖輕笑,緩解氣氛,“他不能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就他那體格,細胳膊細腿,我揍他一頓都嫌硌手。”

景和春早就有了想哭的沖動,這一刻卻破涕為笑。

“你還會打人?我可不相信。”她調侃道。

不知為何,翟以霖在聽到這話時,表情有細微的凝滞。

她的語氣帶着不假思索的信任。

這份信任讓他失落,因為他知道,在景和春心中有一個完美的自己。

而他太多瑕疵,千瘡百孔。

翟以霖低眸,繼續剛才的話題,“你記得第一天在海洋博物館,我為什麽對潮汐展廳看了這麽久嗎?”

“我一直很癡迷天文宇宙,因而了解過一個說法,月亮牽引着潮汐,你們的身體似乎也冥冥之中連在一起,與宇宙發生共振,才産生了月經。”

“女生的身體中運行着一種生命的信號,我當時覺得特別酷,”翟以霖輕笑着,倏然停頓,“但不知為什麽,大多數人,包括你們自己,都對這個話題避之不及。”

“記不記得上次,你的經血落在我床上——”

景和春倏然擡手,捂住他的嘴唇。

她滿臉漲紅,這個舉措無疑與他說的問題吻合。

半晌,她才像是做出什麽改變似的,抿着唇,慢吞吞把手松開。

翟以霖從始至終的語氣都很坦然,用柔軟的情緒引導她。

“你将一朵赤色浪花留在我床上,是在一場潮汐來去中的印跡。我不讨厭,不嫌棄,反而很榮幸,我也被連接在這到軌跡之內,參與你的成長。”

當翟以霖讨論這些時,那雙黑熠熠的眼眸迸發出的亮光是景和春未曾見過的。

他從容、尊重、铿锵而不改溫和的态度中,不見東亞一貫談性色變的教育痕跡,景和春怔怔看着他,內心磅礴,充斥着一股難以言說的震撼。

她一直堅信着的、如摩天大樓般的價值體系,在這一刻坍塌重組。

然後一陣風吹過來,卻有無數細枝末節的地方發生改變,源源不斷的能量随血液一起流淌。

盡管認同,但景和春一時無法習慣這樣直白的對話,像個悶葫蘆一樣一聲不吭。

目光怯怯地瞧着他,只知道點頭。

自顧自消化完,那股機靈勁兒又上來了。

有翟以霖撐腰,她這種有仇必報的性格就得追究到底了。

直接受害者是鄭霏菱,但話中所指的“因月經不參加活動”也包括了她的朋友,更別提這件事所波及的範圍已經包括所有女生。

景和春咬着牙嘀咕,“我明天就給他點顏色瞧瞧。”

見她氣已經消了大半,現在到了計劃主意的環節。

翟以霖放心不少,他習慣性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好似已經愛上了這個動作。

“作為盟友,我可以給你提供任何幫助。”

景和春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從前這種時刻,林蕊就已經在耳旁勸了。

林蕊不擔心景和春鬥不過人家,怕的是她欺負得太狠了。

但翟以霖不這樣,他會給她助威和兜底。

察覺他面露探究,景和春将心中想法道出:“這種被無條件信任的感覺,好奇妙。”

當然。

他當然無條件地向她投誠。

思緒突然被帶到那個浪聲陣陣的海邊。

月色皎潔,翟以霖對着赤金錦鯉許下與她相同的心願。

“景芽芽,我真的沒有騙你。”在許久的沉寂以後,他突然開口,認真語氣中,帶着為自己辯解t的、不服氣的笑。

景和春情緒還沒緩過來,不明所以地擡眼看他。

“你先說說,你的願望是什麽。”

剛剛那麽正經地談完話,此刻又要較真在這個事情上。

景和春沉重的內心就是這樣被他一步步消解,重新歸于輕盈,天真地開口,“不能這樣,你耍賴怎麽辦?我們一起寫在紙上,然後同時展開。”

“好——”他滿口答應,溫柔耐心如同對待小孩,一一照她所說。

半夜兩點,冷白微弱的光源為他們照明,一同相伴的是星河天懸,萬籁俱寂。

兩人背對着寫字,整個空間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無聊,幼稚,卻有意義。

不多時,兩人重新轉身相對,景和春表情扭扭捏捏,翟以霖好整以暇,自信而篤定。

随後一齊展開——

景和春寫下:

「我希望自己能在接下來的生活中體會體會尊重,享受平等。

我不願因性別而被人看不起。」

而翟以霖的願望是:

「如她所願,願她成真。」

看吧。

就算他無從得知她的每一個心願。

也依然虔誠而頑固地希望,她的所有美夢成真。

他不會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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