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久旱盼雲霓

久旱盼雲霓

晚上的頒獎儀式之前, 是一場篝火晚會。

平闊海灘之上,年輕學生們熱鬧地環成大圈。

最中心處,赤紅烈焰熊熊燃燒, 為沉默的黑夜染上濃重的一筆。

最後一天, 學校終于放過這群學生, 沒讓大家在荒灘中自力更生。

烤全羊的香氣自篝火中心傳來, 主持人深知大家的垂涎欲滴,很快開展今晚的活動。

這次是以班級為單位, 游戲贏家能為班上同學獲得美食獎勵, 共同分享。

香氣已撲鼻,不吃可是不厚道, 接下來的較量人人都勢在必得。

海風吹拂, 火焰光芒躍動,明明滅滅之中映着無數笑顏。

歡笑聲劃破寂靜的夜晚, 浪聲奏樂, 熱情也逐漸點燃。

最基礎的團建活動無非就是數字炸彈、逛三園、誰是卧底之類,各班派出玩家參加。

有人嫌老套,百無聊賴玩手機, 就等着坐享其成,瓜分其他同學的戰果。

但景和春哪兒聽過這些啊。

她從小跟朋友滿山跑, 到了初高中也沒怎麽參加過聚會, 對這類常見游戲都很陌生。

此刻表現出濃重的興趣, 津津有味地在底下看。

班上同學推她上去參加,景和春頭腦機靈,又存在所謂的新手保護期, 大殺四方,成功贏回來四只烤全羊, 幾大盆烤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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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同學齊齊道謝後迅速分食,誰也不跟誰客氣。

數道殘影從面前掠過,很快只剩一些零零碎碎的肉渣。

景和春目瞪口呆,她也還餓着肚子呢。

環顧片刻,她氣哼哼地扯唇,正好和譚至齊對上目光,只能把炮火擊中到他身上:“你一個病號,不能吃發物,怎麽還拿這麽多!”

譚至齊摔傷了腿,膝蓋上還有大塊傷口。

明明被罵了,他卻揚起笑容,解釋道:“我給你搶的啊。”

說罷,就将剛才厮殺的戰果送至她面前:“吃吧。”

簡簡單單兩句話,就瞬間将她洶洶氣勢澆滅,景和春滿意點頭,語氣也溫柔不少,“這還差不多。”

見他如此體貼,她也獻上關心:“你腿好點了沒?”

“嗐,就擦破點皮,沒什麽大礙。”譚至齊雲淡風輕地擺手。

景和春啃起羊腿,滿臉餍足,發出幼獸般的哼唧。

又道,“你剛剛在醫療室看到何域祥了嗎,他沒再惹事吧?”

“就那樣呗,不服氣,嘴裏罵罵咧咧。”譚至齊停頓片刻,語氣別扭地提起另一人,“但動手的是翟以霖,他不敢造次。”

他仔細觀察景和春表情,“怎t麽,你擔心你哥?那要不我回去看着何域祥,有什麽動靜馬上向你通風報信。”

景和春愕然,大吃一驚,“我們又不是□□……”

誰說不是呢,翟以霖那手段,比□□陰多了。

譚至齊一陣惡寒,但聽到“我們”一詞,突然彎唇,好心情流露。

趁着翟以霖不在身邊,他寸步不離景和春,狂刷存在感。

但經過幾天的研學,她更加搶手,譚至齊這種沒地位的,理所當然被擠出圈。

罷了,看她和班上同學關系緊密,他該為她高興。

“為民除害”的事跡實在解氣,包括原先和鄭霏菱交好的女生,在今夜的篝火晚會都時不時送些零食禮物來。

甚至鄭霏菱本人過來同她說話時,景和春都并不驚訝了。

這人平常與她針鋒相對,處處鄙夷。

剛才可一點都不見外,将她贏來的烤全羊吃得津津有味。

臉皮真厚,景和春心裏想。

真不明白她怎麽好意思。

然而,鄭菲菱開口的那一刻,讓在場人驚掉下巴。

她是來找景和春道歉的。

“我之前對你出言不遜,其實只是被情緒沖昏了頭,”她的語氣像是經由很大決心。

為了證明自己,鄭霏菱連連擺手,“我真的沒有特別大的惡意。”

想起上次被景和春撞見她與何域祥的争執,鄭霏菱一陣臉熱。

“之前還錯怪你笑話我,真的抱歉。現在反倒是要謝謝你幫我教訓何域祥了。”

周圍談笑聲都小了幾許,大家都愛看熱鬧,此刻各個都是豎起耳朵聽,不願錯過任何細節。

按照常理來說,接下來就是重歸于好、握手言和。

中國人骨子裏就是愛好和平的。

畢竟同在一班,擡頭不見低頭見,一起相處的日子還有很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景和春的反應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她平平淡淡應了個“哦”,繼續啃羊腿看手機,詢問翟以霖事情什麽時候結束——

他離開太久,她心有些不安。

鄭霏菱驚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停在原地,滿頭霧水。

她不表示一句“沒關系”或者“我不生氣”或者“我們重新相處”嗎?

