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久旱盼雲霓
久旱盼雲霓
夕陽在金屬車框上折射光芒, 不經意晃進雙眼,翟以霖眉宇間皺起些微折痕。
擡步下車,他回家随父母吃晚飯, 便只身造訪隔壁程家。
視線刻意逡巡, 沒有找到景和春, 他一時愣怔。
他只好詢問餘錦君, “阿姨,芽芽沒在家嗎?”
若是放在從前, 他一定采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 借近水樓臺的便利,翻過陽臺進房間找她。
但仔細考慮過自知不妥, 怕她因此更讨厭他, 行事不得不規矩起來。
餘錦君聽完他的問題,神色平靜地說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她走了啊。”
空氣沉悶, 風起雲湧, 夕陽在暴雨前燒紅了半片天空,極致的紅與黑碰撞交錯。
他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欲言又止地望着餘錦君, 半晌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旁邊一直在聽的程乾宇突然插話,語氣中帶着錯愕, “走去哪?馬上就要下暴雨了!”
餘錦君瞧着眼前兩個一個比一個反常的孩子, “收拾東西去機場了, 你們不知道嗎?”
他們是真不知道。
翟以霖今天特意前來問這一句,就是因為察覺景和春有些反常。
放學那天她一般是不着急回家的,畢竟無論多晚都有車接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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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回來的時候倒是很急, 但礙于還在鬧脾氣,他不方便具體詢問。
結果等到的是她離開的消息。
這個時候該去哪兒?
程乾宇語氣急躁起來, 與母親說話時倏然無所顧忌,帶這些頂撞的意味,“她心大你也心大嗎?機場,這是要去哪兒,她自個兒知道怎麽坐飛機嗎?”
翟以霖扯住他,“別犯渾,好好說話。”
不得不說,這事确實挺突然的。
景和春借住程家的這段時間不常出門,偶爾周末節假遇上朋友邀約才會外出放松。
她很省心,從不給人添麻煩。
乖巧得不能再乖巧。
餘錦君一聽這話不樂意了,停下手中動作認真解釋。
“這雨晚上才會落下來呢,芽芽的飛機馬上起飛,趁着天氣還不錯趕緊出發嘛。”
就是因為芽芽平常不曾提過要出門,這次與他們商量說完出門探親幾天,餘錦君才欣然同意。
唯獨有些奇怪的是,開始聽說她要回老家看奶奶,後來又改成去首都見哥哥。
餘錦君簡單和兩人交代完,随口補充,“聽說還是位挺可靠的哥哥呢,機票都幫她打點好了,買的就近一趟航班,還答應了落地後在機場接她。”
正是因此,她才如此放心,不然作為舅媽,餘錦君也不會點頭同意的。
她越是解釋,在場另外的兩位“哥哥”臉色就越複雜。
程乾宇擠眉弄眼地看着翟以霖:這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哪位?
翟以霖懶得與他多做解釋,沒回應他的默劇表演,開口打斷:“我現在出發找她,你去不去?”
“啊?你沒搞錯吧,現在去找她做什麽?”程乾宇再次驚得跌掉下巴,“她走了就走了,看樣子的确遇不着雨;你這般又是為何,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只要出發,這場雨是怎樣也避不開的。”
他小心翼翼望天,不禁顫顫肩膀,明顯有點害怕。
翟以霖沒有理會他的勸阻,更是看出話中存在的怯懦。
“行,你不去是吧。”他轉身就走,步伐快而果決,不由其餘人再攔一下,“那我去了。”
雙扇木門被推開,無邊天際展現眼前,夕陽餘晖燦爛輝煌,卻突如其來炸響一道驚雷,白光閃現。
與壯麗霞光交織成一道奇景,半分天色。
少年僅擡眼掃過,動作不做任何停留,疾步而去。
身形陷入如血丹霞中,身抵烏雲,沐浴金光,像是義無反顧投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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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載她去機場的半小時路程,景和春手機震了兩次。
都是氣象臺發布的紅色暴雨預警。
雖然已經提前算過時間,景和春還是有些擔心。
王叔透過後視鏡看她臉色,“芽芽不用擔憂,暴雨一般都不會影響飛行航線的。”
“好。”聽他寬慰,景和春稍稍放心,也貼心開口,“王叔你等會兒不用送我進去了,也趕緊回吧,不然這暴雨來了,路都行不通。”
“你一個人乘飛機,我不放心呀!”
