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久旱盼雲霓
久旱盼雲霓
九月中旬, 秋色宜人,溫度逐漸降下來了。
自古就有傷春悲秋這一說法,秦玉妍的心情好似也随秋天的來臨而滑到低谷。
翟以霖受傷後, 她日日寝食不安, 心裏懸着一塊石頭, 怎麽都放心不下。
好在最近氣候幹爽适宜, 對傷口恢複有好處,是唯一值得高興的事。
相比于父母的切切挂念, 翟以霖本人是最不把這次事故放在心上的。
自認為還沒到不能自理的程度, 不願向學校請太久的假,在醫院觀察了兩天後他就堅持出院。
秦玉妍不贊同, 但也拗不過他, 只能由着去了。
孩子發生了這樣的事,又是剛升高三, 她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的道理, 之後的日子決定在家親自照料。
聽她說了這個想法,餘錦君表示百分百的支持。
她們是幾十年的朋友了,在秦家還未沒落時, 兩人都是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共同話題很多, 關系親近。
這些年來, 秦玉妍經歷過秦家的破産、婚姻的阻撓, 還與親生母親矛盾糾紛不斷。
她的辛苦,餘錦君都看在眼裏,不免心疼。
就是因為性格太過柔軟, 為別人考慮得多,為自己着想得少, 這些年才會這麽累。
這次留在家陪翟以霖,既是照顧受傷的孩子,也是給自己一個休息的空間。
翟烨軍當年創業奮鬥就是為了妻兒兩人,此刻發生這樣的事情,當然也不打算再外出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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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毅然推了手頭的工作,留下來一同陪伴。
時隔許久,隔壁鄰居的屋子終于熱鬧起來。
平常的上下學、課後的業餘生活,翟以霖與父母相處的逐漸變多,與其他人的自然就得砍半。
或許就是出于此,餘錦君這幾天發現,景和春都不怎麽在家裏提起翟以霖了。
知道他們兩人最近交流少,她怕景和春不高興,好幾次提出帶她去翟家串門。
就是不知怎的,她次次都是變着花樣婉拒。
年輕人的事,餘錦君一向不摻和,這次也沒刨根問底,只将內心疑慮壓在深底。
但她不知道,其實兩個當事人也不明白現在的狀況。
自那次在病房被拆穿之後,景和春就沒主動提起這件事。
翟以霖心裏沒底,不知她是否看清他的僞裝,也不知她在知道一切真相後是否會生氣。
唯一能明确察覺的是,兩人交流頻率直線下降,關系好像止步于普通同學、普通鄰居,顯然少了些什麽。
就連從前約定的輔導,也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中作廢。
翟以霖看不懂她,景和春自己內心也很雜亂。
如果非要确切形容,她只能說,自己其實并不知道怎麽面對翟以霖。
她覺得他好陌生。
陌生到像是遇見和和他截然相反的另一人,又像是第一次認識真正的他。
景和春連質問的勇氣都沒有,她不願面對真相。
所以只能忘卻這個陌生翟以霖存在的記憶,當成原來的他相處。
這種感覺其實很難受。
她不想讓自己分心,只能用更多的學習任務麻痹自己。
景和春買了很多押題密卷、刷題教輔,沒日沒夜地寫。
譚至齊開玩笑地順走一些,說是怕她馬上就要超過他,過幾天又原封不動地還回來。
其實是調整她過于快的節奏。
身邊朋友也有些擔心她的身體跟不上。
張靜初陪她一起研究困擾了她很久的大題,陸冉時不時叫她們一起去操場散步,盧月竹三天兩頭投喂牛奶零食……
在這樣的關照下,景和春大多時刻都感到充實而溫暖,沒察覺什麽不對。
只有夜幕四合、鳥獸歸巢的時候,她獨自坐在房間窗前,一切的熱鬧散去,那種缺失感一點一點爬上心頭。
她不想追究到底是什麽發生了改變。
景和春盡量把自己對他的感知力變淡,成效卻不太顯著。
只要是和翟以霖有關的事情,她還是會關心在意。
他拆線那天,翟叔秦姨帶他去醫院。
明明已經反複警醒自己不要分心,景和春還是不可避免地從好幾人的話中聽說,他向老師請了半t天假;