大概間隔五分鐘,景和春被這麽多人盯着有些無奈。

“還有事嗎?”

“沒了……”

和自己設想的走向完全不一樣,鄭霏菱突然有些委屈。

大概是圍觀者太多,景和春萬般無奈之下終于開口:“那你可以走了,畢竟我這次不是為你出氣的,不用給自己的臉上貼金。”

“之前也……對不起。”鄭霏菱艱難地擠出一句話,神色還算誠懇,“你能原諒我嗎?”

景和春更加奇怪了,蹙眉沉吟。

“沒有什麽原不原諒的,我已經不在意了,你遲來的道歉沒有任何作用。”

都多久的事情了。

她曾經也很委屈,可是委屈沒有,糾結沒用,找自己的問題或者讨好她也沒用。

“我來淮和是過來讀書的,過來學習的,不是過來和人吵架然後又大度地和好做朋友的——也對此毫無興趣。”

或許她不算大度,但沒人規定她必須要原諒鄭霏菱。

鄭霏菱只是她新生活中一個有點讨厭、但無關緊要的角色。

景和春不囿于她的刁難,倦于探尋她對什麽這樣對自己。

因為她有更在意、渴望的事情要做。

“你曾經也說過,我就是一個農村出身的女孩,無父無母無背景。”

這點鄭菲菱比她更清楚,不然為什麽總揪着不放。

反正是事實,景和春點頭,“所以我想要什麽,都只能通過我自己的努力辛苦打拼。讀書或許不是我唯一的出路,卻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對我來說,能在城市接受更優良的教育來之不易,我很感謝舅舅一家給了我在城市借讀的機會,我不會一直留在這裏,所以很珍惜來這個學校的每分每秒。”

“如果你是真心道歉,以後請對我視若陌路,我們不是可以成為好朋友的關系;如果你是虛情假意也沒關系,這裏本不屬于我。”

她的語氣很灑脫,說出口的事情是她在夜深人靜時思考過無數遍的問題。

她早就想明白了。

“我總是會離開的,或許幾個月之後,或許幾周之後。從那之後,你我天高海闊,再不相逢。我的人生還很廣,你的也是。”

景和春一雙黑眸安靜沉斂,柔和似含盈盈水光,卻不軟弱。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震懾在場所有人。

