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脆弱之時
脆弱之時
雄蟲看上去狼狽極了。
像只落水鳥,襯衣勾勒出清瘦的腰線,臉上還有來不及擦淨的血。他的神情既憤怒又脆弱,還藏着一份被隐藏很好的恐懼。明明都自身難保了,還要不自量力的護一只蟲崽。
阿德文忽然放棄了難為對方的想法。
“您還有力氣下樓嗎?”
意料之中,塔蘭并沒有回答他。而後軍雌脫下了自己的軍裝外套,彎腰:“失禮了。”
他是要讓自己穿外套嗎?塔蘭應激性的後退了一步:“我不要你的衣服!”
阿德文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好笑的看着塔蘭,“我只是想抱您下樓。外套上有血,您不會喜歡的。”
……
蟲崽被副官帶走了,塔蘭的老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不紅,“我能自己走。”
阿德文依舊微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街道上戰鬥遺留的痕跡十分明顯,整片街區已經升級為高度警戒區,完全蟲化的雌蟲當場殒命,碩大的身軀壓滿了整片步行街。醫雌正在清點傷亡蟲數,塔蘭舉目望去,到處都是死去的蟲。
他心中一緊,快速開啓光腦,第一件事就是聯絡格萊德溫,可對方遲遲沒有回應。雖然格萊德溫是只很吵的蟲,但他卻是塔蘭重生後交的第一個朋友,第一個會為他豁出性命、救蟲于水火的朋友。
塔蘭不願失去他。
阿德文察言觀色,“或許…您需要我的幫助?”
雄蟲的腳步一頓,像下定什麽決心似的,一副豁出去的英勇表情:“我的朋友和我走散了,我想知道他是否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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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塔蘭咬唇:“格萊德溫。”
“您不知道他姓什麽?”
“不知道。”
阿德文無奈,“好吧,但我不能保證可以找到他,如果您能提供更多對方的相關信息。”
“雌蟲,受過良好教育,大概率是帝星大家族的蟲。身高一米九五,褐發紫眼,習慣用左手行動,有在軍部訓練過的痕跡,精神力等級在A-到A+之間。”
“還有麽?”阿德文饒有興趣的等待,“您對他很了解。”
塔蘭搖頭,“如果有消息的話,麻煩您告訴我。”
阿德文欣然領命,沒有索要雄蟲的光腦ID。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氣,雄蟲皺着鼻子,忽然問:“他們為什麽會發動突襲?”
“這是違心派的密謀,那幾只都是接近精神海狂暴的退伍軍雌。我接到消息的時候,他們已經蟲化了。”
塔蘭不覺意外的反問:“但你們軍部對此毫無預警?”
他故意冷笑嘲諷阿德蘭,但阿德蘭卻覺得這位S級雄蟲閣下外強中幹氣鼓鼓的樣子只會令蟲更想欺負他。
“讓您遇到危險,是我們的失職。”
阿德文低下了金色的頭顱,右手回握置于胸前,對塔蘭表達了最高規格的歉禮。
雄蟲這次才是真正的面露諷色:“你不應該對我道歉,你應該對這些死去的無辜蟲族道歉。”
“……”
“那只蟲崽,如果失去雌父的話,就送入帝星的救助所吧,翁戈爾家會資助他的。”
阿德蘭神色複雜,這只雄蟲似乎與他認識的任何一只雄蟲都格外的不同。“既然是您的心意,軍部的慈善組織也将安頓失怙的蟲崽。”
兩蟲之間恢複了寧靜,阿德文跟在塔蘭的身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直到他聽見雄蟲重新點亮的清脆聲線:“哥哥——!”
遠處的微風送來熟悉的氣息,一只手先是輕輕摸了摸塔蘭的後腦勺,然後指尖顫抖着探向他臉上的血跡。
蒼藍色的眼布滿驚痛。
“我來晚了。”
他甚至不敢擁抱塔蘭,高大的雌蟲壓彎了背脊,猶如一張繃緊的弓。
塔蘭握緊了雌蟲的小臂,“哥哥我沒事,那些不是我的血。”
浸水的襯衣在風中散發着黏膩的冷感,塔蘭肩上突然多了件厚實的外套。桑提斯用袖口小心翼翼的擦拭雄蟲:“有沒有受傷?”他做了阿德文沒有成功的公主抱,口吻不容置疑:“塔蘭,我們先去醫院。”
兩位帝國核心蟲物碰面,只是簡單的摩挲帽沿行了個見面禮。
望着雄蟲離去的背影,以及自家長官神秘莫測的表情,副官雷伊在心裏嘆了口氣。
看來長官想要追到這位S級雄蟲還是任重而道遠啊……桑提斯·翁戈爾可不是個善茬。
阿德文:你看,你繼續看,還看??