又因想确認他什麽時候回來,有意無意回頭看了許多次,卻發現他的位置空了一天。
景和春回家的時候才知道,是因為秦至晟從拘留所放出來了。
他在那待了十天,出來之後竟然還好意思來翟家登門造訪。
不過這次翟烨軍夫婦都在家,他趕了上巧,而且還有備而來。
除他之外,親自上門的還包括他父母與李豔萍,一家四口提了幾盒補品賠禮道歉,态度也是畢恭畢敬,言辭也比較誠懇。
翟以霖安靜在一旁看着這群人演戲,整個人的神态都是淡淡的,長睫掩蓋眸底,看不出情緒。
秦至晟也懶得管他,這人陰招多,最好還是不要硬碰硬。
反正他過來只是為了重新要回一中學籍,翟以霖他是指望不上了,不如在姑父姑媽面前哭訴幾聲,賣賣慘。
畢竟,翟以霖再牛逼也沒用,真正能幫他打通關系的,還是這兩個有頭有臉的長輩才對。
自以為秦家今天做得已經夠意思了,李豔萍開門見山,把目的說出來。
“玉妍、翟烨軍,不瞞你們說,退學在家的這段時間,我們晟晟一直都有好好反省,”她耷拉無力、皺紋橫生的眼皮下,掃來的卻是精明目光。
李豔萍語氣很是維護,“先前也拜托你們對他學校的事情上心,一直也沒個準信。媽知道你們忙,如果實在沒有空,要不暫時借我們一筆錢周轉,我們自己找人通通關系,等手頭寬裕了一定……”
“萬一等不到呢。”
猝不及防的一聲嗤笑落下,翟以霖質地偏冷的聲音回蕩在客廳上空。
他很少有這樣直接打斷人說話的情況,此刻實在沒有閑心思聽她畫餅。
這麽多年,所謂的借錢,不過是單方面的扶貧,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秦玉妍面露為難,抿唇看向倏然開始劍張弩拔的兩人。
糾結片刻,她的态度也與兒子統一,“媽,不是我們不願幫您,只不過這幾年教育政策更加嚴苛,要是至晟當初背處分的時候想到後果,也不會這麽難辦啊。”
說到底,還是怪罪頭腦沖動而闖禍的人。
秦家一行人聽出她的意思,臉色一個比一個黑。
秦至晟被戳中脊梁骨,當然最先沉不住氣。
他不敢直接與舅媽叫嚣,偏過頭去,看向翟以霖的目光都能冒火了。
他冷笑,“我不是沒考慮後果,只是辦事沒您兒子那樣周全。”
陰陽怪氣的一句話,讓場上氛圍遽然冷卻。
“我不妨告訴大家,當初我因打架鬥毆被開除,壓根不是這麽簡單,其實是他——是翟以霖找的人,故意打我!”
秦至晟講話音咬得很重,氣勢洶洶地撕開他的面具。
如願看到場上所有人逐漸崩裂的表情,他哼哼兩聲,得意地繼續揭發:
“不僅如此,這次在他家發生争執,原本只是口角,是他先動手,傷口也是自己弄的,和我沒有一點關系!”
“……至晟,你、你說什麽?”
秦玉妍捂着心口,大腦嗡嗡作響。
秦至晟此刻終于有扳回一城的實感,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主導權,他張狂得忘乎所以,開始挑撥關系。
“姑姑、姑父,你們千萬別被他純良無害的外表給騙了!”
秦玉妍心髒重重沉了兩下,腦袋發暈,不敢相信他口中是真是假。
忽然之間,她好像重回那天,聽說翟以霖在研學将人打傷的那天……她無法将他人的描述與自己的兒子挂鈎,她無法接受。
父親的目光也看過來,帶着震驚與憂慮,很怕下一秒就見翟以霖點頭,讓他們面對事情的真相。
翟以霖還沒開口,又見秦至晟繼續潑他髒水,“我和奶奶早就懷疑,養蛇和蜘蛛的都是怪胎,他看起來就有反社會人格的傾向,再不加以管束,甚至還有危害社會的風險!”
原先的話可能的确和他有點關系,秦至晟這樣的污蔑一出口,翟以霖瞬間就扯唇笑了。
“你有證據?”他慢條斯理反問,語氣裏的不屑與冷靜讓秦至晟在這一刻顯得很可笑。
“先說十天前,你有證據是我先出手、是我用傷口誣陷你嗎?你難道沒動手,你難道就沒揪我衣領,你難道就沒可能在這個過程中不小心但也确實弄傷了我——你敢說沒有麽。”
“至于你被退學這事兒,當初被你連累、背上打架鬥毆處分的的确是我朋友,但你看到我親口指使他了嗎?而且你怎麽不想想,他為什麽偏偏打你,學校為什麽偏偏只開除你,周圍人為什麽偏偏對你避而遠之。”
翟以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森冷眉眼極具壓迫感,不懼不畏環顧所有人。
随後,他神色輕蔑地揭露原因,“秦至晟,你在學校欺淩男同學、調戲女同學的事跡很光榮嗎?需要我和你強調這個底層原因嗎?”
