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最近弗蘭卡一直下雨,不管是太陽還是月亮,都遮蔽在烏雲後。
雨天屬于災變之主,當然,祂還掌管着死亡的權柄,也有人稱呼祂為沉默喪鐘。沉默死亡與狂暴雷霆,正是這位神明奇特的兩面。屬于祂的信徒,一如神明的秉性,對待邪神災變也是如雷霆般的态度。
所以在雨天的時候,往往各路邪神教派會收斂些。
不過這些天,整個弗蘭卡都怪異地躁動着,仿佛有一股奇怪的暗流正在湧動。
蘭斯九歲的時候,父母好像剛想起他們還有這麽個孩子,平時不管不顧的态度有了轉變,三天兩頭就會确認他的情況。小蘭斯并不習慣父母這種奇怪的親昵,不過顯然他們也不在乎蘭斯的态度。
他們找小蘭斯,似乎只是為了确保他還活着。
父母這種奇怪的變化,在弗蘭卡地區并不罕見。突如其來的關愛,往往代表着小蘭斯擁有了之前沒有的價值。
小蘭斯鑽狗洞去找佛拉爾的時候,這個童年玩伴就建議他跑路。
佛拉爾:“蘭斯,你趕緊跑吧,你爸媽突然這麽關注你,別是要拿你去賣吧?”
佛拉爾比小蘭斯大沒兩歲,但語氣很老成。在這裏沒有父母庇護能順利活到現在的孩子,總是有點自己的本事的。
小蘭斯:“咕咕……”
他咕沒兩聲,就被佛拉爾一巴掌打在背上:“我知道你會說話了,別咕咕咕的,說人話。”
小蘭斯試圖捋直舌頭:“跑,不掉,外面,守着人。”
佛拉爾的臉色嚴肅起來,他利索站起來,側着身子看向窗外,那肮髒寂靜的小巷裏沒有任何人氣,可他盯了好一會,又縮回來:“兩個人,應該是潛行之徒。”
潛行之徒曾經是血祭之月堕落前的職業者,當血祭之月堕落之時,所有屬于祂的職業者也全部堕落異變,而祂的信徒多是陷入癫狂迷亂的狀态。雖然過去百年之久,混亂早已經平息,但再提起這個名字,很多人還是會心悸。而對于小蘭斯來說,被潛行之徒盯上,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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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祭之月曾掌管月亮的權柄,當然也有着部分黑夜的職權,屬于祂的職業者,當然在潛行與追蹤一事上非常擅長。被他們盯上,想要逃離可不容易。
”嗯。“小蘭斯點點頭,“爸爸,認識他們。”
佛拉爾:“這就麻煩了,最近東區難道有什麽行動嗎?”
弗蘭卡雖然非常混亂,但幾個區也隐隐有着自己的勢力盤踞,像是區就有血祭教派的根據點。
小蘭斯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佛拉爾也沒了辦法,畢竟他們的年紀還算是孩子,怎麽可能與職業者對抗?
等到下午,小蘭斯回去的時候,佛拉爾特地在窗邊守着。果然,當小蘭斯離開後,那幽暗血腥的氣味也跟着散去了——佛拉爾天生對危險血腥的味道非常敏感,這也是他能獨自活到現在的原因。
砰——
破落的房間裏,突然響起一個奇異的聲音,佛拉爾下意識看過去,就看到角落裏冒着煙。煙霧緩緩升起,幻化出了一行字。
看到那行字,佛拉爾的臉色頓時變了。
小蘭斯回到家,媽媽正在等着他。
媽媽留着短發,眉心有着嚴厲的溝壑,看到小蘭斯回來,有些兇地說道:“不是和你說最近不要往外跑嗎?怎麽不聽話?”