想當初,景和春可是連高鐵都找錯過站臺的人,這回又是第一次坐飛機,更加不能比。
“沒事的,我哥哥特意給我講過一遍流程,實在不行我就問工作人員,不會誤事的。”
淮寧是省會,攏共有四個機場,徐牧筠這三年從家鄉來往學校,大多都是經由淮寧淮水國際機場。
他第一次來也是一頭霧水,知曉景和春的難處,已經提前為她提點過關鍵流程,講述得很詳細。
王叔從她口中聽說“哥哥”二字,總能下意識帶入翟以霖。
此刻難得沉默了片刻,在猶豫之下開口,“其實,翟家少爺剛剛找我要過定位,問咱們在哪兒,估摸是要找芽芽你嘞。”
就算翟以霖不問,也能知道他們的具體去向。
翟、程兩家都對司機有安全追蹤系統,他那麽聰明,關鍵時刻怎麽可能想不到。
這麽刻意一問,無非就是想讓王叔替他轉達,自己已經在來的路上。
景和春當即蹙眉,很快就急了,“他現在過來?他不知道等會兒要落雨麽?”
得到的只是一聲嘆氣。
王叔不好開口,轉達過後便專心開車了。
原本風平浪靜的心情突然翻湧起來,景和春又急又氣。
呼吸亂了節奏,她緊接着便拿出手機,翻了好久t才找到那個早已被壓得沉底的聊天框。
她咬唇,打字的手顫抖。
「你回去」
一時半會沒得到回複,她扭頭探向窗外,餘晖穿透已經陰下來的天,孤軍奮戰地對抗翻滾濃雲。
下車之後,她提起旅行包與王叔告別,态度強硬地讓他先行回去。
發出去的石沉大海,他們的聊天框冷冷清清,上一次對話還停留在十幾天前。
景和春一時焦急,最後還是頭腦發熱地向翟以霖撥通電話。
等待的過程已經讓她滲出一層薄汗,景和春一邊握着手機,一邊快步往入口走去。
她不想見翟以霖,卻也不想他無故遇災、滞留于此。
景和春從沒哪刻這麽急過,甚至因此導致太過慌亂,過安檢時都忘了放包,白白耗費不少時間。
耳畔的電話終于在到達候機廳時順利連通,她咬着牙,心內交雜的不知是氣怨還是慶幸。
總之謝天謝地,終于等到他那頭傳來的動靜,人聲與風聲交雜,鬧哄哄地作響。
“你在哪?”景和春啓唇,開門見山的一句話,僅三個字卻讓她氣息不穩。
“轉身,在你身後。”
她的腳步忽地停下,卻只是僵住沒動。
餘怒未消,她帶着荒謬冷哼,他憑什麽認為她會轉身?
翟以霖擡步追上來,頭發有些亂,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他眸中某個不知名的情緒倏然熱烈起來。
“你要走哪去。”他一邊說,一邊拎起她的包,作勢要接過。
熟練而細致的動作,說不準是他性格使然,還是對她的周到偏待。
景和春抿唇,嘴角壓下來,無端想起初見的雨天,他只身來幫她解圍,第一個動作也是如此。
與當初不同的是,此刻的她猛然後退半步,抗拒的意思顯而易見。
“我不回去。”為了避免情緒失控,她把語速放得極慢,一字一頓開口,“該報備的人我都報備了,你不在內,我不需要征求你的意見。”
這句話說難聽點,就是他沒資格管她。
翟以霖點頭,神色不改,動作不變,“我不是來抓你回去的。”
他不奢求此番舉措就能改變她的決定。
“我送你。”他輕聲道。
景和春好似從中聽出了試探與懇求。
她不住搖頭,語氣還是僵硬,卻已明顯緩和,“馬上就是暴雨,你快回去。”
接着身子一甩,他拎住她背包的手被迫落下。
她深深地看着他,很快便收回視線,腳步再次擡起。
翟以霖在身後叫住她,語速是少見的快,“你是去找徐牧筠嗎?”
景和春再次停住,卻沒回頭反駁。
是默認。
翟以霖了然,自顧自繼續開口,扯出無奈的笑,“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不知哪點讓她情緒産生起伏,景和春聽完後在他意料之外轉身,緊攥着的手有輕微顫抖。
“實話說,我不是沒想過。”她輕笑,語氣卻格外沉冷,“躲你還不簡單,反正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只要我買張車票返鄉,從此再不相見。”
“但我沒有,”在短暫的停頓過後,她收起笑容,咬着字音,“只要程家和學校不趕我,我是賴也要賴在這裏,不會離開轉學的。”
她不可能為了躲他,就傻傻放棄來之不易的機會和資源。
翟以霖也是聰明人,怎麽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把自己留下的原因,與他撇得一幹二淨;同時,話裏話外還帶着對他的指責——如果沒有翟以霖,她的處境哪會這般難堪。
明明應該慶幸的,慶幸她只是短暫逃離、去他人那兒找一些安心——這理應比她從此離開、再也不見他要好太多。
可她的這番解釋,讓翟以霖內心刺痛,覺得其實也沒什麽兩樣。
她是排斥他的,只不過有不得不留下的原因。
她的直接戳穿,讓翟以霖僅剩的一點幻想都不複存在,強行面對她厭惡他的事實。
“你不用在這久留,我也不懂你非要過來的目的是什麽。”她的語調冷淡得像是對待陌生人,“我就是這幾天心裏煩躁,去見見哥哥解解悶。”
翟以霖沉默抿唇,倏然低聲開口,“……哥哥?”