“你胡說!”李豔萍突然和瘋了一樣生撲過來,勢要堵住他的嘴,翟以霖錯開身,避免被她誤傷的同時又皺着眉拉住,以免老人摔到骨頭。
她看上去幾近崩潰,翟以霖頓了片刻,還是殘忍地宣判事實,“他沒證據,但我有。”
“本來沒想管這事,是你們逼我的。”他語氣不耐,擡手操控遙控按鈕,投屏傳輸。
客廳中央的液晶屏幕沉默亮起,像是無情的執刑劊子手。
秦家四人驚慌失措,各個人的臉上都是異彩紛呈。
翟以霖扯唇,突然有些荒謬,“如果确定自己還能承受的話,我不妨将他的豐功偉績一一介紹給你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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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付秦家不算難,但翟以霖得承認,這事費心費神,要顧慮的地方太多。
關門送客之後還要安撫父母情緒,翟以霖做完這一切之後,單手捏捏眉心,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
他知道,自己其實和秦志晟形容得已經極其類似。
如果不是他揭穿時太過魯莽,最後不會被自己糊弄過去。
翟以霖一直以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經在這種險峰中增強不少。
也一直認定,如果真有被拆穿的那天,他都能坦然面對。
然而今天,在極度接近這種情況的這一刻,他切切實實看到來自父母的失望目光——
內心的難受無以複加。
他不情願地承認。
沒有人能接受真實的他,包括他的親生父母。
盡管他感到很委屈。
從前最孤立無援的時刻,是他一個人挺過來,才會變成如今模樣。
父母缺席了那段最需要關懷和陪伴的時光,他能理解,甚至從來沒有因此怪罪過一句。
可他們要反過來譴責,質問他憑什麽變成這樣,未免也太狠心。
翟以霖呼吸收緊,所有的情緒亟亟需要一個疏散口。
他很想見景和春,就算不說話,就算僅僅讓他看着她,也比現在一個人待着好太多。
回房拉開窗簾前,他的動作又倏然頓住,仿佛又回到了研學回家的那一夜。
不一樣的是,他們這段時間的關系很奇怪,這次他該怎麽向她交代。
翟以霖沉吟許久,沒有按下電動開關,還是捏着窗簾一角,小心翼翼掀開。
她坐在窗前,什麽也沒幹,像是特意在等。
清淩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怎麽樣,翟以霖?”
她主動問了。
那瞬間,像是跋山涉水、一身泥濘的旅人,終于找到了獨屬于他的停靠之處。
他頓時有些凝噎,開口時嗓音有些低啞,“我——”
夜風吹動她耳邊碎發,烏黑的線條蹭動她幹淨白皙的臉頰。
隔着窗子,兩人在皎皎清輝中凝望片刻。
他倏地跳過話題,“我過去找你。”
翻牆,解開陽臺鎖扣,闊步踏進她的房間,鎖好兩扇門。
這一切他就輕駕熟。
景和春看了他半晌,又再次主動問,聲音綿綿軟軟的:“他們欺負你了嗎?”
翟以霖愣怔,第一次有人以這樣的話來關心他。
“被欺負”三個字只存在于他整個童年時光,但那時沒人問,那之後沒必要問。
他略有顫抖的擡起手,動作遲緩,恍若移動每一寸都要消耗極大的決心和勇氣。
一只手搭在她的脖頸後側,另一只受傷的手停在腰際,翟以霖極不娴熟地擁她入懷,虛虛地觸碰,片刻後察覺她沒抗拒,依舊小心地一點點加深。
景和春能感受到他鋒銳的下颌,堅實地抵着她左肩某個骨骼。
微弱的痛感無聲證明着此刻的真實。
她沒有擡手回應,聽到少年在她頸間發出的一聲悶悶的“嗯”。
景和春淺淺呼吸着,身體僵硬地承受,此外不做任何動作。
許久後t,似乎是終于忍不住,她有些突兀地提起:“你知道嗎,秦至晟找過我。”
他的動作收緊些,語氣不快,“我知道。”
少年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膚,又燙又癢。
“不是之前你不在家的那次。”她抿唇,眼睫在說話間垂落,還挂着剛才等他時因困倦而産生的淚水。
接着說,“是剛剛。”
他重新直起上半身,退出擁抱的距離,那只手卻還留在她頸後,拇指摩挲耳後,帶來一陣小幅度的顫栗。
“他……和你說什麽了。”他氣息不穩地開口。
她的體溫偏高,而他今夜的手、身體都帶着奇怪的冷意,兩種觸感緊貼時,彼此之間的存在感極強。
以至于他突然離開時,她有一瞬間的不适應。
景和春莫名停頓了很久,直勾勾望進他的眼,試圖在這一刻讀懂他。
她真想從他神色中找到一絲願意坦白的痕跡,“我沒理。”
空氣中出現短暫的沉寂,兩人都沒開口,翟以霖劃蹭她耳後的指尖也突然停住。
“你不用那樣緊張。”冷不丁的,景和春向後退一步,他的手被甩下,距離也被拉開,“我不會從他口中了解你。”
入秋之後,天高露濃,她沁涼的聲線在夜色中傳來。
“但你不願意和我說的事情好多。”
景和春每說一個字,他心上包裹的網就收緊一分。
纏繞、擠壓、變形,情感臨近崩潰的峭壁。
最後,聽到她殘忍地補充完整。
“……我感到很失望。”
她說,翟以霖,我對你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