小蘭斯低着頭,任由着媽媽罵。
過了一會,爸爸回來了。爸爸長着一張和藹可親的臉,脾氣也與暴躁的媽媽不一樣,他攔着媽媽,将她推到房間裏去。
站在門外,隐約能聽到爸爸和媽媽在說話。
爸爸說:“別罵了,過幾天需要他……”寬厚的聲音裏,透着垂涎。
媽媽說:“真的沒出錯嗎?我們的孩子怎麽配得上?我是說,難道我們不足夠虔誠嗎?”失望的聲音裏,摻雜着狂熱。
爸爸說:“這是祭司選的,你想質疑祭司嗎?”
媽媽又說了些什麽。他們的聲音低了下去,卻隐隐約約還是能聽到。
他們的語氣充滿了冰冷的躁動。
爸爸媽媽是血祭教派的信徒,每年都會給教派交一大筆錢。每個月一號和十六號,他們都會去東區的據點。
他們說的那個祭司,小蘭斯在上個禮拜剛見過一次。當時的小蘭斯像是一件禮物一樣被領了出來,任由着那個渾身包裹在薩古純裏的祭司打量,最後聽到一句心滿意足的“合格”。
然後,他就被爸爸媽媽獻給了教會。
小蘭斯是個壞人,他欺騙了自己的朋友。他沒有告訴佛拉爾,他的命運已經注定。
這個月的十六號,小蘭斯會成為祭品。
爸爸答應他去見佛拉爾一面,是為了讓他安分。他摸着小蘭斯的腦袋,溫柔地說:“蘭斯,我記得佛拉爾也很有天賦。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那佛拉爾好像也能試一試,你說呢?”
小蘭斯不愛說話,但不代表他不明白爸爸話裏的意思——如果他跑了,佛拉爾就危險了。
這一次去看佛拉爾,應該是最後一次。小蘭斯給佛拉爾留了個小禮物。等他離開後,那個東西應該能提醒他逃跑。
只要小蘭斯不亂跑,佛拉爾就是安全的。
他這麽想,然後安安靜靜等到了這個月的十五。
媽媽給小蘭斯洗了頭,喂了飯,又取出家裏最好的一套衣服給他換上,給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這才帶到了東區去。
小蘭斯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住的西區,一路上的景色變化,他都看得很認真。有時腳步慢了,爸爸就會扯着他的小手快走。走了好久好久,他們終于到了東區。
在一棟歪歪斜斜的房子前,渾身漆黑的血祭祭司帶走了他,完全沒看虔誠跪下來的男女一眼。
小蘭斯跟在祭司的身後,穿過狹長昏暗的通道,最後看到了一片遼闊的空地。空地上,彌漫着幽暗的光芒,綠色的光點飄來飄去,如同詭異的影子,地上長滿了奇形怪狀的植物,醜陋中充斥着血腥的味道。那些挂着血絲、肉塊的邊緣,無不表示着它們剛吃飽。
黑暗深處,有人走了過來。
“他們終于舍得把孩子送來了?”他的聲音很沙啞,跟小蘭斯身邊這個祭司一樣都渾身漆黑,“呵呵,很識貨嘛他們。”
“仗着家裏有個合格的祭品,就想要成為職業者。”引領蘭斯進來的祭司低笑,“他們也不怕自己的身體承受不住變成碎片?”