她不願意待在這樣的場合,鄭霏菱把氣氛破壞得好尴尬。

于是起身,“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這麽久過去了,翟以霖還是沒有回消息。

她一時着急,不得不親自去找。

但臺上的主持人話鋒一轉,宣布頒獎儀式馬上就要開始。

景和春腳步一停,換了方向,被迫來至頒獎臺前。

激昂喜慶的背景音已經奏響,臨時搭建的高臺被大紅綢布裝飾,土得掉渣。

跟景和春一起候場的是一二三等獎的小組隊長,各個表情都是喜氣洋洋,眼熟的幾個女生和她打招呼,羨慕她獨一份的特等獎。

唯有一班所在區域,鴉默雀靜。

剛剛那群吃瓜群衆愣怔呆滞,遲遲沒反應過來。

而鄭霏菱是其中最無措的一人。

大家面面相觑,但幾乎所有人的內心都是振奮、驚訝、不由叫好。

都在暗暗稱贊景和春幹得漂亮。

同學們都清楚,現在這副僵局,還不是鄭霏菱咎由自取。

之前那樣奚落,此刻低聲下氣求和好,就這麽答應也太便宜她了。

譚至齊比所有人都要激動。

他的目光緊随那個挺拔高挑、如小白楊一般的少女。

渾身血液沸騰,無數細胞興奮、叫嚣。

他已經暗戀景和春很久了。

在每一次告誡自己不要多想之時,又總能因什麽事,更欣賞她一點。

他喜歡她的落落大方,喜歡她漂亮而不做作、随和而不軟弱,喜歡她的上進,更喜歡她的堅韌。

看她因不平而反抗,遇欺壓而不妥協,譚至齊一顆心不能不因她加速、因她震顫。

景和春像是一個騎着駿馬飛奔而來的異國公主,在他天地開疆擴土。

他甘願投之以愛慕者的目光,化作騎士,為她搖旗吶喊。

一想到這兒,他脖頸那片全紅了。

拿出口袋中的禮物,手有點發抖。

頒獎儀式馬上就要開始,她是全場矚目的焦點,自然也會是他世界的中心。

無論景和春是否會回應他的心意,他都打算趁着這個時機向她虔地誠剖白內心。

譚至齊已經準備了好些時日,反複斟酌方案,遲遲不敢定奪。

此刻是下了好大的決心與勇氣,才将自己推到這一步。

開幕式即将開場,留給他的時間不多。

譚至齊嘴裏反複念叨自己提前寫好的說辭,總以為自己已經夠熟悉了,還是會忘詞、嘴瓢、前言不搭後語。

他都不敢想象,若是當面對她說出這番話,又會有多麽緊張。

這一頭還在振振有詞地排練。

而不遠處的岸邊,程乾宇和王輝徽鬼鬼祟祟勾着身子,你一言我一語地争執。

已經與自家妹妹冷戰了足足十天的程乾宇,早就下定決心在研學的時候哄好景和春。

因而近日,他窮盡所有聰明才智,找到了一個自認為對所有女生适用的道歉方法。

“等會兒我點燃禮花,第一炮響起的時候,你就聯系飛手,讓他操控無人機,知道了嗎?”

王輝徽滿腹狐疑,“可是,如果那個時候才啓動無人機,飛到頒獎臺上空不就晚了?那我的橫幅肯定來不及了!”

程乾宇此刻還沒有意識到,他口中的“我的橫幅”有多麽不對。

“我怎麽就和你掰扯不清,”已經争論了兩天,他語氣極其不耐煩。

“一桶煙花五分鐘,咱有兩桶,等無人機飛到她頭頂,剛好就是高潮,這個時候抛橫幅就恰到好處,完美得不能再完美,懂嗎?”

“那行。”王輝徽終于妥協點頭,已經開始心花怒放地設想,“到時候橫幅出來,我害羞怎麽辦,只能讓你拍照了。”

“那肯定我拍啊,專門定制的夜光橫幅!”

他可能是氣昏頭了,又實在急躁,竟然都忽略了王輝徽口中的纰漏。

兩人一邊吵,一邊貓着腰,十分費力地搬運煙花,放到适宜位置。

不知道以為在幹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萬事俱備。

所有人都掐着手表,反複确認自己準備的東西,在轟然心跳之中,只等頒獎開場。

全年級的人陸陸續續趕到頒獎臺前,擡頭将目光彙聚一處。

而這其中,各方各處,各懷鬼胎。

景和春對這兩波人的預謀一概不知。

甚至,一個國際部的女生和她閑聊,不小心說漏嘴,“你答沒答應他的表白,聽說準備得特t別老土,我猜你肯定看不上吧。”

她都懷疑是女生記錯人了,笑着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無論此刻場上多麽喧嚣激動,如同一鍋煮開了的羹湯,景和春也并不在意。

她心裏裝着一件事——這時候翟以霖在幹嘛呢。

他到底去哪了,怎麽找也找不到。

頒獎順序由低到高來,景和春被早早叫來,卻要一直在臺下等待。

這時間有些難捱,更何況還是在她有急事的前提下。

其他幾個隊員和她同樣擁有冠軍的榮耀,已經在臺下等候,準備為她拍照錄像,記錄領獎瞬間。

陸冉的拍立得早早就緒,時刻為她待命。

視線再往旁邊移,還能看到一直沖她揮手、做表情為她逗趣解悶的譚至齊。

他反複做出誇張唇形,加之以幅度極大的動作,景和春試圖領會,好像是——“等會兒找你有事!能單獨出去走走嗎?”

男生揚着大大的笑臉,景和春沖着他的方向懵懵點頭。

其實有些心不在焉。

褲兜裏的手機好像也在嗡嗡振動,景和春剛才看過一眼,發現是程乾宇,便沒理。

沒想到他這樣執着不懈,她被鬧得有些煩,卻也懶得掏出手機回一個字。

音箱在耳邊發出震天響,主持人盡職盡責抑揚頓挫。

臺下少年少女表情異彩紛呈,一片混亂,一片熱鬧。

篝火在海邊不斷閃爍晃動,如同景和春那惴惴不安,不太穩定的心。

一等獎已經上臺,馬上就要輪到她了。

景和春倏然看見身材圓胖、頭頂稀疏的楊巅峰遠遠走來,一邊打着電話:

“我知道領導,在外研學發生這種事,我們也不願看到——翟以霖那孩子我已經說過他了,這一次一定讓他深刻反省……好,沒問題的領導,我們一定會妥帖處理的……”

幾乎在一瞬間,她捕捉到那個心心念念的名字。

剛才的躁動被一盆冷水澆下,景和春呼吸停滞一瞬,心髒撲通被一雙手纏緊,血液冰涼。

大腦空白的同時,主持人的聲音響徹耳邊。

“接下來,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請全體同學以最熱烈的掌聲恭喜我們本次海島技能大賽的冠軍隊伍,榮獲最高大獎一千元現金,歡迎隊長景和春上臺——!”

