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久旱盼雲霓

久旱盼雲霓

頭一回見到這麽冷漠的景和春。

翟以霖渾身僵硬, 感到無比陌生。

他擡眼看去,長睫略抖。

景和春在他的沉默中,倏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翟以霖, 瞞着我有意思嗎?騙我有意思嗎?”

他的眼底閃過錯愕, 薄唇緊抿, 目光看向她。

“景……芽芽。”少年的聲音帶上不易察覺的哽咽。

她再次後退,徒留他一人頓在原地, 高瘦颀長的身姿莫名有些孤寂。

翟以霖眸光微閃, 神色明顯慌亂,“你……別這麽對我, 別叫我全名。”

“為什麽不能?”景和春眼眸酸澀地看着他, “翟以霖,其實我知道, 你最開始接近我, 無非就是想利用我轉班。你或許忘了,在你缜密計劃收網的那次飯局上,我們兩家人都在, 你不也是頭一回連名帶姓地喊我,你忘了?”

從前被忽略的細節在這一刻單獨提起, 帶來後知後覺的沖擊, 痛感卻不容小觑。

翟以霖的身體如同浸泡在寒涼秋水中, 刺骨冷意蔓延。

她繼續說:“你那時一定已經裝得很累了吧?明明不是很喜歡我,還要對我關懷備至,明明也和程乾宇一樣讨厭我, 還要親昵地叫我景芽芽。”

翟以霖反駁,“不是的芽芽……”

卻只換來她失望透頂的搖頭, 景和春自嘲,“你的态度那麽真,我甚至沒産生一絲一毫的懷疑。”

“但你也有大意的時候,一時得意便會忘形,不然怎麽會這麽輕易露餡?翟以霖,你也不過如此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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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以霖身體裏某個一直支撐他的東西,似乎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他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凝滞下來,開口險些失聲,“芽芽,拜托,不要這樣想我……”

“起初是我做錯,我目的不純。”他對她有愧,而這件事是愧疚的源頭。

他不能否認,他不敢否認,因為事實就是如此,他靠近她就是帶有目的性。

“但我從沒後悔這個決定,反而很慶幸遇見你。”翟以霖的手還維持着剛才的高度,此刻無措地蜷了蜷指尖。

“我從沒有不喜歡你,從沒有讨厭你。”

“相反,我希望你不要讨厭我,我沒有想過傷害你,利用這個詞……太難聽了,”他凝噎,“之後的所有,我對你都是真心的。”

景和春沉默着聽完,倏然冷笑。

“真心的?”她輕聲反問,語氣中帶着濃濃的荒謬,“你确定嗎?翟以霖,是我們倆關于‘真心’的界定不同麽,你不覺得你給的真心很可笑?”

在景和春心裏,翟以霖是在這個城市認識的第一個同齡人。

學校相同,住處相近,在白天一起上學、一起吃飯,回家之後交流僅隔兩扇窗,甚至有時能輕易翻閱陽臺溝通……

無數特殊性,都讓她把他當成在這所城市中關系最好的人,甚至是比其餘幾個女性朋友,相處得還要頻繁的存在。

但任何一段親密關系建立的前提,不應該是“袒露”麽——毫無保留地袒露,包括苦難與疤痕。

她明明給了翟以霖那麽多機會說出口,他卻只字不提,閉口不言,這讓她的真誠顯得很可笑。

“別人了解你多少,我就了解你多少;甚至有的情況下,我比別人知道的更少。”

“翟以霖,你把我當什麽?這幾個月以來,我一廂情願地——”她在這有一瞬的停頓,“把你當成最好的哥哥,在你眼裏我算什麽?”

她說着這些,他們周身所包圍的空氣便開始凝結。

氣氛壓抑得讓人幾乎喘不上氣,兩人之間的氣氛從來都是融洽自在的,什麽時候這樣僵滞過。

翟以霖的面容隐在夜色中,他垂首聽完,沉默着擡眼看過來。

茭白月色勾勒出他刀刻斧鑿的五官輪廓,此刻唇角繃直,原本上翹的唇形也隐而不見,周身散逸冷冽凜然的氣質。

景和春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他。

在她面前,他特有的溫潤、包容、柔和、沉穩好像蕩然消失,她察覺到這份突如其來的冷遇,不禁紅了眼眶。

“那如果我說,”他剛開口的嗓音帶着沙沙的啞,細聽又浸着潮濕的水汽,翟以霖喉結上下滾動,輕聲将話說完,“我從來沒有把你當過妹妹,你會怎麽想?”

