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嘿呀——
咿咿呀呀的羌笛聲, 在篝火堆的搖晃下,便也顯得那樂聲無比的凄涼。
可說是凄涼,在這月下, 圍着火堆跳舞的人卻有許多。他們一邊和着羌笛聲唱歌,一邊扭動着自己的身體。
達裏爾在這些跳舞的人裏面, 顯得非常的怪異……呃,指的是身體的怪異。他根本不會跳舞,要不是那些孩子作怪, 專門給他投上來的, 他壓根不會這麽倒黴。
平時在外面拼殺都未必會害怕, 如今跳一個舞,卻是跳得膽顫心驚, 都不知道要怎麽扭動才最合适。這愣是給達裏爾憋出了一身汗, 等到下來的時候,後背都被打濕了。
好幾個小孩圍了上來,達裏爾可算是怕了他們,趕忙踩着腳步就跑了。
茉莉自陰影裏走了出來, 和達裏爾并肩。
“你也要去?”
茉莉安靜點頭,沒有說話。
“那就一起去。”
達裏爾已經習慣了茉莉的安靜,自顧自說着, 帶着她一起去了野外。
離了營地, 那些熱鬧的聲音漸漸退去。
達裏爾迎着滿月, 随便挑了個地方, 朝着茉莉招了招手。
“蘭斯那性格,肯定不會介意, 我們随便和他聊幾句。”
茉莉在他身邊坐下來,兩人安靜看着月亮。
過了好一會, 茉莉才說話。
許是很少說話了,那聲音聽起來有幾分低啞。
“過了很多年了,不知道蘭斯現在怎麽樣了。”
“可能還和舍弗閣下糾纏不清吧。”
達裏爾随口說,手裏的酒摸了摸,到底是沒喝,擱置在了邊上。
“舍弗閣下……是什麽呢?”
“誰知道呢,說不定也是邪神,說不定真的是神的容器……對現在來說,也不重要了。”
是了,在神跡漸漸散去的時候,新出生的孩子已經沒有見識過那許多事情。再過不知多少年,怕是連那些存在都要遺忘。
人類真是很擅長銘記,也很擅長遺忘的生物。
“可人不會忘記日月。”茉莉淡淡地說着,那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存在。
達裏爾:“那些教會費盡心思想要把蘭斯等于月亮這個概念傳遞下去……也是用盡了手段。”
茉莉:“蘭斯未必會高興呢。”
他向來不在乎這許多事。
想幫忙,想救人,想挽留這個世界,有許多許多在別人看來很偉大的事情,于蘭斯眼中不過是“他想做”,于是仿佛這樣,也無需感謝,也不在意別人的想法。
茉莉這麽多年,也就看過這麽一個傻子。
達裏爾沉默了好一會,才輕聲說:“是啊,傻子。”
他望着月亮。
茉莉也跟着他一起望着月亮。
看得久了,月亮便不只是月亮,仿若能看到無數的虛影重重疊疊籠罩在它的身上,那當真是一場極為亵渎的幻想。
達裏爾拼命揉着眼,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mo……”
他想開口,卻說不出話。
他想移開眼,卻也動不了。
達裏爾僵直着身,瞪大着雙眼凝視着月。此時此刻,所有望着月亮的人,都如出一轍,他們不能說,不能動,仿佛全身上下都只剩下一個意念。
“看”。
……是啊,觀測。
…
“達西,你在幹嘛?”
茲蘭河畔的酒館,有人追着一個沉默騎士出來,大聲喊:“我們不是還在喝酒嗎?你是怎麽回事?”
回歸。
沉默騎士一言不發,沐浴在月色下。
他擡頭看着月。
不多時,他的身影潰散成無數流光。
希的溫群島,有一塊巨石。
它屹立在此處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吞噬掉多少個誤入海岸的旅客。
此時此刻,巨石崩裂,碎成一塊又一塊。
那聲音地動山搖,許久都不曾停歇。
曼斯河哨塔下,駐守的哨兵擡起頭,耳邊是同樣古老純粹的召喚。
他露出一個有些奇異的微笑。
在月光下消融。
此時此地,彼時彼地,有那麽些人,有那麽些東西宛如被按下了暫停鍵。
“媽媽,是流星!”
德澳山脈下的農莊,有起夜的小孩趴在窗戶上,驚喜地呼喚着自己的母親。
有流星,自地上升起。
“快睡吧,怎麽可能還會有流星,這天上都沒有……”他的母親走了過來,剛想把小孩抱走,卻看着窗外的景象露出震驚的表情。
流光……
那麽多,那麽多的流光自地面升起,前仆後繼地奔赴天上……真美呀……真美……仿佛燃燒了最後的生命力的流光充斥着人類無法理解的絢爛,它們密密麻麻交織着夜幕,卻也将月亮襯托得無比明亮。
“媽媽,月亮,是一只眼睛!”