面對阿德文橫掃過來的淩厲視線,副官雷伊頓時跺腳立軍姿:“報告長官,美酒節惡性事件一共造成一百三十九名蟲族的死亡,其中雌蟲一百零一蟲,亞雌三十七蟲。”
他的神情漸漸凝重:“還有一位D級雄蟲。”
成為S級雄蟲後,上輩子的塔蘭沒有時間思考一只D級雄蟲是怎樣活着的。
他們之間的距離猶如地球到恒星一樣遙不可及。
可穿越幸運兒怎麽也想不到自己還會被再次眷顧,在一次無蟲關懷的發情期後,塔蘭罹患了基因衰退-C型疾病。這種自發衰退的病程突飛猛進,僅僅一個月的功夫,他就從一只S級雄蟲淪落為了底層的D級。
出于對雄蟲的保護考量,他們的等級劃分并不如雌蟲那般細致,D到F級的雄蟲統統被劃分為了D級。一個等級下又有D-,D與D+三個亞等級,塔蘭不幸的就是那個D-。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在失去哥哥以後,厄運接踵而至。雌君阿德文與他的結合誓言被判無效,塔蘭不得已變賣了全部的家産。根據最高法庭對翁戈爾家的最新判詞顯示,塔蘭必須前往偏遠星系居住,他終生都無法返回帝星了。
逐漸接受現實的塔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哥哥仍葬在帝星翁戈爾家族的墓地裏,他們兩兩相隔,永遠無法再見。
于是塔蘭放下了作為曾經S級雄蟲那一點最後的矜持,去求阿德文·克勞倫斯,希望他能從翁戈爾墓園裏帶回一捧土。
而回應他的是克勞倫斯府的閉門羹。
塔蘭只見到了那位名叫雷伊的副官,對方給了他一把傘,讓他不至于在狂風驟雨中過于落魄。
雄蟲穿越者開始感受到了世界的惡意。在前往偏遠星系的途中,星艦的折躍系統出了故障,塔蘭一行蟲被時空亂流肆意的分開,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安全降落在了一顆荒星上。
從那時起,帝星的塔蘭·翁戈爾就徹底不複存在了,土著蟲族把外來者當作頂級繁衍種,塔蘭輾轉于不同的低級雌蟲手裏,終日都在想着怎樣逃出荒星。
無數個夜晚塔蘭自嘲,D級雄蟲在帝星一文不值,反而成了荒星的“香饽饽”。他開始接受自己D級的身份,和那條已經被斬斷了的藍色尾鈎。
……
美酒節惡性事件令帝國上下一片嘩然。
帝星守衛部隊引咎處置了數十名雌蟲将領,而雄蟲保護協會借D級雄蟲遇難的機會索要了更多地盤以訓練護衛力量。蟲帝親自為遇難蟲舉行了哀悼儀式,民衆們自發獻花紀念,永恒王宮成為了一片純白色的花海。
塔蘭也帶了一束環星花前來祭奠,身旁還跟着位打繃帶的雌蟲。細小的白色花朵環繞着碧色花冠,寓意回歸蟲神後的安寧與祥和。
格萊德溫在出事後的第三天主動聯系了塔蘭,他的左手被炸彈沖擊波波及,好在沒有什麽大礙。
塔蘭把花朵輕輕放下,聽見周圍蟲族對遇難雄蟲多有唏噓。
“要是他的等級再高一點,就不會死了。”
“D級最高只能匹配C級雌蟲,他的家蟲是不是也在戰鬥中殒命了?”
“蟲神保佑,A級閣下們有特殊的包間和護衛隊,幸好他們都平平安安。”
“害,那只雄蟲的運氣可真差。”
……
塔蘭問身邊蟲:“你也覺得,他很不幸運嗎?”
格萊德溫沒有正面回答他:“這只是個意外,夏恒,你不用太難過。”
他當然知道這是個意外,失去生命的還有那麽多雌蟲,雄蟲沒有比他們高貴多少,可因為對方也是個D級,塔蘭才會格外在意公衆的評價。
“如果有機會成為S級,誰不願意變成強者呢?”塔蘭望向遠方:“他沒得選。”
他曾經那樣潦草的一生,應當也是很多蟲的茶餘笑料吧。
格萊德溫不知道塔蘭的精神力等級究竟如何,可一只亞雌撐破天能到A就不錯了,他變着法兒的安慰塔蘭:“蟲生不是只有性別和等級,我們共享同一片天空,呼吸同樣的空氣,最後都會回歸蟲神的懷抱。”
“夏恒,振作起來,還有很好的未來在等着你呢。”
這一碗心靈雞湯來的猝不及防,塔蘭沒忍住笑了笑。亞雌紅唇皓齒,琥珀眼眶裏似有鎏金萦繞,讓格萊德溫微微失神。
“跟我走。”
塔蘭任由對方牽引自己行動,他們坐上了去往帝星郊區的接駁艦,和密羅軍事學院相反的方向。一個星時後,塔蘭來到了一片…草原?