他說到最後,聲線顫抖,像是因為害怕失去,所以突然擡步向前一步。

那一刻,所有冷靜的僞裝被她失望與疏遠的态度擊碎。

把這句話告訴她,絕對是落在他計劃之外的事。

他知道自己勝算不大,所以不會輕易暴露自己。

有了王輝徽、梁凱甚至譚至齊的先例,即便他的競争力遠高于其中任何一人,但只要有一絲步入他們後塵的風險,他不能闖。

他以為只要自己保留“鄰家哥哥”的身份待在她身邊,總能成為最後與她攜手一生的人。

但自己連鄰家哥哥都做不好。

“你說什麽?”景和春不可置信地放大瞳孔,滿目驚愕。

翟以霖錯開眼,破罐破摔點頭承認,“若要将這算是非分之想,我承認——我對你早就心思不純,觊觎已久。”

景和春思緒一團亂麻,“可是之前在我家,你讓我和梁凱說開,因為你作為哥哥不想被他當成假想敵……你還說我們之間是誤會……”

“你那天話裏話外明明是和我撇清關系,分明與現在的話矛盾,這又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其中一段為假。”翟以霖感覺自己被剖白地一幹二淨,在她面前如同赤裸,“我那天是故意這樣說的。”

“我想讓你趁早斷了梁凱的念想,便找了這樣的借口,順便還能打消你對我的懷疑——我那時根本不願讓你知道我的心意,不,現在也不願。”

“為什麽不願意說?”她眼眶泛紅,不依不饒追溯原由,“你總要給我一個說法,就算不想開口,你為什麽又說別的話誤導我,試圖算計我對你的感情?”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景和春的情緒在這一刻幾近崩潰,“我們之間好不平等,只要你一句不想,我就可以被蒙在鼓裏。”

憑什麽呢?

他的故意欺騙,害她的心思彎彎繞繞地搖擺,以為自己是自作多情,他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嗎?

“你那麽聰明,猜不到麽。”翟以霖扯唇,自我嘲谑,“我不敢告訴你我的曾經,不敢讓你知道我真實的品性,不敢讓你知道我對你,從來就不是什麽鄰家兄妹的純真情誼——

這一切就僅僅只是怕你生厭。”

連親生父母都不願接受真實的他,他不奢求景和春與這樣的自己在一起。

所以他會把完美無瑕的面具戴一輩子,他會像個正常人一樣情緒穩定、溫和有禮。

只要她願意接受,只要她永遠不拆穿。

景和春聽完他的解釋,更加不t滿,“你不用說了,你這根本不算喜歡。”

她用絕對而極端的字眼将他的心意全盤否定,翟以霖盯了她半晌,艱澀眨動眼睫,啞然失笑,“為什麽?”

“你開始把我當可以利用的棋子,後來把我當需要捕獲的獵物。”

突然想到什麽,她聲調倏然低落,“真正的喜歡是不會一步步算計對方,不惜任何代價,企圖讓愛慕對象落入自己陷阱的。”

“芽芽,我對你來說是陷阱嗎?”

景和春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自不覺地往後退,再往後退。

她扭過頭喃喃,“翟以霖,你好可怕。”

他像是被這句話傷到,目光輕晃,随後擡步上前,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顫着聲追問到底,“為什麽這樣說我,哪裏可怕?”

他明明從來沒有傷害過她,“你告訴我,我改好不好。”

景和春緊着牙關,緩緩擡眼,目光閃躲看向他,“你不要再過來了。”

他瞬間頹然,不可置信,“你在躲我?”

“不是很明顯嗎?”她強忍着情緒,冷下聲,“這是對我自己的保護,也是對你的。”

她語調中的溫度直逼零下,“我們以後保持距離吧,你等會兒就走,翟以霖,我們之間沒有其餘可說的了。”

一聽她要趕自己走,翟以霖偏不應,步步靠近,将兩人的距離縮至最短,不容任何縫隙。

語氣急切地挽留,“為什麽,芽芽你告訴我好不好,你不喜歡什麽我都改,你不要這樣……”

他握住她肩膀上的雙手在顫抖,景和春側頭,看到還貼着減張器的左手掌心。

“那你別碰我。”她從喉間擠出一句話。

翟以霖整個人頓住,他垂眼,眸中劃過數種情緒,錯綜複雜,是靜止之外唯一的翻湧。

他遲遲沒動。

景和春沉靜的表情出現裂痕,無名怒火從某個神經末梢一直蔓延至全身。

倏然握拳砸向他,一點一點把他往外推,“你不是口口聲聲要改麽?我就是讨厭你接近我,讨厭你碰我,讨厭你和我說話……”

