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久旱盼雲霓
久旱盼雲霓
為期五天的研學轉瞬結束。
學校簡直毫無人性, 沒有最摳只有更摳。
竟然讓學生在篝火晚會收場之後連夜乘車回淮寧。
這樣晝夜兼程、喪盡天良的安排,大家不約而同地想——
不會就只是為了節省最後一天的住宿費吧?
踏上回鄉的高鐵,到家只能在淩晨之後。
除了滿腹牢騷之外, 大家更多的是念念不舍。
這幾天正是一年一屆的高考。
回去他們就是新高三了。
離畢業只剩下一年, 接下來的生活肯定是被複習和考試填滿。
這樣一同出去游玩的日子, 一去不返。
畢業之後, 更是連人都聚不起。
能像從前一樣一起坐在教室裏的機會都沒有,別提出去玩了。
果然, 一到晚上, 情緒就容易泛濫。
也就結束個研學,卻讓人思維發散地聯想深遠。
Advertisement
同學之間相視對望, 面容皆是惆悵留念。
連打打鬧鬧的心都沒有了。
高速列車在靜谧的夜色中飛馳, 如同在茫茫黑暗裏穿梭運行的宇宙飛船。
這一車廂坐的都是學生,卻出奇安靜, 有幾個人已經沉沉睡去。
景和春依舊坐着靠窗的座位。
她轉身面對窗戶, 将腦袋貼近玻璃,鼻尖、額頭觸及一片冰涼。
外面漆黑一片,偶有霓虹燈光, 卻轉瞬即逝。
好奇地觀察了會兒,景和春失望地收回眼, 轉而看向旁邊的翟以霖。
她打量的目光很大膽, 一點也不避着當事人, 像是要故意叫人發現。
翟以霖沒閉目養神,也沒翻看書本文件或電子産品,眼睫安靜垂落, 無目的地看着某處,不知在想些什麽。
發現景和春停留過久的目光之後, 他适時回神,本想牽起唇角問她怎麽了。
柔軟的觸感猝不及防地覆上他的手背,景和春兩只掌也包不住他一只手,此刻卻最大面積地覆蓋,眼神關切。
陌生的暖源向他肌膚傳遞,翟以霖愣怔片刻。
他想起曾經看過一項科學研究。
盡管女性體核溫度平均高于男性0.3℃,但手的平均溫度卻低了2.8℃。
在某些夜深人靜之時,他曾設想過景和春的掌心是如何冰冷地握向他。
以極致的溫差,帶來酥爽的快意。
光是想想都讓他頭皮發麻。
可每次真實的觸碰,都讓他發現,她整個人的身體是很溫暖的。
兩人之間的肢體接觸其實很有t限,翟以霖會盡量避免自己占她便宜的機會。
最多不過她中暑那次,他用毛巾給她擦遍身體裸露出來的部位,物理降溫。
他早就發現,景和春整個人都是熱乎乎的,再加上哪兒哪兒都軟,就像是抱上去手感很好的小貓小狗。
景和春将手握上去,其實只是下意識的舉措。
安慰身邊朋友時,這個動作能給人溫暖和力量,她不假思索就這麽做了。
“哥,你好點了嗎?“
和翟以霖安慰她時的詞嚴義密、言之有理不同,景和春只能嘴笨地反複詢問。
不久前在沙灘上找到他時,也沒說什麽有用的話,只安靜陪了他一會。
景和春對此很羞愧。
翟以霖啞然看了她一會,在她意料之外下,露出舒心的笑。
“我沒什麽事的,景芽芽。”
景和春狐疑地盯了他一會,剛想再說些什麽,一道粗嗓插入。
程乾宇從旁邊冒出來一個腦袋,如同炸毛跳牆的惡犬,“你們、你們當我不存在是不是?!手手手,景和春你這手往哪兒放呢!”
景和春還以為他睡了,冷不防被打擾,吓了一大跳。
悻悻地睨他一眼,只好收回手。
他們坐的是三人座。
原本張靜初坐裏面,往外依次是景和春與翟以霖。
程乾宇厚顏無恥,非要和人家換。
張靜初臉皮薄,又實在不知道怎麽和程乾宇打交道,好說話地點了頭。
景和春快氣成包子了。
明明沒人歡迎程乾宇,他自己心裏沒數嗎?
她還不知道今晚的煙花出自他手,要是知道了估計更生氣。
程乾宇有弄巧成拙的本領。
和他靠近,感覺空氣都不清晰了,景和春才不願挨着他。
于是翟以霖坐中間,将兩人分隔。
“就說了兩句話,你發這麽大火幹嘛?”