今晚最受焦點的時刻到了。

剛才還在臺下打鬧聊天、玩手機打游戲的人齊齊擡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頒獎臺的中央。

景和春早就是年級裏的風雲人物了,今晚還拿了這麽一個大獎,和她熟的、不熟的都有些好奇。

各個都伸長脖子,想要看清每一個細節。

然而,出乎每個老師、同學、工作人員的意料。

主持人口中的那位冠軍隊長、原本一直在旁邊乖乖候場的景和春,擡步往相反方向跑去。

揚聲開口,拜托自己的隊員完成儀式,景和春大步從人群中飛奔離開。

無數目光投來,不可思議地跟随她。

少女烏黑長發随風揚至身後,起伏飄動。

她輕盈的身影鮮活、炙熱,如同不遠處明明滅滅的篝火。

與此同時,一聲轟鳴呼嘯而過,第一枚禮花扶搖而上,緊接着第二枚、第三枚——在夜空中升騰至最高點,綻放成絢爛多彩的煙花。

漫天火光昳麗,如同突降的一場流星,碎碎點點流落人間。

震耳欲聾的一場煙花,盛大,熱烈。

是私奔出逃的奏鳴曲。

她義無反顧地将這份本屬于她的熱鬧抛下,任一切留在身後,愈來愈遠。

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

歡呼雀躍的沙排決賽,她從高歌慶祝的簇擁中擡頭,看到他獨自離譜的落寞背影;

萬籁俱寂的海邊帳篷,他們守着獨屬于彼此的星辰,他以最堅定不移的态度成為她的盟友……

嘩啦浪聲傳來,海水漲潮,淹沒她心中亂七八糟的想法,只剩一件事。

她要找到翟以霖,現在就要。

禮炮轟鳴,煙花綻放。

歡鬧之外的海邊礁石,暗不見光的一方天地也被照亮。

少年身姿如竹,脊背寬闊,卻孤零零地站在最高處。

融入無邊的夜,顯得些許落寞。

翟以霖被着震徹雲霄的聲響驚擾,他擡頭望,不遠處飛去的無人機在五彩缤紛的煙花照亮顯現,展落一道熒光橫幅——

「景和春,我喜歡你!」

他愣神片刻,很快沉下眉眼,嗤笑一聲,感到些許不可思議。

翟以霖打心底覺得老土、無趣、又荒謬。

鄙夷完,他的戲笑消失在無盡的夜。

卻遲遲沒有收回視線,仍仰着頭看。

直到脖子都酸了,還執拗着保持原來的姿勢不動,只牽強地扯唇。

其實還有些礙眼,他想着。

翟以霖再次扯唇,露出苦笑。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枯萎零落的藍黑色,像是全篇采用冷色調的劣質電影。

煙花的暖光一下又一下地亮起,如同反複開關的燈,作弄着、奚落着,将他的苦境暴露無遺。

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仰望着,偷着、窺探者別人的亮光。

他會就這樣看她走向別人嗎?會是班上那個姓譚的蠢貨,還是讓他成了替身的竹馬?

煙花轟隆地炸響,翟以霖瞳仁酸澀地賞了會兒,抿唇,低頭垂眸。

一瞬間卻撞進一雙璀璨溫暖的眼睛,意料之外。

突然,世界被抽成真空。

分貝降下來,四周安靜無比。

他失神地盯了會兒。

像凝望一雙淬火後的琉璃,嶄新、熾熱、蘊藏鮮活生機。

景和春也就這麽安靜地看着他,小口小口喘氣。

眸中那晶瑩細碎的光越來越多,她笑眼彎彎地張唇,卻發不出聲音,像是力竭之後的短暫脫水。

只剩下一個口型。

「翟以霖——」

“我在。”

他的眼眶一瞬間熱了。

緊接着,聽到她終于開口,說出一句足夠讓他心顫的話——

“我、我終于……找到你啦!”

熱鬧人群之外的地方,這片荒涼地界只剩瑩然夜光。

不可言說的情緒卻在靜谧環境中凝聚流動。

廣袤天幕下,洶湧海面邊,少男少女無聲對望。

表白者無果,燃煙者無名。

本該領獎的冠軍缺席。

這一刻,好像所有人都在找景和春。

但她一路風塵仆仆,找到了黑暗中的他。

翟以霖突然覺得什麽煙花、什麽苦境都抛在腦後。

只要她來,他的世界就一瞬間變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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