擡起手臂向他揮去,起落之中,每次都是結結實實的一下。

翟以霖一聲不吭地承受,看她越打越氣,額頭滲出細汗,很快又用沒傷的那只手握住她的腕。

被她輕而易舉地單手控住,她惱羞成怒地掙紮,這一刻才意識到兩人體型差距之大。

翟以霖只想讓兩人心平氣和談談,景和春不遂他意,手腳并用地将他趕走。

她的力氣不小,翟以霖對她又不設防,雙手很快掙脫出去。

混亂中的一推,讓翟以霖踉跄一步後失去重心,緊接着往旁邊書桌栽倒。

眼看着他要和桌角發生磕碰,她眼疾手快地将他往另一個方向扯。

兩人一齊摔下,雙雙跌落沙發座椅,好在材質柔軟,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等終于緩過來,景和春氣不過地看向他,鼻尖翕動,嘴唇咬得發白,動作遲緩地又一揮手。

翟以霖倏然偏過頭,指着自己的臉頰,“來,打,往這打。”

她動作凝固,遲遲沒動,又聽到他說。

“只要你解氣,怎樣都行。”

她沒吭聲,手沒有落在他的臉上、亦或是身上。

翟以霖擡起薄白的眼皮,見到的卻是她安靜抹去眼角淚水的畫面。

她眼圈紅紅,沒發出一點聲音,用手背反反複複地蹭,眼淚卻像是開了閥的水,止也止不住。

翟以霖神色頓住,內心倏然化成被切成半塊的檸檬,滴滴點點淌着酸水,在那瞬間慌了。

“都、都說讓你別碰我了……你的手上還有傷,加重怎麽辦……”

她帶着哭腔。

一對上她的雙眸,看到她泛紅的眼尾,翟以霖就在心裏宣判自己認輸。

他規規矩矩地松開手,退開身子,語氣夾雜慌亂,輕聲開口,“……景芽芽,你別哭,我不疼。”

翟以霖拿來紙巾、自覺背過身的那一刻,景和春對他的熟悉感逐漸複歸。

好像只有在這種細節中才能确認,他的體貼、溫和仍是真實存在的。

兩人在沉默中都冷靜了許多,過了良久,翟以霖試探問:“等我手好了,我們就和從前一樣行嗎?”

他已經做出退讓,手傷恢複的這段時間,他可以聽她的話。

景和春沒說話,避開他的視線。

連這個要求也不答應麽?

“不要推開我,”他有一瞬幾乎發不出聲音, “芽芽,我對你從來不壞。”

“可是翟以霖,我們回不到從前了。”

她拒絕的話說得好篤定,讓翟以霖的心猝不及防受到撞擊。

景和春沉吟片刻,繼而認真解釋,“如果按照目前你這樣的情況,我是怎麽也不會喜歡上你的。”

“你也知道我當初為什麽拒絕梁凱,我無法回應這份感情,我們只能保持距離。”

“那你說,我什麽情況,讓你這樣堅決地推開我?”他艱澀地擠出這句話。

翟以霖目光幾近于偏執地凝着她,一寸不離。

“你費盡心力瞞我、假裝溫良騙我,其實這都不是最讓我生氣的。”

她意料之外地開口, “說實話,你對自己不自信,對我也不自信,我其實不介意你的溫和是否只是表象——我可以接受真實的你。”

翟以霖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像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又像是刻舟求劍的可惜。

所以他此前所有的掩飾和僞裝其實都很多餘——她不介意。

他原本不用做這些,就可以輕易獲得他的青睐。

可他一直以來,就走錯了方向。

景和春的語氣交織着無奈與釋然,但情緒如同上坡的過山車,生生懸在最高點。

他太早高興沒用,她的話還沒說完,顯然還有轉折之處。

“你記不記得,上次排球比賽,你事出有因打傷人,盡管其中包含了報複的因素,我不也是那麽維護你麽。”

“可是這次不一樣,”她小幅度搖頭,指着他還貼着敷貼的傷口,“為了讓我落入你的陷阱,你故意傷害自己。”

她這次把“陷阱”兩字咬得很重,回應了剛才沒答複他的問題。

從開始以她為借口的轉班,但現在設法讓她的心淪陷,他敢說沒在算計她麽?

他這次傷害自己的舉動,是景和春最無法接受、無法寬解的一道坎。

如果都做到這樣狠絕的地步,他的愛未免也太過畸形。

“你要我愛你,可前提是你愛你自己。你對自己這麽狠絕,我又憑什麽傾慕于你?”

景和春說到這,淚水幹涸,若不是眼下淺淺兩道印記,已經找不到剛才那份心疼與失望存在的痕跡。

她果決地起身,動作絲毫不拖泥帶水。

“這次就真的沒有其餘話要說了,”她語氣不留戀,“我還是那個打算,麻煩以霖哥你配合一下。”

她又叫回“以霖哥”了。

理應該落下的石頭卻還在心中高懸,翟以霖能從這三個簡簡單單的字中品味到異常之處。

她說得對。

他們回不到從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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