“這裏是……”
“是私蟲牧場,放心,這裏的管理蟲認識我,我和他打過招呼了。”
格萊德溫動作熟練的駕駛着動力摩托,“抱緊點兒——別掉下去了!”
塔蘭不太放心:“你單手駕車沒問題嗎?”
雌蟲揚起了自信的笑。到處都是青草的香味,綠色,綠色,綠色還是綠色,塔蘭不自覺的放松了心情,閉眼感受呼呼刮過的風。
“夏恒,這邊走。”
格萊德溫牽着他的手臂,遠處是草原上的白色獸群。高大健壯的獨角獸與地球上的馬兒很像,但是它們比馬更為溫順。“想不想在草原上自由的奔跑?來,夏恒——”雌蟲如騎士般伸出了右手,意氣風發的等待塔蘭的回應。“別害怕,它們不會傷害你。”
我一定是瘋了……
塔蘭在獨角獸背上颠簸難耐,而獨角獸正撒開了蹄子飛速奔馳。聲音也追不上呼嘯而過的風速,塔蘭喜歡這種難以呼吸的感覺,這讓他覺得新鮮,也讓他覺得自己還活着。
“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大喊。夏恒,這裏沒蟲會知道你!”
在格萊德溫眼中,夏恒是生活在透明保護罩裏的蟲,他有喜怒哀樂,卻因總是壓抑自己而無法盡情的釋放出來。
他想看到這只亞雌臉上湧現更多的笑容。
塔蘭從開始的故作克制,到被颠簸的肺腑翻騰而破口大罵,罵着罵着,他放開了雙臂,去擁抱撞入他懷裏的風。
自由的,無拘無束的。
兩蟲胡鬧完已經很晚了,塔蘭沒有哭笑,但格萊德溫看得出亞雌十分快樂。
“夏恒,以後你要是心情不好,就來這裏找獨角獸吧…管理蟲不會阻攔你。”
塔蘭發自肺腑的感謝:“謝謝你,格萊德溫。”
他知道對方身上還藏有許多秘密,一如他一樣。有些秘密無須戳破,兩蟲之間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
是時候回歸現實了。
自從塔蘭度過了成年蛻變禮,暗中守衛他的雌蟲就增加到了現有的四位,其中一位是帝國派遣的護衛蟲,其他三位則是桑提斯的部下。
塔蘭照例認認真真的上課、做實驗,他的成績斐然。哈伯恩教授不再刻意疏遠他,一次課後,教授主動邀請塔蘭去辦公室小坐。
“哈伯恩教授,您最近過得好嗎?”
哈伯恩的頭發有些雜亂,衣服也沒有好好熨燙過,他依舊帶着素戒,面色十分疲憊:“老樣子,倒是你瞧着容光煥發。”
聽說雌雄關系不親密的蟲都會這樣……
塔蘭含蓄一笑:“教授,我剛從美酒節上死裏逃生,心中難免激動。”
“不知道您今天為何要見我,但我不改變曾經的請求——教授,我希望成為您的科研助手。”
塔蘭真摯的期待哈伯恩的首肯,這次教授沒有直接拒絕,只是無奈的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夏恒,不,塔蘭…我不明白為什麽你會有那樣的想法。你是一位S級的雄蟲閣下,你已經擁有了這世上多少蟲族難以企及的資源優勢,沒有蟲膽敢冒犯你,即使是蟲帝也不能……”
“教授,你錯了,”塔蘭娓娓道來:“倘若我不是一只S級雄蟲,那麽處境将大為不同。貴族蟲可以毫無顧忌的踐踏我的尊嚴,雄蟲保護協會将形同虛設,最高法庭只會為利益而屈服。我孤身一蟲,無蟲可依,到了那個時候是否只剩回到蟲神懷抱這一種選擇了?”
哈伯恩呆了一會,反駁:“你怎麽會是一個蟲?就算你沒了親蟲,還有雌君,沒了雌君還有雌侍,整個星際還會有無數蟲族願意服侍你。”
“服侍我?是服侍我本蟲,還是服侍我的信息素、我的精神力、我的性別?”
“哈伯恩教授,您真的相信這世上會有蟲無怨無悔不求回報的付出嗎,換句話說,您認為蟲族之間是否能擁有純潔的愛?”
“……”
教授啞口無言,半晌,他從雙手間擡起了頭:“我不知道。”
塔蘭放輕了語調:“所以我願意将畢生投入繁衍與精神力的研究中去,只有掌握事物背後的運行法則,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才能真正實現無蟲可以冒犯。”
“因為——我會讓所有冒犯我的蟲付出代價。”
雄蟲的神情堅毅而決絕,哈伯恩沉默了半晌,終于開口:“塔蘭,我同意你的申請。”
“但願我的選擇沒錯。”