…
那是一只碩大的眼睛。
它很漂亮。
或許用漂亮來形容這樣一顆詭異的眼睛有些奇怪,可對比那些環繞在它周圍的潰散星塵,這顆碩大的眼珠可以說是安靜美麗。呀,原來那些星塵,無不是扭曲着怪異黑霧、醜陋觸須的碎片。
這顆眼睛多數,是在睡覺。
除了被那些碎片騷擾太過,會哼唧着發一發脾氣外,眼睛并不怎麽動彈。看起來,脾氣還怪好的咧。
當然,比起那些星塵,自有更為龐然、亦或是怪異的黑暗籠罩在它的左近。那黑暗近乎永恒,像是活過了漫長歲月,光是祂存在的本身,便會激起無數的生死循環。只是除了永恒不變的黑暗外,那些粘稠的漿液極其偶爾間會泛着紅黃兩色,當其燃燒起來的瞬間,穹與宇都會閃爍着奇異的光芒。
仔細悄悄,這顆眼睛,仿佛是被黑暗好生呵護着呢。
漂亮,美麗,幹淨得很。
終于有一天,仿佛就是此刻……
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它……
他醒了。
…
他覺得自己睡了好久。
在無數渾噩的記憶片段裏,他最先想起來的,是一張臉。
一張非常好看的臉。
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經歷了多少事情,只要一看到那張臉,他都會忍不住看過去。那張臉在記憶裏笑起來,朝着他也伸出手來。
那兩條胳膊……
是……胳膊?
他的記憶混亂着,也有些分不清楚,那伸出來的到底是藤蔓還是胳膊……是啊……人的胳膊會那樣蠢動摩擦着嗎……
可他沒有動。
他一動不動地倚在那存在的懷裏。
【蘭斯】
黏糊糊的,像是隔着水,或是風,有些艱澀,有些混沌的聲音。
他聽到有人在喚他的名字,長久的、遙遠的名字……哦呀,蘭斯……是的,是呢,蘭斯是他的名字,他是……
他是……
他是人類。
就像是快要壞掉的機器,就像是腐朽的枯木,在嘎吱嘎吱的艱難轉動下,他到底還是想起來自己的身份。
他是一只叫蘭斯的人類。
……等等,量詞是不是出了點什麽問題……不過,那也沒有關系……蘭斯滿足地笑起來,至少他記得大部分的東西,不是嗎?
畢竟現在他……
蘭斯思考了一會,才又緩慢地記起來,畢竟現在他在融合。
那是一種以人類的語言無法形容的狀态,實在要勉強解釋的話,那就是蘭斯正在朝着非人的方向轉變。可這又不僅僅只是意味着形态的變化,更象征着某種本格的颠覆。
【……塞拉……¥#@……】
蘭斯也叫他……祂……誰……混沌的思緒裏,交錯不清的陰影在起起伏伏,舌頭像是捋不直,不管怎麽念,都帶着怪異的含糊。那名字慢慢自他舌尖抹去,變作另外一個亘古,永恒的稱呼。
【……】
蘭斯試探着叫了一聲,于是黑暗便也癫狂欣喜地回應。
太陽更明亮。
它本就很亮,在它永恒地燃燒起來後,那紅與黃的兩色交錯着,就再也沒有停歇過。它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高溫時常有之,令人難以承受。
不過哪怕是這樣的高溫,卻也是好的。
只要太陽還在。
蘭斯依稀記得太陽是個好的,可為什麽好呢……也不大記得了,或許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才會在洪流中沖刷消失。
……有了太陽,那月亮呢……
一想到月亮,蘭斯就有了些許難受的感覺,于是,那只大大的、漂亮的眼睛顫抖了起來,齊刷刷地下起了雨。
雨是什麽東西……是天上的水……會降落,滋潤大地……好的哦……雨水也是個好東西……
蘭斯很快忘記剛才那一縷恐懼的情緒,回想起月亮該有的模樣。碩大,明亮,冰冷的月亮……和太陽恰恰是一正一反的兩面……是呀,太陽是祂,月亮也是祂……
【蘭斯】
他又聽到那聲音在叫他。
分明只是輕輕一句,蘭斯卻莫名知道了許多,更多,什麽叫月亮現在是他?那月亮以前是誰?
那只漂亮的大眼睛好困惑地眨了眨,于是今晚的月或明或暗。
蘭斯,分明不是月亮。
新生的月亮不懂,在漫長的追逐中,轉變早就在最初的儀式便已開啓。
光明之鑰,無暗之鎖。
這本就是一體雙生。
光也是祂,暗也是祂。
讓蘭斯害怕的,讓蘭斯信賴的,由始至終,都是祂。
【蘭斯】
【蘭斯】
【蘭斯】
那古老的存在如此稱呼,便也将萬萬物的本源融入其中。
蘭斯不想聽,便閉上眼。
好嘛,月就暗淡了些。
蘭斯是一只嬌氣的小月亮,不願意長大,不願意升格,就喜歡這麽慢悠悠地栖息在黑暗裏,近乎永恒地沉睡。
仿佛只要這樣,喜愛的人類就可以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等待人類徹底消亡的時間,也不過一個彈指。
這個時間如此短暫,也只在瞬息,人類将會湮滅在無法抵抗的時間洪流裏。
而蘭斯,祂唯一喜愛的信徒,也将接過權柄。
不論他願意,亦或是不願意。
往後,還有漫長到永恒的時間。
祂懷揣着嬌氣的月亮,便也如蘭斯般沉睡。
等待着再次醒來的瞬息。
(完)
Tips:看好看得小說,就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