景和春語氣不滿。
程乾宇氣勢洶洶,開口卻一噎,不知如何作答。
他今夜情緒如此之不穩定,全然是怪王輝徽那個叛徒!
這幾天,明明說好了一起幫他給景和春準備道歉儀式。
王輝徽先是嫌棄他的辦法老土,中途又時常不服管教、出馊主意,最後竟然擅自主張把他的橫幅——
「景和春!我最好的妹妹!你最棒!」
換成了——
「景和春!我喜歡你」
真是驚訝、真是稀奇!
他倆玩了這麽久,王輝徽偷偷摸摸暗戀他妹妹這事兒程乾宇是一點也不知道啊!
王輝徽這什麽眼光,竟然——
不對,應該是他哪來的自信心,會認為以景和春的眼光會看上他!
事情敗露之後,程乾宇氣得差點原地心梗。
又實在好奇,在劈頭蓋臉将王輝徽罵一頓之前,程乾宇先好言好語發出疑問。
王輝徽是這樣回答的:“當初在公交車上,芽芽坐了我讓的位置,沒有坐你的,我就以為她對我……有那麽一點小特別。”
程乾宇仔細思索才記起,王輝徽口中的公交車事件是哪一天。
随後白眼都要翻上天,“就算有那麽一點點的小好感,你又有什麽勇氣,在五天之後給她這樣聲勢浩大的一個表白?”
王輝徽不要臉,他還要臉呢!
有這樣一個朋友,之後他怎麽面對景和春?
“更何況,你蹭的是我的光,老子精心布置的道歉儀式憑什麽借花獻佛?而且你還沒獻成功,還不如讓我用來道歉!”
為表正直,王輝徽舉起雙手發誓:“我絕對不是故意偷換的,我也沒想到你是用來道歉的啊,我還以為你好心幫我一起準備表白呢!”
合着是從某處出現了信息差。
讓這兄弟倆互相以為對方是來幫自己的呢。
“而且,我也不是沒獻成功,”王輝徽不服氣,弱弱反駁,“只是這佛還沒到,時機不對。”
他才不是僅僅憑借五天的幻想就表白了,說實話,王輝徽也喜歡景和春很久了,只是一直憋在心裏,沒與任何人說而已。
程乾宇氣不打一處來,不可置信地反問:“瞧你這意思,你打算再來一次?”
王輝徽堅定點頭。
程乾宇感覺自己的世界崩裂了。
所以,在返程的路上,才會死死黏住景和春不放。
他懷揣複雜心情,觀察了一路,發現景和春此刻的狀态還算尋常。
程乾宇猜測她還不知道這件事。
于是盡釋前嫌,不和她吵架了,不嫌她土包子了,轉而換上一副嘴臉。
笑容和藹是和藹,就是有點古怪,看起來賊眉鼠眼。
程乾宇語重心長道:“芽芽妹妹呀,哥現在過來就是想和你道個歉,之前我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還請你多擔待——
當然,你不接受也沒關系的,哥哥其實還有別的話想對你說。”
景和春一聽他叫妹妹就惡心;一聽他叫芽芽就惡寒。
現在被他稱作芽芽妹妹,已經有些生理不适。
但還是憋住。
聽聽他這會兒要放一個多大的屁。
“其實我呢,也不是一個多古板的哥哥,有一點還是想和你勸誡一下,這個年紀的我們可千萬不要早戀啊……”
不明白他怎麽無緣無故扯到這事,第一句說完,景和春就失去了耐心,眉飛色舞向翟以霖暗示——看手機消息!
于是,在程乾宇的眼皮子底下,兩人默不作聲地開啓隐秘通訊。
「以霖哥,我剛才話都沒說完呢,楊巅峰有沒有處罰你呀,嚴不嚴重?」
「沒怎麽,就寫個檢讨」
「那會不會有處分,或者扣留你的職位什麽的?」
「都沒有」
「回去說」
「也對,現在都沒心情聊這個了!不知道程乾宇心血來潮這一出是做什麽,真的吵死了」
翟以霖深以為是地點頭。
他張口閉口早戀的危害,說的倒是比唱的好聽。
那他曾經追過的那九十個女孩兒算什麽。
人家看不上他,程乾宇的早戀計劃落空,估計是想談談不上,急了。
此刻,吃不到葡萄便要把葡萄樹趕盡殺絕的程乾宇,在兩人耳邊滔滔不絕。
而景和春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偷偷拿着手機在角落噼裏啪啦打字。
「以霖哥,你知道淇蕪明年會開展第六節戲劇節嗎?我們高考完一起去吧!」
翟以霖一個“好”字還沒打出來,就聽到程乾宇神神叨叨開口。
“女孩子啊,還是不要随便和男生單獨出去玩,那些臭小子都不懷好意,免得被騙……”
某臭小子眼皮一跳。
這消息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
程乾宇不厭其煩繼續開口。
“有些男生,長得人模狗樣,一表人才,指不定趁沒人對你幹出什麽事呢!”