他垂下眼睫,像是反問,又像是自嘲。
這兩個字好刺耳。
腦海中流轉過往畫面,明明他從前也是這樣的角色,明明她也曾這樣含着笑、音色甜軟地叫着他。
可之後再也不會了。
兩人隔着一段距離站着,來來往往的人潮從他們中間穿過,不斷遮擋視線。
他長久地凝着她,眸色晦暗,好似無法接受此刻的無法逆轉的境況。
景和春怎麽能這麽狠心,在他面前這般稱呼別人。
那他算什麽?
“景芽芽,”他倏然緊着牙關開口,語氣克制着、隐忍着,像是壓抑了莫大情緒,“你覺得……我和他像嗎?”
“像。”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給出一個肯定答案。
他抿唇,沉吟良久,手臂線條緊繃,淡青色的筋脈隐于冷白皮膚之下,漸漸鼓起。
沉默釀成尴尬,景和春不知他哪來的情緒,一時有些莫名。
緊接着就聽到他意料之外的問話,“之前的這幾個月,你是把我當成他了麽?”
他的聲線極輕,越開口越顫抖,想問又不敢問。
景和春僅愣了幾秒,随後很快否定,“沒有。”
她幾乎是氣笑了,“翟以霖,你腦子裏每天都在想什麽啊?”
除了想她,還能想什麽。
即便已經聽到否定答案,他還是扯唇自嘲,的确,幾個月怎麽能和十幾年比。
不知道翟以霖的想法又歪到哪裏去了,景和春沒問下去,甚至覺得他有些不可理喻。
她神色凝重,擡步想走。
“芽芽,”他情緒緩和下來,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最終還是上前邁步,“你等會兒安全落地後告訴我一聲,行嗎?”
她的身形沒躲閃,卻明顯僵了一下。
景和春呼吸沉悶地望着他。
不知怎麽,因這般熟悉的一句關心,而眼眶滾燙。
她有些不想搭理,明明已經說好要保持距離,那他們何必要這樣惺惺作态地挂念下去。
她方才也提醒他趁着暴雨未臨抓緊回去,他不是也沒聽麽。
良久沒聽到回答,翟以霖長睫顫動,落寞地抖了兩下。
他眼睜睜看着她離開。
他早就知道,景和春不缺朋友,同時也不缺哥哥。
所以對這段關系的逝去,她沒必要惋惜。
她可以淡然地、決絕地、不含一點留戀地放手。
正如她的生命中無所謂翟以霖這個人。
可翟以霖不行。
怎麽辦,他好像已經離不開她了。
經歷過傷痕累累的童年,他的思想體系在孩童時期就被塑造得破爛不堪。
出現在生命中的大多數都讓他絕望。
他以旁觀者的視角觀察了這個世界好久。
就像逐漸适應房間的黑暗一樣,他對光明、對溫暖、對幸福等一切美好的感知力下降,任何事物都讓他感到索然無味。
然而,景和春的出現,讓這些灰白中出現亮光。
他在壓抑沉悶的自我中透到新鮮空氣,荒蕪枯寂的世界開始有了關于她的欲望,仿佛幹涸一片的土地,久旱盼雲霓。
最開始只是渴望陪伴在她左右,後來逐漸貪婪,想要在她心上占據一席之地。
再後來想要她的全部,想要擁有她——正如他願意把自己的所有為她獻上,讓她擁有自己一樣。
可是他把她氣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烏雲密布,狂風呼號,近晚的天空陰沉得幾乎下一秒就塌落,蓄勢已久的暴雨“嘩啦”一聲來臨,以不可擋之勢攻陷這座城市。
偌大的候機室好似在這一瞬之間變得潮濕,這場滂沱風雨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透過窗望向室外,碩大雨滴砸向地面,只剩一片濃密雨簾。
翟以霖還停在原地,四肢流淌的血液冰涼,視線愈加模糊。
可她走了。
他心中期盼的那場雨,再也沒能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