“誰讓合格的祭品難找,這麽多年,也只找到這一個。”
他們一邊說着話,目光齊齊落在小蘭斯的身上。
“咦?”其中一個突然低低嗯了聲,“你的身上,為什麽會有異種的味道?”他朝着小蘭斯伸出手。
之前一直沒有反應的小蘭斯突然後退了一步,捂着自己的衣服不肯撒手。不過他的力氣怎麽都比不過兩個職業者,很快,他們抓住了小蘭斯的手腳,撕開了他的衣服。
“哈,一株要死不活的以撒蘭草。”看清楚是什麽東西後,他們失望地丢下小蘭斯,“頂不上什麽用。”
在這片空地上搖曳着植物,哪一株不是變異的強大異種?一株孱弱的以撒蘭草,還是入不了他們的眼。
小蘭斯緊緊揪着自己的衣服,然後被他們套上鐵鏈關了起來。他能看到空地上時常有人,來來去去的人帶着奇形怪狀的東西,逐漸将整個空地塗上血腥的味道。
整片空地,都是他們的祭壇。
擡起頭,終日不散的烏雲消失了,雨也停了,獨留一輪冰涼寂靜的圓月挂在天上。月亮顯得無比碩大冰涼,看久了,又有着怪異的顫動感,就像是一坨巨大的肉山。
仿佛整顆月,都是活着的。
到了第二天晚上,小蘭斯被拖了出來,挾持着穿過密密麻麻的異種,最終被推到在空氣的中間。他被強迫着平躺,仰頭露出小臉,衣服全部被撕碎,赤|裸的胸膛被塗上奇異的汁液。那是一種古怪的味道,讓小蘭斯的腦袋逐漸昏沉。
還有其他七八個人,也被推到在邊上。
他們的年紀比蘭斯要大,臉上都露着怪異的喜悅。當刀尖紮入他們的心髒時,那種癫狂的興奮到了極致,嘶嘶聲裏滿是狂躁:“我主——”
隐秘、扭曲的歌謠響起,從四面八方來。信徒低低吟唱着,高高嘶叫着,人體狂躁地舞動起來。
砰——砰砰——
小蘭斯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心跳的速度一次比一次還要快,好像要撲出來。身體裏仿佛扭曲出第二個意識,在竊竊私語着想要掙脫出來。負面的情緒一個接着一個浮現,讓他漂亮的小臉猙獰起來。
他感到——
月亮,變大了。
那仿佛一張逐漸放大的人臉,一步步靠近,整個天空不知在什麽時候,幾乎被碩大慘白的圓月占據。
祭司露出瘋狂的喜悅,已經不知道多久,頭一次看到祂如此靠近。他擡起手,在他的示意下,劇烈的震動聲裏,地底露出了一個碩大的池子。
那是一個無比長的血池,濃稠的黑色鋪滿了底部。
匍匐在地上的職業者們站起來,他們從黑暗裏抓住一些人,一個接着一個割開他們的喉嚨,将他們丢到池子裏面去。池子裏逐漸彌漫出一種奇怪的味道,與剛剛塗抹到小蘭斯身上的汁液有點類似。
那讓小蘭斯想吐,卻又無力掙紮。
他在祭壇上掙紮,細弱的手指抓住地面,幾乎摳斷了指甲。小蘭斯喘息着抓住自己的喉嚨,不經意碰到了冰冷的藤條。
昏沉的小腦袋随之清明了一些,蘭斯知道那是洛。
洛,是他給以撒蘭草起的名字,盡管洛從來不回應這個名字,可小蘭斯還是一直這麽叫他。
……啊,他要死了。
小蘭斯從沒有這麽清楚地意識到這點。死亡就像是冰冷的夢鄉,沉眠到地下,會墜入無望的黑夜裏……可如果尋常普通地死去也就算了,如果死掉在獻祭裏……他劇烈地喘息着,看向倒在身旁的幾個信徒屍體。
他們的臉上殘留着狂喜,面孔卻已經慘白,死亡的氣息籠罩着這片祭壇,冰涼的刀具停留在他們的屍體上,無比吸引着小蘭斯的目光。
那麽近,近到只有一步。
他蠕動着,如同一具屍體,如同一條藤蔓,他慢慢地、緩緩地得到了那匕首。利器入手的時候,小小的身體似乎蘊含着無窮的力量,那幾乎是眨眼間的事情,小蘭斯就已經用匕首貫穿了自己的胸口,劇烈的痛苦讓他眼前發黑,身體一陣陣抽|搐着,可他的身體仿佛還帶着本能地抽|出了匕首,痙攣冰冷的手指發力,将趴在他肩膀的洛扯下來,用力塞在了那個血窟窿的位置上。
以撒蘭草幾乎是在被塞進血窟窿的瞬間,就開始瘋狂抽長。
祭司發出一聲尖嘯,一個閃現出現在小蘭斯的身前,将他的身體提了起來。或許是那汁液的力量,也可能是以撒蘭草的原因,小蘭斯甚至還有那麽一點力氣,将那句藏了很久的話說出來。
“……蘭斯……讨厭你們……”
爸爸是壞蛋。媽媽也是壞蛋。爸爸媽媽喜歡的東西,也是壞的。血是讓人讨厭的,死亡是讓人害怕的。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好的。
小蘭斯不想讓他們成功。
不論是任何東西。
如果死亡能終結一切,那蘭斯就去死好啦。
死掉前,他的屍體,他的心,要是能讓洛吃掉長大,那就更好啦。
四肢無力垂下,死亡即将真正降臨。
蘭斯感覺到那種死寂的冰冷徹底吞噬了他,可另一種古怪的安心感也讓他奇異地高興起來。他阻止了壞人,他沒讓壞事發生,他應該……是做對了吧?