“……”
只僵了片刻,翟以霖面不改色繼續打字,「行,一定帶你去。」
“當然,哥哥也不是說正常的社交來往都不允許,我意思就是,不要單獨和異性出門……”
像是從善如流地接受了某人的好心建議。
翟以霖臉不紅心不跳地補充:「就咱倆去,不帶程乾宇這個大喇叭。」
程乾宇繞了一大圈,終于落到今天的重點,“所以芽芽:萬一有人在這個年紀向你表白,你千萬要深思熟慮,三思而後行!”
“現在的小男生沒一個靠譜的,一定要仔細想想人家配不配得上你,怎麽有臉吃天鵝肉的,千萬不能頭腦一熱就答——”
激情演講倏然停頓,景和春感到奇怪,終于擡頭。
施舍給程乾宇一點注意力,發現他正在看另一個人。
程乾宇摸摸鼻子還有點尴尬,字正腔圓地叫了人家名字:“譚至齊,你在這邊幹嘛?”
譚至齊一只手藏在褲兜,死死捏住硬質禮物盒的一角,如同一枚熄了火的啞炮。
“我、我沒什麽事啊……就是随便走走哈哈……随便走走。”
他聲線顫抖,氣息不穩,額角還突然冒出了一層薄汗。
翟以霖将他的反應盡收眼底,沒什麽情緒地扯了個笑,語氣不鹹不淡:“那正好一起聽聽程大教育家的講座。”
他扭頭,出其不意地問景和春:“你哥正講到關鍵點吧,什麽來着?”
景和春原本發散的神經瞬間收束,瞳孔放大地看着翟以霖,咱倆不是在一起開小差麽,你提問我幹嘛啊?
半晌才磕磕絆絆回答,有些氣虛:“不要答應別人的告白?”
譚至齊:“……”
“哦對了,”景和春這時好巧不巧想起一件事,“你之前還說頒獎儀式結束找我,是什麽事啊?”
旁邊兩個人,一個是她有血緣關系的親表哥,一個是每天同進同出的名義上哥哥——正虎視眈眈看過來。
譚至齊皮笑肉不笑,“沒,沒什麽事……”
-
半夜回到華玉灣已經t接近一點。
讓景和春沒想到的是,翟家今天燈火通明。
翟叔秦姨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這個點還沒睡,似乎是特意等着他們。
景和春暗叫不好,估摸着跟何域祥的事情有關。
她內心七上八下,向翟叔秦姨問過好,迫不得已揮手道別。
拖着疲憊身子洗完澡,景和春便伸着脖子坐在窗前,眼巴巴望着,猜測它什麽時候被打開。
景和春搬來這個房間已有兩三月,兩人似乎已經有了約定俗成的默契。
每次回房間,最先幹的一定就是拉開窗,看看對方。
有幾次看到景和春連書包都沒放下,就急急打開窗與他說話,翟以霖還笑了她好久。
翟以霖說是覺得她可愛,景和春猜想他一定在心裏認為自己很小學生。
想到這,景和春倏然彎唇。
和他相處的時候,翟以霖總是穩重可靠的,有時景和春真會錯以為自己被當作小孩看待。
內心總想着從前他對一切游刃有餘的模樣,景和春的焦急緩解了些許。
楊巅峰不也沒拿他怎麽樣嗎,翟叔秦姨又是溫柔的性格,必定不會為難他。
這樣想着,對面的窗簾就拉開了。
少年面龐重新出現在眼前,一如剛才模樣,就是沒什麽表情。
靜谧夏夜,在兩人開口說話之前,四周只剩陣陣蟬鳴。
白日的暑氣消退,溫度舒爽宜人,景和春甚至還出了一層薄汗,在夜色下泛着晶亮微光。
她的眼睛也瑩潤,正歪着腦袋看他:“怎麽樣?”
即便翟以霖神色淡淡,情緒不顯,景和春就是能看出他這時的輕松安然。
關系親近到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領會對方心情,所以她發問之時也不沉重。
翟以霖視線落在她臉上轉了圈,語氣平平:“不怎麽樣,我被打了一頓。”
心底還是十分關切的,景和春一聽就急了,腦袋嗡嗡作響。
瞪着他波瀾不驚的臉看了半晌,景和春良久才反應過來真相,氣不打一處來,“以霖哥!你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
她總是忘了,翟以霖并非完全溫和沉靜,他其實很喜歡逗她。
只是不常這樣。
翟以霖沒繼續吊她胃口了,認真地解釋,“我爸媽就是數落了我一頓,沒把我怎麽樣。我沒錯做什麽,對方先惹的事端,不該怪到我身上。”
溫和嗓音落入夜色,他不卑不亢,心态很端正。
景和春終于松口氣,點頭肯定。
但心情被他弄得大起大落,話都說不出來了,她幹脆關窗,轉身離去。
已經很晚了,又奔波了一天,她早就困了。
翟以霖還站在窗前,定神凝着對面居室。
月光洩了一地。
一直緊攥的掌心被他緩緩松開,手中拿着的硬質簽文展露,塑封被照得反光。
景和春收拾東西的時候很馬虎,朋友幫她在寺廟求來的上上簽被擱置在書包旁側,剛才下高鐵時被蹭落。
還是“月老靈簽”。
她不要姻緣了。
翟以霖默默幫她的姻緣拾起,本想歸還原主。
此刻卻帶着私心,扣了下來。
他想起剛才,母親殷殷望向他的表情。
在他們回來之前,秦玉姸今夜似乎已經惆悵許久,開口之時情緒幾近潰不成軍。
“好好的研學,怎麽出現這種事了呢?從小到大都沒聽你和誰有過矛盾,做什麽事都面面俱到,挑不出一點毛病。”
“但就是太懂事了,讓媽媽有些心驚,總覺得你活得太冷冰冰了,沒有人情味,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孩。”
“這麽多年,頭一會兒被老師告知,你把人家打傷,那一刻媽媽差點覺得自己聽錯了。”
“外婆當時也在我旁邊,她又斥責你品行太冷漠、太殘忍,還說你與你養的那些爬行動物一樣冷血——把我吓了一跳。
秦玉妍眼波盈盈,盛滿淚光,“我當時在想,我家孩子真的是這種人嗎?”
聽母親一遍遍的質問,翟以霖并沒有第一時間為自己辯駁,沉默着聽了許久。
很想知道在他至親眼裏,他是怎樣的人。
他其實願意贊同李豔萍的觀點,但冷血動物不冷血,冷血的是他。
所以即便這個時候,他也能一針見血地戳穿某些事,讀懂她今天出現的目的,“外婆又找你們借錢了嗎?”
秦玉妍抿唇,眼神錯開。
他沉住氣,将何域祥事件的原委道出。
“我沒有錯,錯的是他。”
秦玉妍堵着的內心終于通暢許多,她能辨是非,的确是對方有錯在先。
至少有了一個正當理由,她倏然覺得這件事能接受多了,卻還是叮囑,“下次就別這樣沖動了。”
翟以霖颔首應下。
卻從未覺得自己沖動。
他本質上就是這般,喜歡采用極端的方式解決問題。
冷漠也好,暴戾也罷。
他只求目的,可以做到不擇手段。
讓母親放心過後,他再次提起,“不要借錢給李豔萍。”
秦玉妍嗫嚅片刻,開不了口。
翟以霖還是原先那副清清淡淡的表情,唇齒卻開始打顫。
他的童年如浴火,在李豔萍的折磨下過了幾年,好不容易撿了條命。
他可以看在血緣情面上不追究她,也不怪當時不知情、所以無作為的父母。
但不意味着能夠忍受他們把過往抹殺,且轉換嘴臉、無止盡地吸血。
“我不當善人。”翟以霖一字一頓地說完。
少年唇角緊抿,眼圈微紅,喉間哽咽。
秦玉妍一愣,耳畔嗡嗡作響,像是轟然碎了一塊玻璃,紮得她內心刺痛。
她哪見過這樣的翟以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輕撫兒子的肩膀。
手都開始顫抖。
翟以霖一言不語,淚也未流,只是胸膛不斷起伏,雙眼末梢泛紅,睫羽垂落,隐忍着情緒。