蘭斯單純、小小地又叫了聲:“咕。”是喜悅的情緒呢。
……他徹底失去了氣息。
…
蘭斯的所有記憶,都止步于此。
他以為自己在那個時候已經死掉了,可是醒來後,他卻孤零零躺在家裏的地板。小孩奇怪坐了起來,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身體,吓得去換了個衣服。等穿完衣服後,他的記憶裏開始出現些破碎的記憶。
爸爸媽媽,血祭,可怕的月亮,祭司最後那張猙獰的臉……然後,那些清晰的恐懼逐漸淡化,好像本能地意識到,再“看”下去,只會讓剛恢複的理智崩潰。
在最後,小蘭斯只勉強記得發生了什麽。他低頭摸着毫無傷口的小胸膛,漂亮的小臉上滿是困頓,而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蘭斯,蘭斯?”
聽起來,像是佛拉爾的聲音。
小蘭斯悄聲走了過去,在門縫裏看過,确認是佛拉爾的臉,這才打開了門。
小蘭斯平靜地問:“佛拉爾,你怎麽沒走?”
佛拉爾急切撲進來,抓着小蘭斯的肩膀上下檢查:“你沒事?你真的沒事?光明之鑰保佑,你居然真的平安無事!”
小蘭斯被晃得頭暈,軟綿綿地說:“佛拉爾,我頭暈……”
佛拉爾這才松開手,碎碎念地說:“東區出了事,血祭教派的據點被人端了,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咦?
小蘭斯奇怪地歪着頭,血祭教派……一個碩大的月亮一閃而過,恐懼的心理還沒浮現上來,就被另外一種冰涼壓了下去。冰涼是從他的肩膀蔓延過來的,而後,順着他的脖子蜿蜒爬出。
那是一小截藤蔓。
小蘭斯盯着上面熟悉的、要掉不掉的葉片,試探着叫了聲:“洛?”藤蔓的尖端豎起來,它晃動了起來,仿佛聽到了般。
于是,這是它第一次回應蘭斯的呼喚。
從那個時候開始,洛開始真正意義上和蘭斯相依為命,它仿佛“活”了過來,除了生存的本能外,也似乎擁有了自己的情緒。有喜歡的人(蘭斯),也有讨厭的東西(除了蘭斯之外的人),它會保護蘭斯,也會黏糊糊地扒拉在他身上。
洛,才是蘭斯真正的家人。
而現在,看着喝完了活化劑,已經逐漸恢複活力的以撒蘭草,蘭斯将臉埋在嫩綠的藤蔓裏,疲倦的精神終于放松下來,昏昏欲睡中,感覺到冰涼的藤蔓小被子蓋了上來。
他徹底睡去。
漆黑的夜空裏,月正缺了一個小角。
它仿佛正以某種冷漠、刻薄的惡意凝視着這片大地。
漸漸的,藤蔓瘋長,将整個房間徹底占據。濃郁的綠色蔓延開來,最後爬滿了所有的窗戶。任何縫隙都被藤蔓堵住,就連流淌的月光也無法穿破綠色的屏障。
宿舍仿佛成為了異種的巢穴,而蘭斯就是巢穴裏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