他态度并不強硬,但很會拿捏人心。
母親什麽都好,就是容易心軟。
他知道,她會向李豔萍心軟,自然也會向他。
——所以現在,他是裝出來的。
秦玉妍不是嫌他冷冰冰麽。他便向她展露人性中最脆弱的一面。
戴了十幾年的面具,他用溫良純善的外表騙了這麽多人,包括最親近的父母。
這一刻也是。
翟以霖曾經不斷告訴自己,平滑才能給人好相處的印象,散逸光澤才能吸引別人。
原本粗粝帶刺的內核被他包裝得很好。
他精心打磨,早已為自己套上漂亮卻堅厚的外殼。
從此那些惡劣被封鎖,暗不見光。
無人知曉,只要不順他意,他便有的是手段,強行更易。
面對秉性醜陋難改之人,就狠點;若對自己親近之人,示弱就行。
他如願看見秦玉妍點頭。
轉身回房的那一瞬間,少年原本緊抿的唇線松開,泛白的痕跡重新恢複血色。
弧度逐漸上揚,眼底一片淡漠,笑得近乎邪氣。
從冷白燈光闊步邁向昏晦室內,他俊美的輪廓匿在含混不清的光影中。
“砰”地将門合上,房間徹底陷入暗不見邊的黑。
世界歸于寂靜,如同完成一場黎明前的殺戮。
他扯唇嗤笑,渾身散着潛行匿跡的敗類氣息。
平複片刻,他駕輕就熟地辨出窗戶的方位,在晦暗中擡步過去。
腳步竟帶着連剛才都沒有的沉重。
翟以霖長身而立地站在窗前,突然停了動作。
遲遲未将窗戶打開。
他總是覺得,對景和春有愧。
總認為自己對她情真意切,可他騙所有人,也包括她。
他曾細致而缜密地規劃人生,在讀書時期要做學生領袖,步入社會後要當青年企業家。
但他只将人生規劃到了三十五歲。
最後的計劃,是執行一場跳出時間的離開。
因為再無憾事,他沒有留戀的事物。
然而,遇見景和春之後,拟定的一切開始松動。
他時常在夢中凝望她,懇切而聲顫地發問,問她願不願搭上他的手,暫且把這未來一試。
可是在現實中,他根本不敢開口。
窄窄的一條月光從縫隙漏下,翟以霖伸向口袋,有些僵硬地将那張硬質紙片拿出。
他知道景和春就在一簾之外,他知道她正殷切地等他消息,他甚至聽到了她的聲音,叽叽喳喳,自言自語。
但他如同一個行竊者,沉默地躲在簾內,靜靜看着簽文所寫。
在端詳的片刻之中,才将狀态調整好。
縱使已經習慣滿室的黑暗,習慣将自己至于最落寞的境地之中。
可初次掀開這張窗,體會過一次光明,就向往第二次,第三次。
他開始貪戀她帶t來的溫暖。
翟以霖這回忘了摁下電動遙控的開關,捏着簾子一角,不知懷揣着怎樣的心情,機械而緩慢地掀開。
光線一點一點從縫隙流出,如同貧瘠已久的苦寒之地,倏然擁有豐沛滋潤的生命力。
景和春的臉,随着噴湧光線一起,出現在面前。
她坐在對面的窗前,捧着下巴仰着臉,翹首期待。
看到他之後,她的雙眸被澄清月色點亮,像是盛滿一池碎星。
翟以霖再次聽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震耳欲聾。
“對了以霖哥!”沒過多久,她再次走回窗前,“我那些紀念品,你随便挑!”
“不要。”他有些掃興地說。
“為什麽?”她不可置信,語氣有些氣悶。
翟以霖藏起手中的簽紙,不自然地錯開眼。
“我拿了一個,你的東西。”
景和春目光狐疑地探過來,但仔細想想,她身上幾乎沒有值錢玩意。
“……那好吧。”
重新看到她笑臉的瞬間,翟以霖如釋重負。
等離開走了,他還留在原地,窺視她的背影。
那天在海邊醫療室,她手擋這張簽文,怎麽也不讓他看。
只瞧了一眼,翟以霖卻記得清清楚楚。
「月老靈簽第22簽上上大吉
簽詩: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挂名時。」
所謂人間四喜,翟以霖不奢望全部。
光是看到第一個,他就甘心投誠。
因為他想到初見景和春的那天,也降了雨。
可惜後知後覺才發現,這是他貧瘠、枯燥、乏善可陳的歲月,渴盼許久的一場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